第7章
明月高照,朱漆紅木門大敞,敬迎賓客,紅袖飄香,一室滿堂彩。
花廳裏已坐滿了客人,摟着相熟的倌人或唱曲兒,或調笑,聲音傳出很遠。
王媽媽一身起花八團倭緞,頭上照舊別一朵盛開的牡丹,出現在大堂,身後跟着阿四,三下銀鈴聲響起,舞樂聲止,所有人頓時把目光轉向她。
王媽媽朗聲道:“在座的各位爺都是南風館的熟客了,大家也都知道,我們南風館的招牌一向是最有保障的,倌人們樣樣出衆,依着各位爺的喜好,保管讓您樂不思蜀,今兒日子特別,來了一個新的貨色,各位掌眼,”擡手擊了三掌,“媚璃倌人。”
話音一落,幾十雙眼睛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鮮嫩的人兒款款走出,上身水紅绫子薄襖,青緞坎肩兒,一雙小腳随着步伐堪堪露出玉色綢襪,鳶尾花的丹蔻絢爛奪目。
李靜訓盯着那人仔細瞧了許久,“春喜?”
細細看去,這人跟自己那時見到的樣子全然不同了,灰灰黑黑的面容俱已不見,乍眼一看,定會誤認為是哪個少爺養的寵姬。
王媽媽冷眼旁觀了座下的反應,男人們的欲望都赤裸裸寫在臉上,暗自得意了幾分。
臺下一位姓馬的公子平素最愛新鮮逗趣兒的,此刻正喝得微醺,掀被子一樣掀開懷中的倌人,湊近來細細打量了一番,“多少錢?”
王媽媽手指動了動,沒有開口。
一旁的秦老板笑嘻嘻的站起來,道:“莫急,按南風館的規矩,頭一夜的過身禮是叫價,大家一個一個來,走完一輪以後,還得看倌人自己的心意,挑中了才是你的。”
王媽媽贊許的點點頭,道:“不錯,咱們媚璃的低價是一千兩。”
馬公子立刻脫口而出:“兩千兩。”
接着有人報,“兩千五百兩。”
“兩千八百兩”
秦老板一旁的随從報出:“三千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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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靜訓站在折枝身邊,倚靠着廊柱,對堂內熱火朝天的一幕興趣寥寥,只轉過臉對折枝說道:“你們從前也是如此嗎?”
折枝以袖掩唇,微微一笑,道:“每個倌人都要經歷的,往後能不能紅,就看今晚了。”
李靜訓看着他,“這樣的日子,你開心嗎?”
折枝低頭擺弄着袖子,說:“沒什麽開不開心的,父母生養我一場,我若不管家人,豈不是連人都不配了?”
李靜訓不語。
這頭正說着,那邊驀地爆發出一陣起哄,王媽媽笑逐顏開,高聲道:“現在有三位爺出價相當,秦老板,馬公子,陳員外都是在八千兩上下,依着規矩,這美人就歸三位爺的其中一位了,去吧!媚璃。”
媚璃心裏謹記調教的時候所教的一切,身段要扭捏,腰肢盈柔,含羞帶臊的蓮步輕移,暗暗掃了一眼三人,心裏想着方才報出的最高價,正待開口,疏爾一個人站出,朗聲道:“一萬兩。”
人群騷動,交頭接耳。
一旁觀看的折枝也吃了一驚,循聲而看,那人正是前不久要買下李靜訓頭一夜的伍公子,心中有幾分打鼓,這個價格可追趕風月平日出場的一次了,家財實力不可謂不雄厚,暗自把李靜訓擠到柱子後面去。
王媽媽心裏已經樂不可支了,她最平時最恨風月那副高傲的臉孔,現在終于出了個勁敵,看來離一手把控的日子不遠了。
一萬兩,自己的初夜拍出這樣的價格,聽說南風館的清倌人過身價鮮有這麽高的,媚璃不免有幾分得意,朝王媽媽使了個眼色,芳心暗許。
王媽媽立刻道:“一萬兩,在座的可有再叫的,若是沒有,今兒就恭喜伍公子了。”
在座的倌人心思各異,有人羨慕,有人酸楚,有人感嘆到底是年輕,處子之身就是不一樣。
這邊,小月兒正慢條斯理的用紅穗子穿那媚璃的新木牌,給阿四怒吼了一聲,趕忙飛快的打個結,紅綢子都來不及遮蓋,便急急端了過來,媚璃拿起新木牌,眼中有幾分嫌惡,當着衆人的面不好發作,只得深情款款的走向伍公子。
頭一夜的倌人把自己的新木牌交到心儀的恩客手上,這第一筆就算是成交了。
“吵什麽吵?都吵到少爺了,”樓上驀地響起一聲大吼。
王媽媽怒目而視,見竟是小山下來了,今晚的宴席開了許久,風月一直躲着,這會兒總算露了面,新人勝舊人,自己培植的人一亮相就拍價不斐,今後看風月還怎麽耀武揚威。便刻意放緩了語調,道:“我們媚璃今兒大喜,這就跟伍公子洞房花燭。”
堂下卻無人看她,所有人的眼睛一錯不錯的盯着小山後面的那個身影。
就像是一朵雲,施施然飄下,湖藍色衣袍,墨發散在腰間。
那張臉男女的部分結合的恰到好處,宛若神明。
神明只是垂眼看世人,世人便被勾走了魂。
“你就是伍世友?花八百兩銀子買了我擦香汗的絲帕?”
伍公子手裏的紅穗瓒珠木牌咚的一聲摔落成兩半。他雖然曾經也見過風月,但只在達官貴人的宴席之上欣賞過風月的琴藝,偶爾也在尚書府的馬車上遙遙一望,只覺得對方一颦一笑直勾了他的心去,思之不得,輾轉反側。
眼下佳人在前。
風月伸出一個指頭在他眼前晃了晃,帶起一對眼珠子跟着左右亂轉,藏不住的癡相。
朱唇輕啓,吐氣幽蘭,道:“帕子算什麽,十條百條我也有,伍公子可去我房裏觀賞?”說着,手指劃過鼻尖、脖頸,直到胸前的衣襟,用力一拉,那人便站立不穩,撲了過來。
伍公子醉興上頭,胡亂抓出一大把銀子撒下去,進而打橫抱起風月,就往樓上去。堂下的人都歡呼一片,推搡着争相去搶地上的錢,高聲喊着:“多謝伍爺”,“恭喜伍爺抱得美人”……
風月手指勾住衣襟,狀似不經意的問:“是我美?還是媚璃美呢?”
伍公子現下美人在懷,嗅得美人的氣息,骨頭都酥了,“當然是你美咯!天上的仙子都比不上你。”
媚璃幾欲攥碎了指甲,眼底隐隐含着不甘。
王媽媽眼看着張羅這麽一場大戲沒撈着好,反給人家做了嫁衣,惡狠狠地瞪了媚璃一眼。
臺下的人仍在哄搶地上的銀錢,伍公子撒下的那一堆連個銅串都沒有,盡是銀元子。
俯身跪地的人群裏,卻有一人始終安安靜靜的,沒半點欲念,看起來鶴立雞群。他可以為了填飽肚子付出必要的努力,但這裏面不包括尊嚴,其實,在他看來那裏面的每個人都不必在溫飽上掙紮,不必流落街頭,更無需要收葬的家人。
但他們的眼中都閃爍着興奮的光,為了幾粒散碎銀子大打出手,争得頭破血流,将這場狂歡推向高潮。
李靜訓站在離人群很遠的地方,但他沒有注意到,一雙暮色的眼睛正在死死的盯着他。
第二天天還未亮,晨曦籠罩在一片薄霧下,李靜訓和十幾個跑堂一起窩在大通鋪上,他睡不好,夜裏總是驚醒,常常夢見乾元殿那場沖天大火,将一切焚燒殆盡,忽然一雙大手将他捉了從被窩裏拖出來,摔了個狗啃泥。
小山叉着腰,粗聲粗氣的喊道:“豬猡,起來,還躺着不動,從今天起,給少爺燒洗澡水的活就是你來幹,跟小月兒學着點,幹不好,扔你回柴房去,”說完,轉身踏步走了。
李靜訓被突如其來的一遭吓出了冷汗,想不通自己是哪裏惹到了風月,身後的十幾雙眼睛也是互相打量,暗自揣測,只得起身三下兩下穿好衣服,往後廚跑去,此刻小月兒已經等候多時了,見他來了,便将一個葫蘆水瓢交予他了,道:“沐浴的水得是井裏現打出來,摻在鍋裏以後得燒得滾起來,風月少爺喜歡水燙一點,要六分熱水,四分涼水,兌好以後,還要灑上玫瑰花瓣,準備好香脂……”兀自說了一大堆,也不知這呆頭呆腦的小傻子聽進去了沒有,抓了抓頭,又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要讓你來燒水,嗯……總之,你注意着分寸,風月少爺可是館裏的臺柱子,王媽媽都要給幾分面子的。”
李靜訓只好卷了袖子,露出細白的胳膊,提起個水桶,去井裏打水。
他身形瘦小,用盡全身力氣才打上來半桶,搖搖晃晃的摻在鍋爐裏,如此反複十餘次,才勉強湊滿了一鍋爐。
顧不上休息,他不會生火,只隐隐記得小時候調皮鑽到禦膳房去玩,尚食太監腰上圍一塊布,在鍋爐底下燒火,偶爾添上幾塊柴。
可火是從哪兒來的呢?
火?乾元殿的火……
恍惚間腦中畫面突然閃回,李靜訓額頭冷汗岑岑,牙齒不住的哆嗦。
忽然,腦袋給人用力一拍,小山在身後怒吼道:“蠢貨,讓你燒水怎麽弄這麽半天,少爺都起了,”又打量了一番,掏出火折子點燃木屑花,鼓起腮幫子吹了兩下,丢進了竈臺,漸漸的火勢燒了起來,又往裏面添了幾根柴,不一會兒,裏面就滋滋的冒出火星。
做完這些,小山對着李靜訓露出個輕蔑的眼神,将火折蓋了帽放回衣兜裏,“小少爺跟我們這些粗人就是不一樣,身嬌肉貴,你要是再不快點,小心連飯都沒得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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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今天開始每周二、四、六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