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你說誰的來信,姜殊?”荀淩剛走進帳內,便聽華辛提起此事。
他先是面上一愣,繼而撩起裙擺盤腿坐到書案旁,蹙起眉頭問:“從昭南縣送來的?怎麽,他難不成還準備到此地來嗎?”
先前聽聞敵軍深入燕峤郡,攻打昭南縣之事,荀淩胸中亦是焦急萬分,奈何匈奴同時又在白蘭陉增兵,他脫不開身,只能一直關注着昭南縣情況,希望崔景聲能夠堅持到他們此戰勝利。
巽陽派姜殊護送物資支援昭南一事他也清楚,不過心裏卻有些難以理解。
護送一批物資而已,何必要讓個文弱無力的倉曹掾多跑一趟。
荀淩思忖,姜恪應當不會做出這般決定,那麽就只有可能是姜殊自己想要過來。
至于他為何要來,荀淩也只能想到一個理由,便是因為自己。
那小郎君對他的仰慕之情,荀淩都知曉,但他卻沒有絲毫這方面的想法,對姜殊的種種示好與追求行動,向來是能避則避,能拒絕便拒絕。
只是他這邊表态鮮明,對方的情思卻并非他可以左右。
本以為來了白蘭陉,兩人分隔兩地不見面,又有戰亂之危急壓在頭頂,對方能知曉輕重,放棄那些不合适的念頭。
沒想到這等危難關頭,那少年郎依舊這般耐不住心思,不惜以身犯險也要追着他過來。
思及此處,荀淩煩悶地嘆了口氣,拿起酒壺仰頭喝了一口。
燈火照耀下,微紅的喉結滾動,火辣酒水自喉嚨灌入胃中。
華辛并不清楚他與姜殊之間的諸多糾纏,聞言只是神色淡淡地搖了搖頭,擡手将信函遞給他道:“都尉還是自己看吧,這郇州局勢,怕是要變得愈發不可捉摸了。”
荀淩掃了他兩眼,疑惑地接過信件打開。
看過半篇後,他倏然睜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華辛:“密陽已被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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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辛沉默地點點頭。
荀淩無意識地收緊眉頭,繼續看信。
少時,他放下信函,神色複雜道:“此事當算得上好事,只是,那姜三郎也未免太過膽大妄為了,數百人夜襲敵軍軍營,二百人夜取敵城,這簡直……”
簡直離譜至極!
“但他的确做到了,不論是昭南縣外夜襲之戰,還是密陽奪城之計,都設計得極為精彩絕妙!”
華辛冷靜地做出評價:“最難能可貴的,便是他敢做,有謀之人諸多,此等魄力卻非一般人所有,姜令尹此子不僅聰慧通透,且膽識過人,可謂是少年英才,卓爾不群。”
聽聞此言,荀淩更覺得耳根發燙,為自己之前的想法而感到羞愧。
他太過狹隘了,分明之前姜殊就為他們化解過一次糧草危機,送來的地圖亦是在數次與匈奴軍的摩擦對戰中發揮了巨大作用,他卻依舊将對方歸為那不學無術的少年郎,不曾想過,人都是會成長的。
而在如此跌宕逆境之中,當初那碌碌無能的少年郎君顯然已經脫胎換骨,成為了令他荀淩也不由為之側目的青年才俊。
“對了,”華辛再次開口,“信中所提及的那個步幢主乃是巽陽郡兵,你可知曉此人?”
荀淩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未曾聽說過。”
“假若信上所言不虛,兩次戰役皆是由他領導,率兩百人而奪一城,此子能耐不俗,若有機會,當見上一見,趁其名聲不顯,盡早招攬至麾下。”華辛緩慢而清晰地分析道。
荀淩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将信折疊放回信封中,回道:“當下最為重要的還是密切關注匈奴動勢,正如姜三郎信上所說,密陽被奪回,呼延老奴必有反擊,我等需與密陽守軍配合,牢牢鎖住匈奴南下之徑。”
·
白蘭陉與密陽距離較近,騎馬送信半日便可抵達,于是荀淩在姜舒寄出書信的當晚就收到了消息。
而相比之下,巽陽與密陽卻是相距甚遠,姜恪收到姜舒來信時,已是四日之後了。
近日來,巽陽郡府一直沉浸在低氣壓中。
自從兩日前收到姜舒來信,說準備進行一個大膽的奪城計劃,姜恪便一直提心吊膽着,工作吃飯皆坐立不安,一想起那荒唐的奪城計劃,就氣得恨不得立即将小兒召回,家法懲戒之後再關他數日禁閉不得出門。
然而以巽陽至密陽所需時日,如今再派人趕過去也來不及阻止此事發生,因此姜恪這兩日格外憂心忡忡,夜間都未怎麽睡過覺。
他合不上眼,也不敢合眼,一旦入睡,必然又會夢見兩年前收到吳興縣城破消息時的沉痛場面,夢見他那長子,面對鮮卑大軍攻勢,一步不離地守城至最後一刻,死後屍體與軍士堆疊一起,被鮮卑胡一把火焚燒的駭人場面。
姜殊與姜澈離開前的景象何其相似,姜恪唯恐再一次收到噩耗,這兩日連聽到昭南來信,都會止不住地心慌手抖。
然而該來的注定躲不過,姜恪甚至都已經做好了聽到壞消息的準備。
誰知當再次收到幼子家書時,信使所說的卻是密陽來信。
姜恪當時便有種預感,兒子總不可能在匈奴占領之地給他送信,莫非,這孩子那異想天開的奪城計劃竟成功了?
展開書信仔細閱讀到結尾,姜恪從一開始的眉頭緊皺,到緩緩舒展神經,随後又皺起眉來。
看完信件,他長長嘆出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
奪回密陽固然是好事,但姜殊想要留在密陽,又是一項令他萬分糾結為難的請求。
獨自思索許久,姜恪始終難做決策,便喚來二子,詢問他的想法。
姜顯看完信後同樣眉頭不展,對弟弟這番膽大作為既佩服又擔憂,客觀分析道:“連秦刺史都折損在了密陽,朝中怕是難尋其人敢去密陽任職,阿弟哪怕不願接手此事,應當也躲不過去。”
姜恪自然知曉這個道理,不過倘若幼子當真不願,他也會動用人脈将幼子安排得安全妥當,可問題就在于,是姜殊自己想要擔此職位……
“既然阿弟有此意願,阿父何不相信他這一回?”姜顯看出姜恪憂慮之處,開解道:“阿弟說要解決昭南危情,他便做到了,說要奪回密陽城,兩日前密陽業已重歸國土,如今,阿弟說要守住密陽,攔截匈奴大軍進攻之途,阿父何不信他一回?”
姜恪語氣沉重緩慢:“可當初秦刺史帶領兩萬軍隊亦未能守住密陽……”
“那是因為出了田玮此等急功近利之徒,”姜顯氣息不亂,條理分明道,“密陽本身易守難攻,匈奴奸計難使第二回 ,只要城中糧草武備充足,密陽未必不能守。”
“他還太過年輕,為官也不過數月……”
“荀都尉初上戰場,也才成童之歲。”
姜恪搖了搖頭,盡管心中已有了答案,口中卻依舊下不了決定。
姜顯明白他心結所在,畢竟當初大哥便是慘死于邊境之地,連屍骨都未能尋回。
經歷過一次就再難忘懷那等喪子悲痛,姜恪會輕易答應姜殊的請求才是奇怪。
盡管心中同樣憂慮,但姜顯卻有一股無以名狀的直覺——密陽交給他人,難保不會再經歷一次城破潰敗的危機,但若是交給他的弟弟來守,或許能夠創造奇跡。
于是,沉默片刻後,他再次勸說道:“阿弟曾言,他日若有機會,也想為江山社稷獻一份力!
“‘寧為蘭摧玉折,不做蕭敷艾榮’,此乃阿弟心之所向。”
或許是姜顯的勸說戳中了姜恪的心中某處念想。
老人回憶起幼子當初在後堂說出此言時的堅定神情,猶豫良久後,終是低下了頭,同意道:“好吧。”
“阿父決定了?”
“嗯。”姜恪嚴肅地應聲。
既然下了決定,也就沒有必要再分神顧慮其他,姜恪随即便沉下心為幼子謀劃起了未來。
轉身坐到書案旁,姜恪展開信紙,就奪回密陽之事書寫上報朝廷的奏章文書,擡首對姜顯道:“去替我請張子房先生來。”
姜顯心領神會,立即點頭稱“諾”。
·
與此同時,城東鸱鳶裏謝府。
剛落完一場淅瀝小雨,微弱的陽光灑落院中,池面茫茫霧氣飄渺,朦胧黯淡若遠山幻影。
謝愔坐在窗旁,默不作聲地聽完手下人彙報,沉靜的黑眸望着庭外池子假山,不知在思索什麽。
徐海窺視着主子神色,試探着誇贊道:“這姜郎君可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
看主人沒有反應,他又繼續道:“竟能以兩百人之兵奪回密陽,實乃令人敬佩!
“有這等才能,倒也配得上與您為友了!”
“徐海。”
“奴在。”
謝愔冷不防地開口,令管事心頭一顫,連忙低頭應聲。
然而随即,卻見青年擡起他那白瓷般光澤白皙的臉龐,看向自己道:“如今我身體大好,是否也該出去走走?”
徐海愣怔幾秒,陡然反應過來:“郎君,莫非是想……”
謝愔微微點了下頭。
“萬萬不可啊,”徐海慌忙勸說,“密陽何其兇險,郎君金貴之身,留在巽陽已是無奈,怎可去那等危險之地?您去問太傅,他也必然不會答應的。”
謝愔冷漠地收回目光,安靜片時後,口吻平靜道:“前段時日送去衡川的翻車圖紙,如今應已到了阿父手中。”
“是。”
“那取信箋來吧。”
徐海仍想再勸,在看到謝愔凜然不帶絲毫笑意的神情後,終是閉上了嘴,乖乖取來信紙,替主人磨墨。
涼風刷過窗口,掀起紙面輕輕浮動。
在謝愔換紙之際,徐海掃着對方弧度優美的眉眼,還是憋不住幽幽詢問:“郎君,當真要去密陽?”
謝愔頓筆,凝眸注視着紙上墨字:“畢竟,那有醫我之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