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夢醒
季央走到院中, 青磚地面已經鋪上了一層白雪,下人在院中掃雪,修剪花枝。
她抱緊手裏的手爐朝沐雲堂走去, 去到才被下人告知秦氏去了佛堂。
秦氏端坐在案後抄寫經文,看到季央過來, 招手讓她坐到自己身邊,觀她被風吹紅臉, 颦了眉心道:“竟忘了讓下人與你說了, 可是去沐雲堂繞了一圈?”
季央笑笑道:“不妨事的, 幾步路而已。”
秦氏一直都待她很好, 是個尤為随和的人。
季央看向桌上鋪着的經卷道:“母親可是在抄正月初一上香時要燒的經卷?”
秦氏笑着點頭,季央将手爐遞給螢枝,輕聲道:“去給我備一份筆墨來, 我同母親一起抄經。”
季央不是會滿嘴說好話來讨人歡心的, 但乖巧貼心的樣子讓秦氏很是喜歡,她從案角處拿了一卷經文遞給季央,笑眯眯道:“你抄這個便是。”
季央将經卷鋪開,看着上面的經文臉神色微怔,秦氏給她的是觀世音菩薩求子疏。
秦氏笑語道:“母親沒有催你們的意思,既然是祈福那便都求了。”
季央面帶羞赧柔柔一笑,低頭抄經, 心裏卻思緒百轉。
自圍場回來這些日子,裴知衍待她便有了微妙的不同, 他時常會望着她出神, 有幾回她夜裏醒來,發現裴知衍還沒有睡,他就這麽一聲不響地看着她, 見她醒來,卻只是笑笑把她抱入懷裏。
不止是此,季央紅唇緊抿,心底有一絲酸澀翻動,她還曾發現,在一次貪歡過後,裴知衍将東西弄在了外頭。
她在那之後便留了心,可再沒發現第二次。
裴知衍總有辦法讓她意亂神迷,并在她還昏昏欲睡,擡手不能的時候帶她去沐浴,讓她看不出一絲端倪。
季央低垂眉目,專心抄着經書,安慰自己那次或許只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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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氏與她說起過年的事,“還有半個月就該過年了,該置辦的都要置辦起來,不如這回你來看看要怎麽張羅,我也好偷個閑。”
季央聽出來,秦氏這是有意要讓她開始接觸府上事物。
季央一時有些猶豫,還不等應下,秦氏已經拍板道:“那就這麽定了,你若碰上不會的便來問我。”
秦氏都這般說了,季央也不推诿,點頭道是。
秦氏笑得合不攏嘴,又将年後裴知衍生辰宴一事也一并讓她來辦。
裴知衍的生辰是正月初十,每年到這時,又是過節又是要給他辦生辰宴,秦氏都忙的恨不得一個人掰成兩個來用。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兒媳婦兒來操持,她總算是可以好好歇歇了。
季央自然記得裴知衍的生辰,她心裏蘊出甜意,這是今生她陪着他的第一個生辰,比上輩子還提前了兩年。
冬日裏晝短夜長,裴知衍回到府上已經是掌燈時分。
晚膳兩人是在蕭篁閣用的,季央與他說起秦氏白天交代的事。
裴知衍一聽就知道秦氏這是得了機會就當起甩手掌櫃,估摸以後慢慢的府上事物她都要交給季央來打理。
他淡淡道:“省事的做法,就是你去管事那裏拿歷采買的明細,照着下人去半辦就行了,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就是繁瑣了些。”
季央颔首,這都不過是小事,還不至于做不好,她關心的是裴知衍的生辰。
裴知衍卻不以為然,“每年都是這麽過的,你不必聽母親她誇大其詞。”
定北侯府辦宴,不管是什麽由頭,來訪的人都絡繹不絕,莫說是他,就連府上的下人也都早習慣了。
季央卻搖搖頭,“不一樣的,今年可是有我陪着夫君呢。”
裴知衍看向她,他真想撬開她的嘴去嘗嘗,究竟是怎麽做到那麽甜的。
他将筷尖夾着的魚片放到口中,慢條斯理的咽下後才道:“吃飯。”
季央撅撅嘴替他夾菜,一盤子木耳炒淮山,她将木耳都挑出來夾到了裴知衍碗裏。
裴知衍看着季央替他夾到碗裏的木耳,适才還帶笑的眸子一再暗了下去,他語氣不明的問道:“怎麽都夾了給我?”
他感覺胸口像是被什麽堵住不能喘氣。
季央脫口而出道:“你不是不愛吃淮山,就愛吃裏面的木耳。”
說完她猛地閉上嘴,低垂的眼眸閃爍不定,找補道:“是母親告訴說我的。”
裴知衍默不作聲的用筷尖撥動着碗裏的木耳,眼底被漆黑的濃霧籠罩,他忽然想笑,他以為他自欺欺人的日子還能久一點,起碼不會這麽快就結束。
除了季央他可從沒跟誰說過這樣的話。
裴知衍無比痛恨的想,為什麽她就不能藏的好一點,為什麽要讓他發現。
永遠不發現多好,他可以騙自己一輩子!
挑嘴的是季央不是他,她最不喜歡吃淮山炒木耳裏的木耳,所以他每次都會将木耳夾走,還騙她說自己恰好也不愛吃淮山,與她正相配。
他側過頭看着季央,然而現在一切擺在眼前,他還能找什麽借口,他已經無能為力,他要是再裝作不知道,怎麽對得起定北侯府上下那麽多條人命!
裴知衍死死壓住心裏翻湧的怒氣,而這個人,她分明知道所有,她怎麽還敢來接近他!她想幹什麽!
怒到極致,裴知衍竟然出奇的冷靜,他放下筷子道:“我想起還有些公務要處理,你先吃。”
季央一句話都來不及說,他便已經起身離開。
她心裏驟生出不安,起身去追,只聽裴知衍頭也不回道:“不必跟來。”
季央頓住步子,看着那道木耳炒淮山愣坐了一會兒,默默将飯吃了,坐在屋內等他。
一直等到天色黑透,也不見裴知衍回來,季央命下人将飯菜熱好,親自端去書房找他。
高義守在書房外,見季央過來,面色為難道:“世子妃,世子交代了,任何人不得打擾。”
季央緊緊握住手裏的食籃,“我也不行?”
高義也不知是發生了什麽事,這都已經兩個時辰過去了,世子一步都沒出來過,他咬牙道:“您也不行。”
季央看着從窗子處透出來的燭光,一反常态的不鬧不吵,輕輕點頭道:“我知道了。”
她回到房中沐浴完,躺在床上等他。
季央望着拔步床上喜鵲纏枝的雕花發愣許久,緩慢的說道:“定是飯菜不合胃口。”
她又道:“一定是這樣。”
季央一直等到睡去也沒有等來裴知衍。
第二日清早,她摸着身側沒有一點溫度的床鋪,問進來伺候的碧荷,“昨日世子是在書房睡的嗎?”
碧荷支支吾吾的答說:“世子昨夜有要事去了衙門,恐怕要等今日下值了才回來。”
季央聽後歪頭一笑道:“原是這樣。”
碧荷以為世子妃定是要傷心亂想了,沒曾想她竟露出釋然的笑。
碧荷不敢揣測主子的心思,上前道:“奴婢替您更衣。”
裴知衍深夜離府的事沒有瞞住秦氏,一清早就有人去沐雲堂禀告。
季央去請安的時候秦氏就問起了這事。
季央認真的替裴知衍解釋,“世子公務繁忙,連晚膳都沒用兩口便趕去了書房,想來也是有要緊事才會連夜去衙門的。”
季央覺得一定是這樣。
從金銮殿出來,一路飄雪,寒風飒飒,金水河的河面上都結了一層冰。
裴知衍卻不似其他官員那樣坐着軟轎,他披着大氅,打了把傘,在雪裏不緊不慢的走着。
王紹平的軟轎從後面追了上來,“天寒地凍的,裴大人怎麽也不坐轎子?不如與我擠一擠。”
裴知衍停下步子婉拒道:“王大人不必客氣,沒幾步路了。”
王紹平笑笑說,“這天真是呵口氣出來都能凍出冰,若是去萬福樓吃個銅鍋涮肉就舒坦了,不如裴大人與我一同去?”
裴知衍看了看天色答應下來,“王大人先請,我随後就到。”
一直到走出端門坐上馬車,裴知衍才對高義道:“你命人回府說一聲,我這幾日又要是要處理,都宿在衙門。”
高義舔了舔被風刮的幹裂的唇,遲疑應道:“是。”
車轱辘壓在雪地裏發咔嚓咔嚓的聲響,裴知衍向後靠在馬車上休息。
薄唇牽出譏嘲的笑意,眼底涼的沒有一絲溫度。
昨天夜裏,他在季央熟睡後去看過她,他幾次掐住她的脖子,甚至已經開始用力,然而到最後他還是不舍,他竟然還是不舍!
重回一世,他依然那麽可悲!
他看着季央的臉,腦海中是她與葉青玄來地牢地告訴他婚訊的畫面,一直到她出現的前一刻他都還抱着一絲幻想,葉青玄或許是在騙他,虎符是他搶走的。
然後,一切摧毀的那麽幹淨,他們相擁而立,那是他的妻子!他拼了命也要護她周全的人背叛了他!
可她為什麽會瀕死重生,又為什麽會喜歡他,裴知衍冷笑着想,難道是他死了之後她才可笑的意識到她其實也喜歡他?
他根本不信,唯一的可能就是她在故技重施,她要為了葉青玄再一次扳倒他。
裴知衍用手壓在眼上,扯着嘴角,笑得凄涼寂寥,可她裝的那麽像,她滿心滿眼都是他,她說天上地下最喜歡他,她怎麽敢說!
而他竟然因為貪戀那蝕骨的溫存,一再的蒙住自己的眼睛不去看真相。
他竟然将自己逼到這麽一個進退兩難的地步,裴知衍現在只後悔自己為什麽要救她,他應該讓她死在水裏,包括上輩子!
蕭篁閣裏,季央聽得碧荷的來禀,平靜地點點頭道:“那便上膳吧。”
一連三日裴知衍都沒有回府。
季央每日白天秦氏請過安後就去安排過年和裴知衍生辰的事宜,夜裏她會等到下人來禀,然後再命人上膳,用過晚膳,她就坐在燭下縫制要送給裴知衍的衣裳。
掌燈時分,螢枝端來飯菜,滿心憤然不敢表露,只輕聲道:“世子妃,高義派人來傳話了。”
見季央默然不語就這麽接受了的樣子,螢枝忍不住勸道:“世子一連幾日不回來,您就真的無動于衷了?長此以往可是要傷感情的。”
當初成親之前,小姐一次次大着膽子去找世子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
季央卻笑笑道:“再有幾日就要過年了,我都這麽忙了,若世子在我還真抽不出功夫來做衣裳呢。”
季央分明是一副不甚在意,笑盈盈的樣子,可螢枝看在眼裏總覺得不能安心。
螢枝道:“依奴婢看,您不如去請世子回來吧,再這麽下去,侯爺和夫人都該要過問了。”
季央咬住下唇不說話,小臉滿是躊躇不安。
螢枝想不明白,就算是當初拿着玉佩去要挾世子的時候,小姐也不是這般猶猶豫豫的樣子,那還不是說去就去了。
季央将唇瓣咬出深深淺淺的印記,垂眸端起碗,纖長輕顫的鴉羽遮住眼眸中的神色,低聲道:“你何時也這麽啰嗦了。”
季央這邊不急不躁,秦氏卻先坐不住了。
裴侯爺從靜室出來,将妻子摟入懷中,“夫人,時候不早了,該安歇了。”
秦氏推開了他做到窗子邊,瞪着他道:“你還睡得着?”
這都幾日了,她越想越不對勁,指尖點着門外,“你現在就去,把裴知衍給我壓回來!”
在戰場上威風凜凜說一不二的裴大将軍,在妻子面前也是百煉鋼化成繞指柔,他柔聲道:“高義不是來禀說他是在忙案子。”
秦氏拿眼睇他,“你只說去不去?”
季央性子軟什麽都不說,她卻看不過去,這兩人之間一定是出了什麽問題,兒媳婦那麽乖巧,必然是她那個混賬兒子的錯。
裴侯爺無奈去取了衣袍穿上,“去,我去還不成麽。”
裴侯爺大晚上的被催來壓人,可謂是憋了一肚子的火,到了大理寺衙門誰的好臉色都沒給,大刀闊斧的往椅子上一坐,對高義道:“把人給我叫來。”
裴知衍原本也沒睡,聽了高義的話也只漠然點頭,起身往前院走去。
裴侯爺見人過來,話都懶得與他多說,直接了當道:“跟我走。”
裴知衍皺眉道:“父親。”
裴侯爺道:“少廢話,是等着我把你捆起來?”
裴知衍也不客氣,“您捆不住我。”
“還能耐了你?”
裴侯爺就這麽一個兒子,什麽樣他清楚,從小就是個又狂又傲,越打越倔的主。
他哼了一聲道:“可不是能耐麽,欺負自己媳婦。”
裴知衍眉心越擰越緊,他要是舍得欺負她,早就把她折磨的不成人樣了,何必像現在這樣連府都不敢回。
長長的沉默後,裴知衍道:“我原本也是打算明日回府一趟的,既然您都來了,那走罷。”
守在院中的丫鬟見到裴知衍走來,欣喜萬分道:“世子回來了。”
季央在房中聽到那丫鬟的聲音,手一抖,捏在手裏的針線紮進了指尖。
季央疼的倒抽一口氣,淚水瞬間就被激了出來,不知是疼的還是什麽,盡然有些止不住,一個勁兒的往下淌。
她匆忙放下手裏的東西,抹去眼淚,連披風都來不及披,就這麽拉開門跑了出去。
她跑到廊下,裴知衍也恰好走到院裏,四目相對,季央看着他,用力忍住不讓自己眨眼,她怕只要一眨眼,眼淚就會流下來。
季央神色裏的不安和想上前又不敢的躊躇,裴知衍全都看在眼裏,那日他一言不發地離開,恐怕她還不知道是為了什麽罷。
夜風蕭瑟,她就只穿那麽一點跑了出來,眼圈還紅的厲害,很委屈麽,他還什麽都沒做。
若他将這最後一層窗戶紙捅破,若季央知道他也是重生,她會怎麽樣,是求他還是繼續騙他?
裴知衍走上前,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到她身上。
身上被熟悉的溫度包裹,季央鼻子一酸,啞聲道:“……夫君回來了。”
裴知衍道:“我有事與你說。”
季央呼吸發緊,攥着大氅的指尖用力到快要掐進肉裏。
裴知衍将她帶去了花廳,秦氏與裴侯爺都在。
見裴知衍過來,秦氏當即就要斥責他,然而裴知衍卻率先道:“聖上命我去萊州府暗查買賣官職一案,明日便啓程。”
衆人皆是一愣,眼下已經臨近年關,裴知衍這一去豈不是過年都要在外面。
秦氏看看垂首不語的季央,問道:“非是你去不可?”
裴知衍道:“一切都已經準備妥當,此案牽扯甚大,耽誤不得。”
秦氏還想說話,裴侯爺卻按住了她的手,在他眼中軍令如山,皇命亦是,他對裴知衍道:“既然如此,那你早去早回。”
事已落定,秦氏也不好再說什麽,季央始終一言不發,安靜的好像不存在一般,秦氏見狀不由得心疼,知道她必然是不舍,但又懂事的不說讓裴知衍為難的話。
想着兒子明日就要走,兩人就這一夜相處的時間,擺手道:“你們二人快回去歇息罷。”
離開花廳,季央跟着裴知衍往蕭篁閣走去,她努力去追他的步子,但好像始終隔了兩三步的距離。
裴知衍的大氅還在自己身上,如此寒冷的天氣,他身上只有單薄的長袍,颀長的背影看起來是那麽冷漠。
“……夫君。”季央動了動唇瓣小聲喚她他。
許久,她才聽到裴知衍淡淡的聲音傳來。
“嗯。”
季央小心翼翼道:“生辰宴前,你能回來嗎?”
她想與他一起過。
“恐怕不能。”裴知衍讓自己不要去管她話語的期盼,“你不用準備了。”
“那……”
裴知衍不耐的打斷她:“我明日一早就走,恐擾着你,今夜我睡書房。”
季央眼裏的光一點點暗下來,極輕的聲音裏帶着破碎的顫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