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茅場晶彥的虛拟實境核心,最重要的部分乃是最初的“seed”(世界之種)。
正如它的名字那樣,“seed”可以在人類思維的催化下,獲得在“互聯網”中無限成長的能力。或者說,每一枚種子,都有成長為一張新的互聯網的能力。
所有“seed”中,最重要的是第一枚種子,因為它是所有“世界”的源頭。
淺間彌祢不知道茅場晶彥是如何做到的,但最初之種,誕生自他的靈魂。
是的,那個溫吞內斂的男人完全摒棄了警察廳已經運行多時,狀态良好的“罔象女”實驗體,将自己當做了新世界誕生的溫床。
淺間彌祢駐足良久,終于收回停留在研究所上的視線,失笑搖頭轉身離開。
為了抵達“彼岸”,毫不吝惜已身。從這點上來說,她和茅場晶彥果然是當之無愧的同類。
只除了一點,她不太贊同将別人的生命化作抵達“彼岸”的資糧。
返回實驗室的路上,淺間彌祢閉目回憶剛才看過的實驗報告。
那三個試驗供體通過超算鏈接腦域構建“虛拟實境”的過程,就是“seed”萌發、生長、開花、結果、死亡的過程。
雖然第一個世界只活了短短一分鐘,但它留下了希望的種子,以三人一死兩廢為代價。
——從人類腦域中誕生的世界之種。
聽起來有點荒誕,又似乎彰顯了人類這個種族的偉大。
恐怕連茅場晶彥都說不清,世界之種究竟是身為人的意志延伸,還是以人類為土壤生出的異類?
合上腦海中那本實驗報告,淺間彌祢睜開眼,撥通了負責實驗室的常泉希一郎的電話。
“常泉,緊急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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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話另一端的常泉希一郎精神緊繃,大聲回答:“請下令。”
淺間彌祢慢慢說出計劃。
“一、成立一家新的動物實驗基地,将罔象女系統和稚産靈檢測儀都作為常規儀器裝上。”
“二、組織控股的體檢中心,篩選出一家受衆人群社會成分複雜的中心,重新裝修改造,将稚産靈檢測儀布置進去。”
“三、以克隆實驗組的名義聯系東都大學醫學部大山将教授,邀請他參加一項基礎臨床研究。研究題目是,對孕婦體內胎兒和子宮的發育情況的研究。要求只有一條,參加本項目的孕婦體檢數據必須全部提供給項目組。”
“是!”常泉希一郎大聲回答,随即忐忑不安地說,“這三項任務都事關重大,您有更具體的要求嗎?”
淺間彌祢沉吟片刻,說:“體檢中心越快越好,只要把稚産靈檢測儀作為常規體檢儀器布置進去即可。檢查名目的話,将稚産靈檢測作為精神壓力分析項目,放入身高體重血壓的常規檢查,不必另行收費。另外,不必擔心新增醫療器材不合規,它已經通過厚生勞動省審批。”只是這個審批被警察廳刻意隐藏,不為大衆所知而已。
“動物實驗基地沒什麽好說的,按照國際标準來就行。”
“至于和大山将教授的聯系,你有什麽問題?”
常泉希一郎說:“您對試驗方案有額外的要求?”
淺間彌祢心中流過各種計劃,最終回答:“和體檢中心一樣,稚産靈檢測必須作為常規檢查項目,列入項目組收集的孕婦定期體檢數據。允許在言語上暗示大山教授,該項目的目的是為了推廣稚産靈探測儀。”
常泉希一郎恍然大悟:“明白,我立刻去辦。”
淺間彌祢收起手機,深沉地嘆了口氣。
如今給她開車的人是皮斯科的手下愛爾蘭,他笑呵呵地說:“遇到麻煩了?動手的活計可以交給我,保證沒有後遺症。”
淺間彌祢搖頭:“實驗上的事。”
愛爾蘭閉嘴。他看到花花綠綠的試劑名稱就頭疼,再說boss也不許一般幹部跨部門探聽消息。
淺間彌祢主動提起話題:“東京這邊,最近是你負責明美的狀況嗎?”
“實驗室那個宮野明美?是我。”愛蘭爾說,“她有什麽不妥當?”
“不是。”淺間彌祢放棄了詢問的打算。
從無關人那裏探聽朋友的消息,這個舉動做出來後總覺得有點怪。她還是改天約明美逛街,當面和她聊這些吧。
然而逛街終究只是無事時的消遣,淺間彌祢要為接下來的大冒險做先期準備,當然只能将全部身心投入工作。
畢竟,想要瞞過boss、琴酒、貝爾摩德,就意味着她手頭上大部分資源都無法調動,只能靠加倍加班肝工作彌補。
動物實驗基地驗收、體檢中心裝修調整、與東都大學層層闖關式談合作……等她擡頭注意時間時,秋天已經快要過去了。
連續加班三個月,實驗室人人面帶菜色,形容枯槁。
連負責接送的愛爾蘭都對曾經看不起的弱雞們報以敬畏的眼神。
這種拼殺不倒的精神,縱然放在行動組也能稱得上優秀了。
“我還能加班……只要公司繼續需要我,我就能加班加到地老天荒……”
完了,連精神最為堅韌的常泉希一郎都開始說胡話。
淺間彌祢揉着鼓脹的太陽穴,揮手示意手下。
“今天提前下班,接下來實驗室放假三天。”
接到休息的喜訊,研究員們沒有歡呼,而是惶恐地撲倒在地,臉色青白。
“難道實驗室也要裁員了?”
“不不不,請不要抛棄我們……”
“淺間博士,我願意降薪,求求您讓我繼續加班……”
現場哀聲一片,有人情緒崩壞當場嚎啕大哭。
嘈雜聲讓淺間彌祢太陽穴開始突突直跳。
“誰來解釋一下這是怎麽回事?”
成年人崩潰的哀鳴此起彼伏,蓋住了上司發出的疑問。
淺間彌祢扶住額頭,把文件夾大力拍在桌子上,趁衆人哭聲一頓的空檔,提高聲音問得力助手:“常泉,先告訴我發生了什麽?”
常泉希一郎搖搖晃晃地說:“東京的地價……島國的經濟……完了,全完了……您如果在關閉實驗室,在場的所有人只能從這棟大樓上跳下來了……”
???
淺間彌祢吃驚地說:“地價怎麽了?島國被襲擊了嗎?”那可真是普天同慶的大好事。但她沒聞到硝煙的聞到,也沒接到撤退的命令啊?
常泉希一郎是在場之中,除了淺間彌祢之外,少數還能冷靜下來給她解釋始末的人。
“他們變成現在這樣都是因為地價。”
淺間彌祢想起了什麽:廣場協定?經濟衰退?好像确實有這麽回事。
常泉希一郎長嘆一口氣:“前年的時候,東京石獅子眼前的銀座四丁目被賣出每坪(33平方米)12億日元的天價。帝國廣場下面一平方英裏土地的價格,比整個加利福尼亞的土地價值還高,一個東京都就相當于漂亮國全國。那個時候,人人都相信東京能買下整個漂亮國。”(1)
淺間彌祢愕然:“瘋了吧?!”
漂亮國的駐軍司令部可還在東京都的橫田空軍基地!
連主權都沒有的戰敗國,怎麽敢妄想騎到宗主國頭上!?
“這算什麽,還沒到頭呢。”被疲憊壓垮的中年男人說,“去年的時候,地價又漲了差不多100。”
淺間彌祢啞然:“……”這是自尋死路。
好半晌,她才說:“這已經不是瘋了,而是在向地獄狂奔。”
“是啊,貪婪乃取死之道。”常泉希一郎苦笑,“大家都知道的道理,可人都是在陷入絕境後才清醒。現在,泡沫破裂,大家從瘋狂的夢裏醒來了。”
然而,現在已經沒人能拉住島國這架失控的馬車。
“地價普遍降了40以上,最誇張的地方,直接下跌超過70。可銀行的貸款金額卻沒有變……”
“如今東京都已經陷入混亂,有些家庭已經連飯都吃不上了。如果不是還有這一份工作勉力支撐,我都不敢想自己回變成什麽樣。”
淺間彌祢的視線掃過所有人:
惶恐、絕望、希冀、乞求……
她搖了搖頭,在所有人驟變的神色中說:“外界的一切和實驗室無關,下令放假只是因為你們已經連續加班三個月,身體和大腦需要休息。”
白大褂的研究員們争先恐後表示:“我不要休息!”“我可以無償加班!”“我什麽都能做!”“……”
“好吧,你們不想放假,明天就正常來上班。但今天必須提前下班。”淺間彌祢嘆氣,“好好休息,我不希望在未來某天,被某人手一抖加錯的試劑送上天。”
惶恐的員工們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的離開實驗室。
淺間彌祢用力捏了捏鼻梁,問唯一留下的得力助手:“經濟形勢真的有那麽嚴重?”
常泉希一郎心中苦澀多得快從臉上的皺紋溢出來,“比您想象得更加嚴重。東京幾乎人人背債,房子被銀行收回的人成群結隊流落街頭,背負巨額債務的男人,要麽離婚了,要麽自殺了。再這樣繼續下去,東京恐怕只剩下兩種人,死亡的人,以及即将死亡的人。”(2)
淺間彌祢吃驚地問:“連你都是?”
常泉希一郎說:“您對我有什麽誤解?每天都有銀行家、企業家自殺,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實驗室職員,根本抵抗不了這場天災。”
時代的一粒塵埃,落到普通人頭上都是一座山。更何況如今這等連國家都卷入其中的人禍?
淺間彌祢很難理解:“以你的能力和實驗室開出的薪水,三十年的房貸,按時還清難道很難?”
常泉希一郎木然道:“如今哪有三十年的房貸。我家的房子,銀行當初批了5000萬元貸款,100年還清。如今別說失去工作,一旦我的工資縮減,還不清房貸,房子就會被銀行收回。如果不想妻子和孩子失去財産,我必須背負債務離婚。到時候,您就能在東京街頭看見我了。不,也許是鶴見川也說不定……”
淺間彌祢硬生生打了個寒顫。
她想起來了。
廣場協議。漂亮國通過這份協定将戰後島國積累的財富收割幹淨,島國政府不肯承擔民衆破産的責任,反而想從災難中撈一筆,将所有人的債務轉移給重組後的銀行。
從此,無數島國人生死兩難,只要活着一天,都要繼續償還天價債務。他們要一直為銀行這個無情的吃人機器工作,直到被榨幹最後一滴血淚。
“晴天借傘,雨天收傘”,控訴的就是島國吃人的銀行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