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懲罰
承景二十四年,秋。
狂風大作,低壓的大片黑雲遮去天光,将天地擠壓的陰沉窒息,屋檐下振翅低旋着幾只不知從何處飛來的烏鴉,粗砺嘶啞的叫聲難聽至極,混着吹動門窗獵獵作響的狂風聲,落入耳中直讓人心神不寧。
烏鴉盤旋不散,不是好的征兆。
空蕩蕩的院子裏只有一個丫鬟低着頭在掃落葉。
“咳、咳咳……”
急促的咳嗽聲從屋內傳出,這在死寂的院子裏顯得怪異凄涼。
呆滞掃地的丫鬟如夢初醒,快步走進屋內。
“螢枝,外頭是下雨了嗎?”
一只素白纖弱到不見血色的手撥動帳幔,五指緊緊攥攏,指甲蓋上的月牙都淡的看快不見了。
纖薄的紗衣自腕上滑落,露出的一截手臂同樣細弱的仿佛輕輕一折就能斷。
季央緩慢坐起身,松垮的發髻随着珠釵的墜落披散在肩頭,發絲貼在臉頰上,昔日秾麗的容色被蒼白與憔悴所取代,巴掌大的小臉消瘦了不止一圈,下颚尖細,眼眶下浮了層黑,羽睫垂落,半遮的眼眸黯淡無光。
從前這雙眼兒潋滟醉人,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嬌麗之色。
而今她就這麽倚在雕欄上,羸弱的好似一株即将凋零的花朵,随時都會墜落。
螢枝心裏憑空一緊,三步并作兩步上前扶穩她,“小姐醒了。”
“轟隆。”一聲悶雷,将季央細弱的聲音遮蓋了去。
季央目光不動,看着螢枝又說了一遍,“你叫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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螢枝喉嚨一苦,哀求道:“小姐。”
皇上病重不起,定北候卻在這個時侯帶兵私闖皇宮,被梁王一舉拿下,指其謀反,侯府上下一幹人等全部被判斬首,若非早在徹查之際世子就想方設法送出休書,小姐身為世子夫人又如何能脫身。
可如今人都去了,小姐又何苦要困死自己。
季央靜靜看着她不說話,多少年的主仆,螢枝再了解她不過了,小姐看似性子柔,可骨子裏卻執拗。
螢枝輕聲道:“夫人,奴婢伺候你起身。”
季央舒展眉眼,淺淺的笑開了,猶帶着氤氲的迷胧。
窗外的雨滴從稀稀落落的三兩滴驟然變成了急雨聲,從屋檐下掃入,噼裏啪啦的砸在窗子上,好似要将這一室的壓抑與窒悶全部洗刷走,然而卻只是徒勞。
螢枝替她梳好發髻,季央拿起桌上的胭脂,指腹輕沾塗到面上,好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麽憔悴。
“今日是初三了吧。”季央望着窗子外頭,被大雨打濕的枝桠探進回廊。
螢枝鼻頭發酸,“夫人,已經是初五了。”
季央笑了笑,她已經過得混沌到連日子都記不清楚了。
雨幕中,季宴踩着水窪匆匆走來,連傘都沒有撐,神色凝重。
螢枝急忙打了傘出去,舉高了給他撐着,“少爺來了。”
季宴吩咐,“你快去給小姐收拾行裝。”
走到廊下,季宴撣去身上的水珠才進了屋。
季央看到螢枝進來就開始收拾東西,也不過問,而是拿了塊幹淨帕子遞給季宴,“下着雨哥哥怎麽也不知道打把傘,快擦擦,別着涼了。”
季宴接過帕子,俊朗的面容上不見了剛才的愁色,他朝季央笑道:“你身子一直不見好,我想着送你去江寧吳世伯的莊子上住一段時日,江南風水養人,對你的病症也有好處。”
季央順從點頭,柔聲問,“什麽時候出發。”
季宴喉頭一哽,“馬車就等在外面。”
見雨勢變弱,季央回頭對螢枝道:“拿幾件換洗的衣物就好。”
季宴将季央送上馬車,臨行前,他摸了摸季央的頭發,“當初你和裴知衍的婚事哥哥沒能阻止,這次……”
季宴沒有再往下說,吩咐車夫啓程。
季央忽然隔着布簾緊緊抓住季宴的手,“我不後悔,哥哥,我不後悔嫁給他。”
所有人都覺得她不喜歡裴知衍,曾經就連季央自己也是這麽以為的,直到現在她才知道自己當時錯得有離譜。
在季宴錯愕的目光下,馬車漸漸遠去。
季央放下布簾,聽着車輪滾動的聲音,慢慢就有些體力不支,合眼靠在瑩枝肩上睡去。
“籲!”
忽然間,車夫用力拉緊缰繩,連帶着馬車劇烈晃動。
季央從昏睡中驚醒過來,不待她詢問,外面随行的護衛揚聲大喊:“小姐千萬不要出來!”
緊接着就是兵刃相撞發出的刺耳中,螢枝抱着季央擋在她前面,聲音都在發抖,“小姐別怕。”
不過多時,外面恢複了平靜,馬車竟又緩緩前向駛去!
安靜的詭異,潮濕的空氣中隐隐有血腥味飄蕩,季央顫抖着手挑開車軒上的布簾,護衛和車夫的屍首就躺在泥地上,雨水與血水混成一片。
季央臉色慘白,她走不掉了。
季央被帶到一座別院,四周只有荒田林木,蕭條瘆人,院門外突兀的挂着喜綢和大紅色的燈籠,詭異之極。
一個婆子笑眯眯的朝季央請安,“夫人先随老奴去歇息吧。”
就連屋子內都被布置成了喜房的模樣。
“夫人好好休息。”婆子關上門退了出去。
季央讓螢枝去将行李放好,自己則靜靜的坐在繡凳上等待。
葉青玄剛下朝就匆匆來了別院,身上的官服還來不及換下,衣擺被濺起的雨水印出深深淺淺的印記。
他走進院子問:“夫人怎麽樣了,可有害怕哭鬧?”
婆子欠着身子道:“回大人,夫人正在屋內歇息,并無哭鬧。”
葉青玄颔首進了屋,見季央看到他沒有一絲意外,他也如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般,語氣輕柔,“表妹。”
季央站在窗棂前,烏雲遮蓋去了天光,半明半暗間她憔悴的面容顯得有幾分不真實。
葉青玄眉心凝起薄薄的擔憂,“明日我讓太醫來給你診脈,你的身子需要好好調養。”
季央開口,氣息極淡,“不知葉大人帶我來此,是為何事。”
葉青玄将視線落在她盤起的婦人發髻上,看了片刻,慢慢走近擡手将她發間的簪子抽出,讓青絲垂落。
“我們還沒有成婚,怎麽就将頭發盤起了。”葉青玄把玩着簪子,算是回答了她的問題。
他的靠近讓季央受驚,極快地退開一步,眼睫繃不住輕輕顫動,眸中皆是戒備,“大人忘了,我本就是嫁了人的婦人。”
葉青玄面上的表情淡了下去,他返身走到一旁的紅木小圓桌旁坐下,“表妹便非要說些我不愛聽的話?也是我太寵着你,你當初要見裴知衍,我也一次次的讓你見了。”他嘆了口氣,“是怎麽做也不能讓你高興了?”
葉青玄眉眼處透着無奈,聲音輕淺,溫文儒雅,紋孔雀補子的官服穿在他身上也不會給人施予威壓的迫人感,就好似是一個書生。
可季央卻清楚這副皮囊下是怎樣的黑心腸!
他與梁王勾結設計陷害定北候謀反,又利用她讓裴知衍說出虎符的下落,趁機奪取,甚至早在她嫁入侯府時,葉青玄就把她當成了一顆棋子。
如今他怎麽還能冠冕堂皇的說出這些話來。
季央纖細的手指越握越緊,“你若是死了,我倒是能高興些。”
葉青玄臉色陡然變得難看,“若非是裴知衍橫插一腳,你本該是我的妻子,你當初不也是不願意嫁給他。”
“我不願意嫁給他就一定願意嫁給你了嗎!”季央通紅着眼與季宴僵持,瓷白的肌膚上凝着剔透的淚水,身形纖弱的好似一觸就要破碎。
葉青玄站起來走到她面前,緩緩道:“由不得你願不願意,季宴以為把你送走就萬事大吉了?”
季央握緊了手心,葉青玄這樣篤定,恐怕連哥哥将她送走,都在他的謀劃之內。
為的就是從今以後,世上再無季央。
“笑一笑。”葉青玄說。
季央不肯,他就慢悠悠地說,“表妹當初幫着裴知衍送出虎符,不知這當中有沒有季家的參與……”
季央渾身發抖,葉青玄在威脅她。
他說,“笑。”
季央被他捏着下巴,僵硬的扯動唇角,極難看的一個笑,葉青玄卻滿意的松了手,“嫁衣晚些就送來了,表妹穿上必然好看。”
“郡主可知道你在外頭置宅子,另娶他人?”季央譏諷道:“梁王若是知道,恐怕不會輕易饒了你。”
葉青玄不為所動,“表妹可是吃味了?”
他兀自一笑,“我心中只有表妹,一切婚儀該有的,半樣都不會落。”他擡手撫上季央的臉頰,神色癡迷,“明日一過,你我就是夫妻。”
被葉青玄的觸碰地方就如同螞蟻在啃咬着,季央死死忍着心中的惡心,輕聲道:“成親之前,新人是不能見面的,否則不吉利。”
葉青玄怎麽會不知道她的抗拒,但是既然她肯服軟,他也願意縱着,他們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來。
葉青玄笑道:“我明日過來。”
夜裏,下人送來嫁衣,季央将它被鋪在床上,紅豔似火。
燭光下,季央的臉色蒼白的令人心驚,螢枝泫然欲泣,哽咽說,“夫人……”
季央竭力咽下喉間的腥甜,對螢枝道:“你去休息吧。”
螢枝搖搖頭,“鍋中煨着參湯,奴婢去端來。”
等螢枝離開,季央顫抖着手拿起嫁衣,用蠟燭點燃扔進了銅盆裏。火舌竄起舔舐着嫁衣,頃刻間就燒去了一半,她靠坐在床邊靜靜地看着,火光映在她蒼白的臉上,唇瓣卻鮮豔欲滴。
美麗,也絕望。
随着火焰燃燒,一同燒去的好似還有她的生命。
螢枝端着參湯從外頭進來,看到屋內的景象手一抖,碗直接落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夫人!”螢枝跌跌撞撞地跑到她身旁,哭喊着搖晃她。
季央動作遲緩的眨了眨眼,擡起頭笑道:“螢枝,你瞧我膽子大嗎?葉青玄知道了會不會氣死。”
裴知衍曾對她說,我的央央就是要膽子再大點才好,捅破天了也有我給你撐着。可是後來他身陷絕境時,只給了她一紙休書,說護不住她了。
騙子。
螢枝說不出話來,捂着嘴一個勁地哭。
“哭什麽。”季央替她擦了擦眼淚,望着火焰喃喃道:“死了或許就能在陰曹地府見到世子了。”
季央眉心透出灰敗的死氣,眸光逐漸渙散。
螢枝放聲大哭,“夫人,奴婢求您了,您一定要振作!來人,快來人!”
“可是他不願意見我了,他說若能重新來過,寧願從不曾認識我。”季央漸漸閉上眼睛,淚水順着臉頰滑落,細啞的聲音裏滿溢了委屈。
“不會的。”螢枝用力搖頭,淚流滿面,“世子爺說得是氣話,夫人向他解釋清楚就好了。”
“真的嗎。”季央的聲音透出了雀躍。
她舒展開眉心,唇瓣翹起,兩側面頰上各浮現出淺淺的梨渦,“他那麽疼我,定會原諒我的。”
有一回裴知衍抓着自己荒唐,她被逼急了撓破了他的臉。
裴知衍鳳眸輕眯,語氣危險地說,央央這雙手利的很,我該怎麽罰你呢。
季央那時害怕極了,閉緊了眼睛,哪知他卻握着她手,逐一親吻過她的指尖。
仿佛有源源不斷的水流灌入耳朵,口鼻……她窒息無法喘氣,身體不斷墜落,墜落。
原來死是這樣的感覺。
恍惚間,季央又聽到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咬牙切齒,“這次我該怎麽罰你呢?”
聲音近的好似是貼着她說得,季央睜不開眼睛,憑着本能去貼近那熟悉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