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三合一
旱路較水路難行, 走走歇歇,前後竟耗了足足五日。幸得路上都有蘇彥等人護送,至少一行人都相安無事。
第六日卯時中, 他們披着晨曦終于抵達長洛縣。
長途奔波,讓衆人身心疲憊, 個個如霜打的茄子,提不起精神, 滿心只想着快找個地方好好歇息。
于是莫輕輕叮囑車夫将人送到家門口,而自己則是入城沒多時, 便下馬車,徑直去了食肆。
這會兒正是早食高峰期,甫一入內,就正好瞧見關陽陽飛一般的身影, 宛若獨自落入花叢中的小蜜蜂, 忙得暈頭轉向。愣了下,她心疼地一笑,便也趕緊卸下包袱, 洗淨手後, 在外堂幫着招呼起客人。
不知過了多久。
“啊!”
突地堂內驚叫起, 吓得她筆鋒一鈍,在賬上糊開一個小墨點。
“掌櫃的!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啊?”關陽陽端了兩盤吃食,快速挪着小碎步湊到櫃臺前, 一雙杏眸瞪得跟兔子眼似的。
莫輕輕瞧着忍俊不禁。
“都好一會兒了, 這才注意到我呢?”說罷示意了眼她手裏,“先給客人端去, 免得涼了。”
“哦哦好!”
可話是這麽說, 但食肆生意太忙, 關陽陽愣是再找不着話舊的機會,生生等過了幾波客流,才能跟在莫輕輕身後問東問西。
“掌櫃的,臨安好玩嗎?”
“還可以吧,人多熱鬧,街上新奇花樣多,勾欄瓦舍比比皆是,不過我還沒來得及去,也不知裏頭都有什麽。”莫輕輕邊笑呵呵回話,邊抓起一把洗淨瀝幹的小蔥,利落切成勻稱地一段段。
小蔥像是剛喝足了水,綠油油水嫩嫩的,待油溫起,混着蒜瓣一起下鍋,嗞嗞急響,滾油開始汲取蔥葉裏的鮮嫩與芳香,直至将其榨幹至焦糖色,這股熱鬧勁才停下。趁熱打鐵,又往裏加勺豬油,倒進蝦米、醬油和糖,繼續煸炒。
Advertisement
蔥油的香,是濃郁鮮美又強勢,浮滿空中,直竄鼻尖,饞得人肚子咕咕亂叫,就連一直叽叽喳喳的關陽陽,也忍不住稍消停,勾起腦袋往鍋裏瞧。
吞咽了口,莫輕輕立即舀出熬好的蔥油,再淋進剛過了涼水的熟面條中。木箸快速攪拌,使面條頃刻挂上一層褐色醬汁,盛在素白的瓷碗裏,鮮亮誘人,香氣撲鼻,最後再撒上一把蔥花和白芝麻。
“蔥油拌面好了,你們先吃。”
關陽陽卻歡喜地直搖頭,“掌櫃的,我們先端出去,等你來了再吃!是吧,劉大哥?”
“對。”
莫輕輕淡淡一笑,也沒推拒二人的好意。洗淨鍋,又端出了已饧好的面團和餡料。
面團揉長條,揪成個個大小勻稱的劑子,擀成薄皮,再鋪上厚厚肉餡,像疊被子那樣整整齊齊疊成長方塊,掌心将兩頭那麽一壓,就密實地封住了口,再潤點清水內折就好。最後鍋裏抹油,将其煎至兩面焦黃。
端着剛出鍋的褡裢火燒,莫輕輕也坐到了院子裏。剛入座,就對上關陽陽亮晶晶的眸子,豈有不懂的?
“吃吧,再等就涼了。”
“好!”
關陽陽迫不及待地拿木箸,挑起面條,滿滿塞上一口。
面條又軟又彈又不乏筋道,一口下去,濃厚蔥油香在舌尖暢然舞動,最後再順着齒縫緩緩飄進喉間,鮮美異常,吃得她那叫一個酣暢淋漓。
“好吃!”
劉老五也贊賞地直點頭,“還是掌櫃的手藝好啊,這褡裢火燒皮薄焦香,餡嫩含汁,一下子就撐開了食欲。”
莫輕輕莞爾。
“覺得好吃,你們就多吃點,這段時日辛苦了,待到結算工錢,我多給你們發些。”
“謝謝掌櫃的!”
聽到要漲工錢,關劉二人更是食欲大開,一碗面加兩盤火燒,竟也亳不為難地塞下了肚子。莫輕輕這一路日日食幹糧,口裏早就寡淡無味,也比往日多吃不少。
食盤和碗見底,比幾人的臉還要光亮,莫輕輕滿意地擦淨嘴角,終于坐得端正。
“都吃飽了吧?那我說件正事。”
關劉二人面面相觑,卻也紛紛提起精神。
“我這次去臨安呢,還順便幹了件大事。”說話間她從袖子裏摸出張紙條,在二人面前攤開,“這個地址,是我在臨安街上買下來的鋪子。”
關陽陽愣了愣,眸子一亮,抓起紙條又多看上兩眼,登時生出一股敬佩。
“掌櫃的,你好厲害!臨安買鋪子一定很貴,你居然能買……嗯?掌櫃的為什麽要買鋪子?”
“您是打算在臨安開食肆?”劉老五很快反應過來。
看看二人,莫輕輕重重地點頭。
“不錯,我就是這麽個打算。所以呢,剛回我就到這,一來是為了告訴你們這個好消息,二來,也是想問問你二人……可要和我一起去臨安?”
相處一年,彼此已熟悉,又有默契,若可以,她自然是希望大夥兒一起去。
但就怕,世事總難順心如意。
劉老五思量須臾,很快斬釘截鐵回道:“我孑然一身,去哪都不打緊,卻很難再找到像掌櫃您這樣器重我的。只要掌櫃的肯收,就算是臨安,我也願跟着。”
這話說得莫輕輕心裏一暖,她含笑點頭。
“好,那劉大哥到時也一起。”
言畢,再看向關陽陽,“那陽陽你呢?”
想事出了神,關陽陽恍然“啊”了聲,對上莫輕輕的視線,垂眸默聲好半晌才開口:“我也想去,可擔心,爹娘怕是不許我去這麽遠的地方。”
也是意料之中。
她安撫道:“這我也想過,不急,要七月份才走,還有兩個月,你慢慢想,想好了再回我。”
關陽陽仍有些悵然。
“好,那掌櫃的,我先去外堂了。”
目随那道略略消沉的背影,莫輕輕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卻也不曾後悔這麽早就提這事,畢竟,有準備總比突如其來要好。
只是沒想到,這一等,就是兩個月。
她終于等來個好消息,卻不是關陽陽要随着去臨安。
而是,關陽陽要成親了。
聽說自年後,關家夫婦就忙着張羅相親,直至現在,才終于定下。對方住西區,家裏是做米糧生意的,人也老實可靠,最重要的,是關陽陽心裏頭極滿意。
與她提及此事時,莫輕輕看得分明,小丫頭低垂的杏眸裏閃着光,有緊張,但更多的是羞澀和期待。這讓她不得不壓下心裏那些許的遺憾,綻開一臉笑恭賀:“好事啊,成親日子可定了?”
“定了,就在下個月中旬。”談及此,關陽陽斂了些許女兒家的羞赧,不舍地看着莫輕輕,“可掌櫃的你們那時都走了。”
是啊,如今已是七月,離她動身沒剩些多久了。
頓了頓,莫輕輕揚唇一笑,“怕什麽,你不是有我的住址嗎?日後若想我,就來臨安,我領你四處瞧瞧。況且,我肯定也會時不時回來一趟的。”
“可我就是不舍啊,你和劉大哥都走了……”
像個沒長大的孩童,關陽陽抱着她胳膊不舍地直晃悠,莫輕輕也無奈笑了笑。
日光透過半開的窗,落在櫃臺,凝成光團,她好奇地看向窗外。
今日的陽光真明媚啊。
天氣好,外頭就更熱鬧了。時值七月,長洛縣大大小小的街道上已開始張燈結彩,都在為明日的乞巧節做準備。
乞巧節在當下可是個隆重的日子,約摸從月初開始,這股熱鬧氛圍便悄然漫開。
此時出門,已能瞧見路兩側新增不少小攤位,一個挨一個,沒留絲毫間隙。昨日趁着食肆清閑,她還出去溜達過一圈,發覺其中要數販售小玩意兒的最多,什麽木雕黃胖、香鼓兒風車、鈴铛花籃,直叫人看得眼花缭亂。
不過,讓她最記憶猶新的,還是那個叫“磨喝樂”的小玩偶。一個個小人捏得惟妙惟肖,既能換裝換造型,再有講究的,甚至還會拿金線珠翠裝飾,絲毫不亞于後世的“芭比”。
她本也想湊個熱鬧,挑個回來把玩,可相中的一詢價,竟得花上幾百文,登時打消念頭,毅然決然回了食肆。
憶起昨日的事,莫輕輕還在惋惜地搖着腦袋時,恰逢幾個衣着華貴的姑娘入了食肆,好巧不巧,身後的婢子,一人懷裏抱了只“磨喝樂”。
青衣姑娘笑吟吟問:“掌櫃的,今日可有什麽新出的點心?”
莫輕輕眉眼一彎,迎上前。
“有,幾位稍等。”
她移步到廚房,再折回時,手裏已端着食托,上頭擱了幾碟雪白瑩軟的方塊點心。
“這是椰蓉奶糕,幾位可嘗嘗。”
新鮮的牛乳與綠豆澱粉和糖同熬煮,至濃稠狀再入冰塊裏冰鎮凝固,食用時取出,薄撒一層椰蓉即可。考慮到多是合姑娘們的胃口,她還特意将奶糕切成拇指蓋大小的方塊,直接拿木簽叉起食用,既方便,又不失雅致。
幾個姑娘聞言紛紛捏起了小木簽。
奶糕模樣小巧又精致,裹上剔透宛若雪花的椰蓉,恰似粒粒冬日雪團,光是看着就讓人覺得一身清涼。再送入口,柔軟甜糯,融開時奶香四溢,冰涼食感溢出,轉瞬便從舌尖席卷全身,竟是會愈吃愈饞。
姑娘們相視,皆滿眼稱贊。
“味道可真好。”
“掌櫃的,我看外頭張貼說,明日乞巧節你們會推出七夕巧盒?我想預訂些,你到時給我送到府上吧。”
“對,我們也要。”
莫輕輕嫣然一笑,道聲“好”,轉身到櫃臺取來幾張特意裁成花形的小紅紙,讓她們留下住址和預訂份數。
因着七夕巧盒的宣傳單,截止這日深夜食肆打烊,點心訂單竟已多達五十二份。七夕當日,她不得不起了個大早,且叫上關陽陽和劉老五,天還未亮,三人便到食肆裏集合忙活。
七夕巧盒,是由七道不同的點心拼成,再裝入兩層高的彩繪食盒中。倒沒什麽特殊寓意,只是單純覺得巧果太單一,才會想多添些花樣,算是圖個樂子。
巧盒備好,天色已大亮,三人揣着紅便簽滿城送起了貨。巧盒定價偏高,故而預訂的食客多分布在南區,東、西兩區居次,集中且相距不會太遠。不過縱使這樣,三人也依舊花了整整兩個時辰才送完。
忙完已是疲憊不堪,挂上歇業一日的木牌牌,便各自癱在桌前休息。
方家馬車靠停,三個穿着俏麗講究的姑娘歡聲笑語進到食肆時,便是瞧見了這些個蔫兒吧唧的模樣。尤其是莫輕輕,趴在櫃臺前,手裏正緊攥着根筆,墨水嘀嗒從筆尖滴落,在臺面凝成墨點,人卻還毫不覺察。
再走近細看,竟是已睡了過去,
方陸柳三人相視,低頭偷笑。又再等片刻,陸文嫣才上前輕輕拍她兩下。
“掌櫃的,該起身了,我們再不出發,靜言寺的山門可該關了。”
“關就關呗,我又不念經……”
懶懶嘟囔兩句,莫輕輕又翻個身繼續睡。
直到低低地一陣哄笑鑽進耳,貪睡的人才逐漸恢複神識,哼唧了聲,揉着睡眼懶懶坐起。赫然瞧見面前快笑岔了氣的三人時,愣怔須臾,猛地提起精神。
“你、你們什麽時候來的?”
方如萱憋着笑,“在你說不念經前就到了。”
“……”
面上一熱,莫輕輕窘迫地清了清嗓子,悶頭收拾好賬簿便起身,“那走吧。”
柳妙妙滿眼蘊笑,“不換身衣裳?”
“為何?”循着視線看去,她這才發覺,自己袖口已沾了一灘墨漬,“……”
在嬉笑聲中,頓時面上又是一陣火辣。卻也不得不趕在出發前,回去換了身幹淨衣裳。
今日七夕,城外不遠的靜言寺裏有場廟會,不少姑娘都會結伴過去,有專程游玩的,也有燒香祭拜求平安求姻緣的。
莫輕輕本不打算湊這熱鬧,可受方如萱邀約,又想着日後怕是再難有這樣的機會,也就應下。
馬車出城,她淺眯了會兒,再睜眼時便已到。
彼時寺裏已聚滿了人,幸得方陸二人有經驗,在前頭領路,她們才沒費什麽工夫就到了正殿。排過長隊,燒香祭拜後,便又各自抽了支簽。
除陸文嫣問的是姻緣,其他三人都選擇了問平安,莫輕輕的更好,還是個上上簽。
想來臨安這一遭定是順順利利。
正念着,突然左右胳膊各被人抱住,陸文嫣一臉八卦地問道:“方才在佛祖跟前,你求了什麽?”
方如萱也跟着湊上來。
“姻緣?蘇公子,還是蕭公子?”
柳妙妙在旁瞧了抿唇一笑,“恐怕,莫姑娘什麽都沒求。”
“怎麽會?”陸文嫣不信。
三道目光齊刷刷刺過來,莫輕輕幹笑兩聲,頓了會兒,老老實實回:“原來你們跪這麽久,真的是在祈願。”
衆人:“……”
她一臉無辜。
這真不能怪她,往日她哪裏拜過什麽佛,待虔誠地磕完幾個響頭再起身,才發覺其她人尚閉着眼默念什麽,反應過來是在祈願,卻為時已晚,後頭人正排着隊等着,她哪裏好再跪回去。
聽完前因後果,陸文嫣哭笑不得,扶着額便嘆息:“蘇公子完了。”
“跟他什麽關系?”
方如萱:“蕭公子也沒戲。”
“跟他就更無關吧?”
祭拜過後,四個姑娘一路笑笑鬧鬧,高高興興逛起廟會,直到天色漸暗下,才堪堪收起玩心,乘馬車趕回城。
踩着夜色下車,一擡眸,城裏上下卻已是懸燈結彩,火樹銀花,通亮得讓人分不清晝夜。
鬧許久,有些乏,也有些餓了。四人便索性先回食肆,打算歇歇腳再出門。畢竟不急,即便到了翌日晨時,乞巧節的這份鬧熱也未必能消散幾分。
食肆今日不開張,偏隘的外堂看上去都顯得格外空曠,三個嬌俏人兒圍坐桌前,眼眸生彩,好奇地盯着桌上那盒點心,時不時贊嘆幾句。
“這就是七夕巧盒啊。”
陸文嫣小心端出點心,将兩層并排擺放一起。這一擺,越發驚嘆,這些點心品類多樣形狀不一,卻都十分地別致,竟讓人看了就心生歡喜。
“莫姑娘手可真巧。”說話間,方如萱的視線落在那格金黃圓底托着紅色小花的點心上,好奇地拿起一旁的小标簽,念出聲,“這道叫做……滴酥櫻桃撻。”
柳妙妙秀眉微挑。
“倒是從未聽過。”
既如此,方如萱也不多想,放下标簽,轉而捏起一個。
圓餅似的厚底座,蛋香濃郁,輕輕一捏,十分松軟,裹在裏圈滑嫩的乳餡兒,又滑又有彈性,她一用力,便折幾道褶,若再松開,眨眼又被撫平。
底座上,是三朵用櫻桃雕出的小花,簇擁成一團,惹人憐愛,旁地是幾片白酥滴成的螺旋乳葉,別致又好看。
看着已是誘人,更別提入口,蛋香四溢,似是摻了櫻桃汁,還多了份清爽,若是同時咬下白酥和櫻桃,軟滑的酥混着果汁,更是奇妙。
看方如萱吃得津津有味,陸文嫣也耐不住,目光搜羅一圈,最後落在那格叫做“滿月金沙酥”的點心上。
小小一顆圓球,裹層蛋皮,鋪些許黃豆粉,乍瞧過去,确實如天上的滿月般圓乎乎的。再咬開酥脆的外皮,裏面的“金沙”露出,黃澄澄的似是還能發亮,食之,甜中帶鹹,綿密細滑。
至于柳妙妙,則是看中了一塊叫做“糖果酥”的點心,造型很獨特,中間圓鼓鼓似球,兩側系着紅絲帶,擠出兩端花瓣綻開般的脆揪揪。
這似是道油炸的點心,可聞上去,卻不殘絲毫的油膩味,只是炸得也酥脆了,指尖稍稍一捏,便能聽到細微的咔嚓聲,碎了許多渣。
入口更是酥香,薄薄一層外皮尚未嘗夠,舌尖就觸及裏頭的紅豆沙餡,沙綿綿甜膩膩,兩相搭配,半脆半軟,嚼着竟別有滋味。就連兩端系着的紅絲帶,也都花了一番巧思,非但能入口,還有股西瓜的甘甜。
“莫姑娘做的每樣吃食,我可都吃不膩啊,待她日後去了臨安,我們豈不是再難嘗到這樣好的點心了?”吃着吃着,方如萱不由惆悵道。
回想過去,她好像從未像這樣眷戀過哪家食肆或吃食。再想今後,這些吃食,怕是只能存在回憶裏,說不惋惜那是騙人的。
陸文嫣雖也贊同其所說,卻覺得不該在高興的日子裏談離別,笑着安慰道:“若真饞了,大不了我們結伴去臨安,吃個盡興再回來就是。”
說罷又補上一句,“再給柳姑娘也捎些回來。”
柳妙妙微愣,旋即莞爾。
幾人正說話間,莫輕輕已端着剛做好的糖水走出,奶白的瓷碗裏,乘滿了各色食料,甫一露面,就吸引了衆人的視線。
陸文嫣趕忙起身要接過,哪知手剛撫上,就立即觸到一股子冰涼。
“好冰。”
“我放了碎冰的,吃了好消去今日身上沾染的暑氣。”莫輕輕放下,給一人擺了碗,“不知取什麽名字,你們就叫它七夕糖水吧。”
“好豐盛啊。”
仔細一看,小小的瓷碗裏好像什麽都有,糯叽叽的糯米圓,滑溜溜的芋圓,還有西瓜、櫻桃等各類時興的瓜果。舀一勺入口,冰冰涼的糖水裏,溢着濃濃的椰香。
“這口感很特別。”淺淺嘗上一口,柳妙妙又細細抿了抿,“似有牛乳,又有椰香,還有些許杏仁粒。”
莫輕輕微微一笑,“柳姑娘厲害,這糖水底是椰汁杏仁露,用牛乳、椰肉和煸炒過的杏仁做的,再添些許食料即可。”
冰鎮過的糖水不僅消暑消熱,還能拂去一身疲憊,前世裏,她若忙得累了或心情郁結,就這般安撫自己。
一碗糖水下肚,幾人果真都精神不少,又坐着嘗了些點心,閑話片刻,才收拾收拾結伴出門。
七夕的街頭,人頭攢動,最惹眼的便是穿着俏麗的姑娘身影。在這一日,除已定過親的,大多姑娘都會出來熱鬧熱鬧,跟在後頭的男子,多是自家兄長,以充當護花使者。
莫輕輕等人,一路走走停停,輾轉于各個攤鋪前,最後一人拿了只河燈,在乞巧樓前停下。樓前修築了石階,直達傍水河旁,往日都是圍起來,以免有人不甚落水,唯有七夕這日暫開放,方便姑娘們放河燈。
莫輕輕到如今才知,乞巧節才不是什麽情人節,不過是姑娘們以織女為楷模,祈得也大多是自己能像織女那樣心靈手巧罷了。
蓮花形河燈,中間燃根矮樁蠟燭,漂浮河面,載着姑娘們的心願随水流緩緩往下飄,視線所及之處,河燈安然不會受阻,便是好兆頭。
不算寬的一條河,卻淌着上百、承載了心願的河燈,花朵齊放,燭火搖曳,流水潺潺,宛若天上銀河注入凡間,靜靜聆聽世人的祈願。
看得久了,莫輕輕也被缭亂了眼,等再回過神,卻發現已找不見自己的那只,愣了愣,不由得無奈一笑。
這般渺小如塵埃,自己都尚且辨不出,又能期望誰看見?
果然,祈願不過是心靈寄托,真正要靠的還是自己。
乞巧節的熱鬧氣氛一直延續到初九左右才淡下,而彼時,離她定下的動身日子已所剩無幾。
為感謝食客這一年裏的捧場與喜歡,她在最後幾日裏,辦了個回饋活動。
凡是食客進門消費,一律六折,另還附贈一份禮品,裝的是外脆內軟、蛋香四溢的糖沙翁和涼涼爽爽的流心綠豆糕。
大抵是因着這個活動,這幾日食肆也常常是爆滿,莫輕輕常常是忙得腳不沾地。
是日,正悶頭記賬時,突然一陣清朗的嗓音臨頭飄下。
“我這位常客沒地方坐了,可就着掌櫃的櫃臺一用?”
正想着是誰想出這樣奇奇怪怪的法子時,莫輕輕一擡頭,瞬時也不覺得奇怪了。
“是蕭公子啊。”
她含笑合上賬簿,将身旁空出的那只高腳凳挪出給蕭慕雲。
“今日想吃些什麽?”
輕撩衣擺,那人毫不費力就坐上去,旋即懶懶地攤手,“老樣子,你看着辦。”
瞧了眼他踏踏實實踩在地上的兩只腳,早已習慣懸空而坐的莫輕輕,彼時也忍不住生出幾許豔羨。
垂眸想片刻,心裏很快有了主意,道聲“好”,便轉身離開。
姑娘離去的背影總是那樣利落幹脆,讓蕭慕雲想叫住都來不及張口,最後只能無奈搖頭,目送她漸遠去的背影,苦笑着将讨杯茶潤潤口的念頭先給暫且壓下。
另一邊,莫輕輕入了廚房後,便端起那盆早已洗淨卻沒想好怎麽吃的雞翅,拎着廚房剪便移步到水井旁。
平日下廚時不時要剔除骨頭什麽的,沒了廚房剪實在不便,于是她半年前便自己嘗試着畫了張草圖,本是抱着碰碰運氣的心态,不料,鐵鋪師傅一見,當即打包票說能做出。
後來她發現,豈止是做的出來,簡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十分地稱手好用。
自從有了這東西,她處理起這些葷腥物,是越發得心應手。先是沿着雞翅關節輕輕掰斷,再小心翼翼剪去緊纏着雞骨的筋肉,捏住露出的骨節,拿手一旋一推,不多時,一根幹幹淨淨的雞骨便脫了出來。
如法炮制,沒花上一盞茶的工夫,那盤全翅便都處理好,只剩下軟乎乎的雞翅肉。彼時,再抹上蔥姜蒜胡椒醬油和鹽等佐料,耐心腌制上至少半個時辰。
趁這功夫,浸泡好的糯米瀝幹架上蒸籠,大火蒸直熟軟,粒粒晶瑩剔透,色澤亮如珍珠時,再下油鍋,和事先已煮熟的豌豆、香蕈碎和火腿丁一起翻炒,淋上黃澄澄的蛋液。到漫出濃郁蛋香時,便可塞入腌制好的雞翅裏,用竹簽紮好口。
以防太過油膩,她今日不用煎焖的法子,改而用火炙烤。烤至兩面焦黃,再兩度刷上蜂蜜水,繼續烤成瑪瑙色,撒上一層白芝麻即可。
眼下已到了七月,嚴格來說,算是剛過夏才入秋的時候,可仍舊算在三伏天裏,浮在空氣裏的燥熱不減反增了不少,總是令人食欲乏乏。
可完工的雞翅包飯,色澤誘人,香飄甚遠,就連模樣都是胖鼓鼓的,極易激起人的食欲。端到面前時,即便是已口幹舌燥的蕭慕雲,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這時,一杯溫茶擱到了面前。
“這天氣燥熱,你先潤潤口,才好有食欲。”
擡眸看一眼笑吟吟的姑娘,蕭慕雲唇角微揚,端起茶淺淺抿了口。
“這道菜叫什麽?”
“雞翅包飯。”
“還真是簡單易懂。”蕭慕雲念叨一聲,夾起一只嘗了口。
炙過的雞翅,外皮略帶焦脆,摩擦過齒尖,露出裏頭香軟的雞肉,噙着汁水,分外滑嫩。這樣的整翅處理,雞油密實裹在裏頭,本該覺得膩味,可因裏面包着的糯米粉,有筋道又清爽,反倒将油膩味中和得剛剛好。
直到整只雞翅包飯食完,蕭慕雲才有空擦淨嘴角,別扭着擠出三個字:“還不錯。”
知道這是他的臭脾氣在作妖,莫輕輕早已對這見怪不怪,卻還是笑打趣道:“蕭公子你也太惜字如金了。”
蕭慕雲看眼她,不作聲。莫輕輕正反思是不是自己哪裏說得不妥時,只聽得對面人又再補充了句,“外焦脆,裏香嫩,好吃。”
“……”
莫輕輕瞪大了眼看這人,半晌竟不知該作何反應了。
細想來,這還是蕭慕雲第一次評她做的吃食超過三字吧?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話出口,蕭慕雲也有些不自在,索性收了視線,再落到另一盤吃食上,微微有些驚訝。
“這是……蒲葵?”
“對啊,這東西可不好買,也就你蕭公子有這口福了。”莫輕輕擡着下巴煞有其事道。
蕭慕雲卻給她一記鄙夷的目光,拿起木箸戳了戳,不動聲色地往遠處推了下盤子,“這能好吃嗎?”
想當年在臨安時,他也嘗過蒲葵,本以為只是外形疙疙瘩瘩,看着醜陋,沒想到一吃,竟是苦澀難咽,比它的樣貌還讓人難以接受。
“好吃的呀。”
莫輕輕極力又往他跟前遞,“苦瓜、不對,蒲葵本身是吃着苦,可是要用心處理,味道好極了。尤其是這夏天,清熱解毒,你是大夫,應該知道它吃着有益啊。”
一個極力抗拒,一個極力推薦,折騰幾個來回,終是前者服了軟。蕭慕雲生無可戀地夾起一塊,揪着眉塞入口。
奇怪的是,意料中的苦澀并未襲來,反倒有股淡淡的甜,還溢着橙香。若再咬破,脆嫩的汁水爆出,混着裹在裏圈的甘蕉,竟是異常清爽。
“好吃吧?”看他眉頭驟舒展,莫輕輕笑吟吟問。
“好像不怎麽苦了?”
“那是,我不僅事先挖去了蒲葵的籽和白瓤,還拿滾水燙過,瀝幹後又在內壁抹上一圈橙子醬,這才塞入甘蕉,淋上橙汁的。都這麽折騰了,若再苦,豈不浪費了這番心思?”
聽着她細念叨,蕭慕雲不由得笑了笑。這姑娘對待吃食還真是比任何事都上心,若這份心思,能稍稍放在其他事,哪怕就一點……該有多好。
想及此,他沉聲許久,一口接一口地吃着蒲葵,直到連最後一片都食盡時,才終于下了決心,擡頭盯着她,認真問道:“一定要去臨安嗎?”
莫輕輕微愣,與他對視片刻。
“嗯,都做好決定了。”
“這裏就沒有絲毫值得你留戀的?”
莫輕輕淡淡一笑,“自然有,我叔嬸、你們這些好友,乃至這座小城,我都留戀。這些美好,都值得我一生拿出來回憶、思念。可這不代表,我會因此停下步子。人生看似很長,其實有時也會短得讓你猝不及防,我想趁這機會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想再次留下遺憾。”
姑娘滿眼誠摯,沒有一絲猶豫,竟讓蕭慕雲找不着再勸下去的理由。
說起來,他自己不也是如此嗎?
不過是他退一步,追求本心。而莫輕輕選擇前進一步,尋心中所求罷了。
蕭慕雲釋然一笑,點點頭道聲“好”,便不再多往下說。
或是不舍,他這頓飯吃得有些緩慢,可再緩慢,也終有吃完的那一刻。步出食肆時,豔陽劈頭撒下,晃得人睜不開眼。
垂眸看了眼手裏白送的、說是“回饋”的點心,笑了笑,深吸一口,便拂衣大步離去。
長洛縣城外。
莫輕輕将攥了許久的鑰匙交到李月英手裏。
“叔嬸,那我爹娘就……”
“放心,就算你不說,我也不會讓他二人的靈位蒙塵的。”李月英說道,握起她的手,不舍地将人端詳好半晌,“倒是你,逢年過節記得常回家一趟,我們再仔細,也比不過你這做女兒的在他們跟前多慰問一句。”
“嗯,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去了臨安好好照顧自己。”何天旺寬慰道,“何時不想待在那裏了,就盡管回來,長洛縣雖小,但有叔和嬸在,肯定不會餓着你。”
莫輕輕含笑點頭,旋即接過何福遞來的包袱。
“輕輕放心,到時阿福哥也經常去臨安看你。”
“好,你們也多保重。”
寒暄過,她的視線落在一旁紅着眼眶的關陽陽身上,微微一笑,從包袱裏摸出個精致的錦盒來。
“這是給你備的,成親賀禮。”
吸了吸鼻子,關陽陽小心翼翼打開錦盒,裏頭是只玉镯,她不太識貨,可看顏色透澈好看,摸着涼沁沁滑溜溜的,便也覺得不便宜。
“掌櫃的,你怎麽送我這麽貴的東西啊?”
“不貴,你做事認真又仔細,又肯吃苦,這麽好的店員可不好找,這禮物我送的心裏頭歡喜。”
這一說,早已憋紅了眼的關陽陽,登時沒能忍住,豆大的淚珠嘩嘩就往下落,“掌櫃的,要不我還是……”
“還是什麽?”莫輕輕忙将她的話打斷,笑着叮囑,“好好在家,好好籌備自己的婚事,都決定嫁了,不上點心怎麽行?哦還有,抽空還是要多識識字,日後還要幫着打理米糧店,不會記賬可不成。”
“好,我都聽你的。”
“好了,我得走了,讓劉大哥再跟你說幾句。”
與幾人道過別,莫輕輕便登上馬車,待劉老五也送完自己的心意,馬車才載着人悠悠朝着臨安方向而去。她撩開車帷一角,看着落在身後的衆人和小縣城漸漸變得模糊,不知怎地,竟也不由得鼻子微酸。
離別二字,到底只是寫起來簡單罷了……
許是還載着不舍與惆悵,格外沉重,此去一程,比上回又多花了一日。抵達臨安時,莫輕輕正因奔波而暈頭轉向,結果竟是花了些工夫,才繞到了鋪子前。
開鎖,推門。
已挪走了書架的廳堂,寬闊敞亮,豁然開朗,連劉老五也散去疲憊,好生吃了一驚。
“掌櫃的,這鋪子很大呀。”
“可不是?”兩人相視一眼,莫輕輕笑道,“劉大哥,我們可要從頭做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