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演技
從市集回府的一路上, 季央都不肯再開口喊裴知衍哥哥,若她本就沒有兄長也就罷了,可她都喊了季宴十幾年的哥哥了……如今這樣實在是太羞恥了。
季央看向身旁一臉從容淡然的男人, 從前他的“壞”都擺在面上,可如今這般不顯山露水的模樣, 讓季央一點都吃不準究竟是他故意使壞,還是自己多想了。
她感覺這一路又長又慢, 不說話更顯的怪異, 于是搖搖裴知衍的手道:“我們是不是還要在這裏呆上一段時日。”
裴知衍用指腹摩挲着包裹在掌心的小手, 淡聲道:“應當要不了多久了。”
他一個外鄉人, 到這裏的時日還不久,知道認識的人也少,趁現在解決了是最不會引起人注意的, 加上他今日與姜君義起的那場沖突, 憑姜君義那樣的脾性,想必忍不了多久。
果然,不日裴知衍便收到了知府姜正鶴宴請鄉紳去別院赴宴的請帖,還是姜君義親自送來的。
“到時就帶上你妹妹一同來。”姜君義笑道:“你可不會不賞臉吧。”
裴知衍将手裏燙金的帖子合上,指尖不耐煩的點在桌面上,輕飄飄道:“再說罷。”
他不怕姜君義撂臉子走人,如今自己在他們眼中就是個金窟窿, 不掏幹淨了不算完。
姜君義也清楚,像蘇淮這樣家業都不在掖縣的, 要走就能走, 根本沒必要賣這裏官府的面子。
姜君義心裏憋着火,面上仍笑嘻嘻的罵道:“你還跟我計較上了,我保管再也不往你那寶貝妹妹身上挪一眼, 大不了我給她賠禮道歉,再不然我妹妹給你瞧回來就是了。”
裴知衍這才算有了一分好臉色,“知道了,三日後是吧,那我還得給知府大人備上份禮才行。”
姜君義往椅背後一靠,爽朗笑道:“人到就行。”
見他沒有要走的意思,裴知衍也不催促,與他來來回回打着太極。
等用過午膳,姜君義又一直賴到快申時,也沒能見到季央,才算是坐不住了,起身離開。
三日後,季央随着裴知衍一同去了位于缙山腳下的姜府別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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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內裴知衍邊把玩着季央的手指,邊與她講該怎麽演這場戲。
季央仔細聽後表示懷疑,“哪有人會什麽都聽妹妹說的?我讓你買官你便買官,他們會信嗎?”
裴知衍像是想到了什麽,微一笑道:“他們一定會信的。”
季央見他說得篤定,心也放了下來。
待他們到時,別院外已經是賓客絡繹,來的皆是商賈富戶,達官顯貴。
可見這裏官商勾結的情況有多嚴重。
姜君義從大門外出來,笑道:“終算是等你到了,快裏面請。”他說着又規矩的朝季央拱手道:“蘇姑娘請。”
季央落落大方的朝他一笑,“姜公子客氣了。”
話音才落,裴知衍已經壓下了唇角,手腕施力将季央牽緊在了自己身後。
季央朝他皺皺鼻尖,但還是乖巧的站好。
——他們要扮作關系極好的兄妹,才能有說服力。
姜君義笑道:“哪裏哪裏。”
他面上不顯,心裏卻覺得奇怪,兄長關心妹妹正常,可像蘇淮這樣将人護的比眼珠子還緊的,真是有些不對勁。
裴知衍讓陳風把禮送上,牽着季央與姜君義寒暄着往裏走。
一直走過前面熱鬧的宴息處,來到花廳,廳內空無一人。
姜君義讓下人去請姜正鶴過來,自己則招呼裴知衍與季央坐下。
“二位先坐,家父一會兒便到。”有這麽個美人在,姜君義也像模像樣的端起了君子姿态。
裴知衍看他這副樣子,忽然想到自己,他扯動嘴角兀自一笑,當初他不也是裝出那麽一副端方雅正的僞君子模樣麽。
只是裝久了,似乎就回不去了,而且現在他的官職身份,也不允許他肆無忌憚。
随着腳步聲的靠近,姜正鶴笑着從屋外進來,“想必這位就是我兒口中提及的摯交蘇公子了。”
季央向他看過去,姜正鶴看起來與季庭章差不多的年歲,眉目間帶着這個年歲該有的儒雅與穩重,一點也看不出是個草菅人命的惡官。
裴知衍起身笑道:“晚輩見過姜大人。”
季央也跟着施了一禮。
“不必多禮。”姜正鶴坐到上座,笑看着二人道:“快坐。”
“聽君義說,你來此是為了自己做出一番成就,年輕有為,年輕有為啊,哈哈哈哈。”
季央适時的插話道:“才不是,我哥哥他分明就是想躲開家裏。”
帶着小股怨氣的語調,像極了家中千嬌百寵的嬌小姐。
“哦?”姜正鶴饒有興致的看着她,“此話怎講?”
季央道:“爹娘都希望哥哥能考取功名,謀個一官半職,他非是不肯,還躲到那麽遠,讓我好找!”
最後幾句話裏帶着的委屈可不是裝出來的,季央是真委屈,想着裴知衍離京的半個多月,季央就忍不住拿眼瞪了他。
“嗯。”姜正鶴點點頭,“這考功名可謂是十年磨一劍,具本官了解,江寧府一年也就四十個廪生名額,不過憑蘇公子的才學想必是沒成問題。”
裴知衍松開季央的手,散漫一笑道:“晚輩對念書考功名可沒什麽興趣。”
季央側過身與他争論道:“哥哥分明就是想着玩樂,嫌讀書苦。”
裴知衍的面子被她落了個幹幹淨淨,唇線緊抿,沉着臉不說話。
廳內氣氛一時尴尬到了極點。
季央将目光轉向姜君義,“姜公子想必有功名在身,你快幫我勸勸哥哥。”
姜君義是有個秀才的功名,只不過那也是拿銀子堆出來的。
但在美人面前,他自然不能漏了勢,也拿腔拿調的與裴知衍侃侃而談起來。
季央聽的認真,不時地點頭,還十分捧場給面子的說:“姜公子果然才學出衆。”她扯扯裴知衍的袖子道:“哥哥你說是不是。”
她軟聲軟氣的勸道:“我也想哥哥将來能做大官。”
按照兩人在馬車上對的戲,這個時候裴知衍應該順着臺階一臉為難,不情願地說試試。
哪曾想他依舊沉着臉,季央從裙擺下伸出鞋尖碰了碰他的腳。
裴知衍拉着季央季央起身,壓着脾氣道:“晚輩想起還有要事在身,就先告辭了。”
姜正鶴颔首,對姜君義道:“還不送客出去。”
“不必勞煩姜兄。”裴知衍拉着不明所以的季央走了出去。
姜君義向姜正鶴請示,“父親,您看如何?”
姜正鶴沉眸思索,一個李顯禹剛落馬,現在實在不是什麽好時機,這個蘇淮來的蹊跷,必須要确保萬無一失才行。
他對姜君義道:“跟去看看。”
裴知衍走的有點快,季央被他拉着手一路踉跄的跟着,走過園中假山處,裴知衍停了下來,像是忍無可忍一般把季央拉到了假山後。
“你剛才盯着他看什麽呢?”裴知衍眸中透露出危險,目光絲絲縷縷的纏在季央身上。
季央背靠着假山,一雙黑眸無措的看着他,唇瓣輕輕抿着。
顯然沒反應過他為何突然不按套路出牌。
裴知衍貼近她的耳朵輕聲道:“後面有人跟着。”
“好看嗎?”他直起身子又問。
季央遲疑道:“……不好看。”
說完她朝裴知衍眨眼詢問:我這麽答成麽?
“不好看你一直看?”裴知衍繼續問道:“有哥哥好看嗎?”
季央臉頰騰的一紅,驀然反應過來他打得什麽主意!
“……哥哥最好看。”
看着小姑娘不情不願的樣子,裴知衍忍不住勾唇,“喜歡讀書人,喜歡當官的?莫不是以後也想嫁個當官的?看不上哥哥了?”
季央氣的恨不得咬上他一口,為了不誤事只能道:“是!爹為了家裏生意一定會給我尋一門能對他有利的親事,反正你也不在意……反正……”
剩下的話季央實在說不出口,急的眼圈都紅了。
兩根手指在裴知衍腰側用力擰了一把。
裴知衍吃痛皺了皺眉,哄道:“好,好,瞧把你急的,哥哥拼了命也要做個官,把你留在家裏,好不好?”
假山外的姜君義聽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難怪啊,難怪他怎麽看這對兄妹怎麽覺得奇怪,哪有兄妹兩牽手摟肩的。
他暗啐了一口,好他個蘇淮竟然敢幹出這等陰穢之事。
姜君義嘴裏在罵,眼睛卻有點燒紅,難怪這小子看不上他們玩得。
他回到花廳将事情與姜正鶴說了一遍。
姜正鶴皺眉了許久,倒也确實安了心,“既然如此,你去探探口風。”
馬車上,季央獨自坐在一邊,側過臉不肯理裴知衍。
“哥哥錯了。”裴知衍側了側頭,怎麽還說岔了。
他改口道:“為夫錯了,夫人消消氣。”
季央低着頭道:“你是故意的。”
裴知衍默了一瞬,解釋道:“确實不是只有這個法子,但這樣一來,能最快消除姜正鶴的戒心。”
裴知衍沒有與她說自己陡然瘋漲得占有欲,上輩子他并非如此,可如今卻好似病态一般,見不得她對旁人笑,與旁人言笑晏晏。
方才的舉動,一半是裝,一半是他真的生了怒。
或許是忽然之間得到的歡喜感讓他心裏生出不真實,才會有這樣不正常的心思,也許過些時日就能好了。
他将季央抱到懷裏,語調溫柔,“讓你罰好不好?”
沒過多久,裴知衍手裏的東西就算齊全了,字據收條,甚至還有一份上任的文書。
季央看出他神色不好,輕聲道:“那些人搭上全部身家以為買的是一條通康莊大道,哪知是黃泉路。”
裴知衍摸着她的耳垂,耳铛已經被他嫌硌手給摘了下來,軟膩膩的耳垂捏在指尖好像能靜他的心。
“這些人不也都是為了個貪字,結果賠了命進去。”裴知衍慢聲道:“不值得可憐。”
他低頭親了親季央微微發紅的耳垂,問道:“明日随我去赴任,怕不怕?”
季央知道他的意思,按照李顯禹的交待,他們會在受害者赴任的途中動手,制造意外身亡的假象。
“不怕。”
季央感覺身子有點往下趟,挪着屁股坐好,仰頭輕了輕裴知衍的唇角,“夫君會保護我的。”
裴知衍被她蹭的有些心猿意馬,開玩笑道:“嘴真甜,把你放這我才是不放心,只能擱在眼前,最好再拿根繩綁一起。”
最後的幾個字他咬字很輕。
季央笑彎了眼睛挑釁他,“你若是綁了,回頭我可就不讓解了。”
裴知衍吻住她笑得發顫的眼睛,低低應聲,“好。”
這天夜裏,姜家父子在府上設宴為裴知衍送行。
姜正鶴端坐在上座,姜夫人則坐在他身旁為他布菜斟酒。
姜正鶴笑道:“下回再見,你我便是同僚了。”
裴知衍難得謙遜道:“晚輩如何敢當,此事全勞姜大人幫忙。”
“說起來這裏還有楊刺守的出力,若有機會,必要親自去道謝。”
姜正鶴笑容微頓,語氣稍沉,“大可不必,這事若有一絲洩露,那你可是要人頭不保的。”
他眸中一閃而過的精光與狠色讓季央心中一慌,都是千年的狐貍,面上哪怕再和顏悅色,也掩蓋不了骨子裏的心狠手辣。
裴知衍的手适時的覆在她的手背之上,溫熱的暖意讓季央安下心來。
有裴知衍在,她便什麽都不怕了。
姜正鶴審視着裴知衍,片刻才若無其事的淺笑道:“可別怪本官沒提醒你。”
裴知衍亦笑笑,“我明白。”
姜君義向裴知衍敬酒:“往後可就要稱一聲蘇大人了。”
裴知衍眉梢輕挑,“這回的事要多謝你。”
“咱倆誰跟誰,你還給我整這出虛頭巴腦的客氣來了。”姜君義擡起酒杯喝酒,接着遮掩把目光投向了季央。
到時候把他的好妹妹留給他,他就當是收了這份謝了。
幾杯酒下肚,想到不出三日蘇淮就要死,姜君義有些按耐不住心裏的躁動,問道:“你此去赴任路途遙遠,你妹妹怎麽辦,也跟去?”
裴知衍道:“自然了。”
姜君義不贊同地搖頭道:“我看就不如讓她在府上等你,待你那裏安頓妥當,再來接她也不遲,省得路上幸苦。”
他朝季央道:“蘇姑娘你說呢?”
裴知衍也歪頭看她。
有了上一回的事,季央臉皮也厚了,反正這掖縣她是無論如何也不來第二次了。
“我不跟哥哥分開。”
姜君義笑道:“怎麽,還怕丢了?”
姜正鶴自然知道自己兒子的德行,眉心狠狠疊起,眼中升起犀利之色。
姜君義見父親變了臉色,立刻噤聲不敢再言。
姜夫人不知他們兩人關系的“巧妙”,溫和笑道:“你們兄妹二人的感情可真不錯。”
裴知衍解釋道:“沒辦法,小妹她離不得我,尤其是幼時走丢過一次之後就更甚了。”
季央一愣,歪頭看他,他怎麽知道她幼時走丢的事。
季央一直憋到了宴散,一出府她就很不住問道:“你是如何知道我幼時走丢一事的?”
她記憶裏可從來沒跟裴知衍說過。
夜裏風涼的很,裴知衍替她拉上鬥篷上的帽子道:“上馬車再說。”
季央只能跟着上馬車,布簾一放下,她整個人都鑽進了裴知衍懷裏,“你快說呀。”
裴知衍閉眼靠在車壁上,手掌撫在季央的肩頭,輕聲道:“唔,你讓我想想。”
薄薄的酒意從他喉間噴出,季央心急的不行,他還這麽不緊不慢的。
“你那時……才這麽點高吧。”裴知衍眼睛也沒睜,擡手比了個高低,“頭上抓了兩個小髻,上頭還系着兩條紅色的發帶。”
他慢慢說着上輩子沒機會與她說的事。
季央越聽心跳的越快,不由自主的用指甲劃起了指腹,裴知衍好像早有所料一般,摸索到她的手輕攏入掌中。
“我見到你時,你就蹲縮在東長街上的一條窄巷子裏,哭得眼睛鼻子都是紅的。”裴知衍說着勾起唇角忍俊不禁。
季央靠在他懷裏不住的眨着眼睛,唇瓣輕啓,吐氣發顫。
哥哥老是念叨她幼時在中秋燈會上走丢過,後來不知怎麽就又自己摸回到了季府門口。
難道是裴知衍将她送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