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歲月靜好
黃元走至玄玉屏風外,便聽裏面低低一聲咳嗽,轉入屏風,曹丕聽到腳步聲卻未擡頭,只是指了指案前幾道奏疏:“這些即刻送尚書臺,傳華歆、司馬懿、曹爽來見朕。”
低頭看着的奏疏前忽然伸來只手,不由分說将那奏疏一合。曹丕皺眉不悅,擡頭一看卻怔住:“元兒,你怎麽來了?”
黃元道:“臣妾若不來,陛下要瞞臣妾到什麽時候去?”她轉身從托盤上取過藥碗遞于禦案上“陛下喝了湯藥再忙國事也不遲。”
曹丕将她擔憂的神色看如眼底,臉上一掃近日陰霾,嘴角似乎還噙着笑意。他也不說什麽端起藥碗一飲而盡,又接過黃元遞給他的絲帕擦了擦嘴才道“朕還以為元卿幾日不見朕是想朕了,卻原來是來逼朕喝藥的。這回你可放心了?”
黃元嗔他一眼,收起絲帕“陛下這麽不愛喝藥倒是和清晏不分高下,臣妾便也只能唱這黑臉逼您喝藥了。”
曹丕笑着拉她同坐“你來得正好,朕這幾天前朝事多倒是有好幾日未曾見你了。”他說着也不避諱黃元,直徑将剛才被她合上的奏折打開,語氣不由加重了幾分“如今外敵環繞,天下尚未清明朝廷內部卻已然黨派分立,不是相互掣肘就是互相指責。”
黃元迅速瞄了瞄奏折大概明白了是怎麽回事,曹操于天下大亂之時起兵平定四方自然急需人才,因而頒布了三令:凡是有用之才不論出身皆可來歸于我,許之以高官厚祿。因此有不少寒門子弟在魏為官,但是漢朝自漢武帝以來察舉制已歷經數百年風雨出了不少服膺儒教的高門大閥,他們自然是看不慣有低級士族崛起撼動他們的根基,而且曹操行軍亂世采用法家之術多于儒家這又引起了法家與儒家的争鬥。此次尚書令陳群上書曹丕請求采用九品中正制來選官就是為了改變曹操所定的選官制度,以鞏固士族地位。
她擡眸對着曹丕道“陳令君所提九品中正制倒是良策。畢竟陛下初登大寶少不得這些歷經百年的世家大族來扶持。”如今天下未定正是依靠和利用門閥之際。
“哼哼,這些高門顯貴口口聲聲什麽仁義道德,說白了不過是'金權'二字,”曹丕冷笑着以食指擊案,星眸微眯好似一只盯住獵物的貓“也罷,朕權且由着他們。終有一天……”他話說一半而止,随手合上了那道奏折,執起黃元的手起身“天色不早了,朕送你回去。”
黃元随他一道起身卻不挪步“陛下,”她抽出手“陛下今日不如去看看陰貴人吧。”南陽陰氏亦是服膺儒家的百年大族,與其說陰貴人是皇帝向陰氏示好的标志更不如說是他向儒家大族示好的标志。帝王心術中有很重要的一個字那便是——忍。
曹丕一怔,随即略微俯身湊近她的臉,語氣中有戲谑之意“你真的希望朕過去?”
她後退一步,垂下眼睑“不是真的,只是不得不如此。”
曹丕看着她嘴角戲谑漸退換成一聲意味深長的嘆息“後妃之中真正懂朕的唯元卿一人。”忽然他又笑了,上前一把抱起黃元徑直走向內室“朕明日再去瞧陰貴人。”
時至入夜,長秋宮中早已懸起千盞玲珑宮燈,星星點點,迤逦蜿蜒,沿着殿閣樓臺轉折相連,四處碧草蘭芝芬芳幽然,浮繞九曲回廊,袅袅醉人。
郭照站在紅木镂花窗前擺弄着窗臺上的兩株紫菊。
幻兒抱着食盒進殿向她施禮“娘娘。”
她瞟了眼食盒,伸手摘去菊花上兩片多于的枝葉“陛下還是沒有收?”
幻兒低着頭“是。”
精心養護的手指緩緩撫過花朵,郭照過了片刻才再度開口“那……陛下歇息了嗎?是在崇德殿還是在哪個嫔妃那裏?”
幻兒一聽此問不禁又想到方才崇德殿中情形,嘟着嘴道“希言夫人進了崇德殿,婢子回來時還未出來,或許陛下現下裏已随她去了長樂宮吧。”
指尖猛然一用力,那朵開得最盛的紫菊被齊莖掐斷。郭照握住那朵花手指慢慢捏緊,即時就有紫色汁水順着她白皙光潔的皮膚蜿蜒而下顯得妖媚詭異。她低頭盯住那已然失去了花朵的殘株半饷才對幻兒說“你下去吧。”
雨過天涼,秋風滿階。放眼芳林苑,百花凋零,落木蕭瑟,唯有清湖碧波連天色,秋空萬裏,黃葉翩飛。
黃元站在湖中橫跨兩岸的練雲堤上随手撒着魚食看湖中錦鯉争游。
“夫人,平原王來了。”小濃在她耳邊提醒了一句。
待她轉頭時曹叡已行至跟前。曹叡拱手畢恭畢敬地行禮“見過夫人。”
這個十八歲的少年已如他父親一般修長挺拔,濃黑的眉襯着輕陷的眼窩,眼波流轉,璀璨如星。白皙的肌膚就像無瑕的美玉。黑色漆紗籠冠,碧綠大袖衫,袖口與襟前都繡着白銀繁紋,既顯儒雅華貴,又透着飒飒的英氣。還不到弱冠之年,卻沒有同齡男子的輕佻浮躁,就那樣謙和地站在那裏,仿佛滿園的清風都将他缭繞,曳着他的眉心,鬓角,衣襟,還有腰間挂着的那塊玉璧。這一瞬間,似一切都融化在三秋桂子纏綿的花香之中,耀着淡淡的光暈。這一點又像極了他母親。
黃元笑着右手虛空一擡“殿下不必多禮。”
曹叡直起身子“沒想到夫人也喜愛錦鯉,我母親在世時也常愛臨湖戲魚。只是如今母親也已丢下我和妹妹早早離去了。”
黃元眼仁不動聲色地一轉,曹叡今日似是話中有話“逝者已逝,殿下也不要過度悲傷。雖然甄夫人走了,殿下與東鄉公主也還有太後、陛下和皇後疼愛着。”
曹叡眼圈開始泛紅“皇祖母老了也不能時時關照着兒孫們,父皇又因母親的緣故對我甚是疏遠,至于皇後……”他猛然停頓看了眼黃元身後一衆太監宮女,話語即刻一轉“母後掌管後宮諸事事務繁忙也難免顧不及我和妹妹,所以……”他突然撩袍跪下“所以還請夫人可憐我兄妹二人,與父皇說說過繼我和妹妹給夫人做兒女吧。”
“殿下快請起來,”黃元趕緊拉起他來“事情何至于此。若是殿下信得過我就且聽我一句。殿下如今這情形才是最好的,只待時機成熟自然會柳暗花明。”或許外人眼裏曹丕對曹叡冷冷淡淡不寵愛,但在她看來總覺得是曹丕另有深意。只是曹丕不明說,她也不好點破,就這樣含含糊糊說了兩句全憑曹叡自己去琢磨。她笑着望了望天“天色不早,殿下該去給太後和皇後請安了。之後便速回封地,恪守王侯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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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成幕,已經淅淅瀝瀝下了整天。雨水急急,洗過翠瓦碧檐,垂落細流如注,沿着玉石瓊階上的瑞雕祥紋傾瀉而下,天地間一片飄搖的雨色,紅牆金殿,依稀可見。一行鳳鸾儀駕行駛在宮道上,宮車辘辘,水花四濺。
郭照坐在攆車中挑開一簾,看着傍晚雨幕有些出神,雨水浸濕了流雲宮裝的一側袖口她也沒有察覺。
莫夫人由小宮女撐着傘走近攆車向輕喚一聲“娘娘。”她是長秋宮的掌儀嬷嬷。
郭照雙目重聚焦點卻不看來人問道“平原王出宮了嗎?”她逼死了甄宓,若曹叡被立為儲君那她今後的日子必定不會順心。
“回娘娘,已經出宮了。”莫夫人音調掌握的很好,音量不大卻能令皇後清晰聽到,這亦是在宮中歷練多年才能有的本事。
“嗯,他這次來京都見了什麽人?陛下對他又是如何?”郭照似是撐累了,問完此話便放下了車簾。
莫夫人縱使面對的只是一道刺繡錦簾,恭敬之色也不減絲毫“只是在驿館禮節性地接見了一些官員并無特別。陛下也只是在雲臺見了他一回,談了不到一刻鐘便讓他退下了。倒是太後召見了他三回談了好些時候。”
“祖母疼愛孫子也是常理,這不打緊。”郭照的聲音隔着車簾依然嬌媚動人。
“是,太後對河東王亦是寵愛有加。”莫夫人緊跟了一句。郭照膝下無子女,河東王曹霖的生母仇昭儀早逝所以他一直養在中宮。
“唉,霖兒什麽都好就是性子不夠平和。”
“殿下還小,娘娘每日孜孜教導還怕教不好嗎?更何況陛下對河東王隆寵明顯有異于諸皇子。”
“你呀你,盡撿本宮喜歡的說。”郭照在攆車中輕笑起來,過了會兒語氣略沉“對了,長樂宮那個最近可有什麽舉動?”長樂宮住的正是黃元。
莫夫人從小宮女手上接過雨傘将她揮退“回娘娘也沒什麽異動。”她一頓“對了,前天午後她倒是在芳林園見過平原王,不過只說了兩三句話。”
攆車中靜默須臾“哼哼,”郭照在冷哼“曹叡倒是聰明,知道從他父皇的寵妃那兒下手争寵。”語調陡然間變得尖銳還隐約透着怨毒“只怕本宮是不能讓他如願了。”
一日的秋雨使得天色沉暗了許多,風吹雲動灰蒙蒙的塗滿天穹。
芳林園蘭亭內,漢白玉長案上平鋪一張宣紙。曹丕正描畫着眼前一盆劍蘭。
黃元跪坐在側,纖纖玉手執一方松墨緩緩研磨。偶然間擡眸,卻見一雙廣袤無垠的星眸滿含寵溺半藏淺笑地看着自己。她揚揚眉“陛下不是畫蘭花麽,看着臣妾做什麽。”玲珑笑意卻在眼波流轉間無聲展露。
曹丕索性擱了筆,左手椅案支着頭看她“即便是雨打嬌蘭,也遠不及我的元卿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