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姜舒被叫到正堂議事時,就看到姜恪眼眶深陷,面容憔悴,仿佛一夕之間蒼老了十歲。
今日一早上來了三批信使,帶來三條信息。
一是密陽被奪,秦刺史落馬而亡,二是昭南縣傳信,匈奴五千騎兵攻打塢堡,三是荀淩來信,匈奴在白蘭陉增兵兩萬,與郡軍對峙,随時可能開戰。
三個消息說完,堂內寂然無聲。
說是三個消息,其實整個串聯起來就是匈奴的一個攻城侵略之策。
先破密陽,再下昭南,然後前後夾擊拿下白蘭陉,待到荀淩大軍潰敗,攻克燕峤、入駐昔日王城就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其實當初天子下令遷都之時,留守巽陽的官員便有了這一天遲早會到來的準備。
但當真的聽說興郡失陷的消息,聽聞郇州刺史已長辭人世,整個郇州就只剩下燕峤一郡孤立無援的時候,衆人依舊感到一股深深的無力感彌漫身心脾肺。
“密陽為何會被攻破?”安靜許久後,姜舒打破沉默問。
縱使他早就猜到了這件事,但依然想不明白在物資足夠又有援軍的情況下,密陽為什麽會被攻破。
他的疑問也是在場衆人的疑問。
姜恪嘆了口氣,緩緩道:“因秦刺史堅壁不出,匈奴用計在城下叫罵挑戰,引起軍隊激憤,而在雍州援軍出城應戰之時,卻又屢次假裝不敵攻勢而撤兵,以此攪渾視線、疲憊大軍士氣。
“數日前,匈奴軍故技重施,在兩軍對戰之際再次佯裝落敗潰逃,秦刺史本欲立即回城守衛,然其部下将領田玮貪功冒進,貿然率八千兵卒前去追擊,結果正中匈奴之計,在永峽關被匈奴大軍埋伏,幾乎是全軍覆沒。
“秦刺史知曉此事,立即帶領雍州軍前去救援,也大為受損,秦刺史更是在撤兵途中身亡,致使密陽被占領,興郡徹底陷落。”
“田玮,又是此人!”姜顯聽得眉頭直皺起,憤慨道:“端門之戰失利便是因其好大喜功,守着盛縣,還妄圖出兵奪回西竹,結果反倒因此失了端門,已有過一次失敗,卻還不吸取教訓,如今又害得大軍潰敗,無數軍士死于荒野,連秦刺史也……此人果真是一大禍患!”
其他人也是同樣看法,分明已經判斷失誤過一次,卻還對匈奴詭計毫無戒心,使得原本可以安然度過的一次劫難,最後落得個全軍覆沒的下場,這遠比大戰本身的失敗更令人憤恨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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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舒默不作聲,聽着姜恪口中可以稱之為荒唐的失城原因,心中忽然有些迷茫。
本以為有了物資,又等到了援軍,密陽至少可以撐到秋收以後,再堅持一陣,耗得匈奴無功而返亦有可能,然而沒想到在這種情況下,密陽依然被攻破了。
僅僅,只比它原本時間線上破城的時間多支撐了一個月而已。
為什麽會這樣?
難道這些既定的劇情注定都要發生嗎?
一時間,姜舒感到心緒慌亂無比。
如果之前所做的努力都沒有用,那他會不會也阻止不了巽陽被攻破的命運?
他真的可以在匈奴刀下保全姜家嗎?
正當思緒混亂之時,倏然間四個字落入他的腦海中。
——大勢所趨。
想到這,姜舒不禁阖起了眼。
對啊,他的大綱上不就是這麽設定的嗎?
匈奴蓄力多年,廣積餘糧,兵強馬壯,正是強盛之時,魏室卻是堕落腐敗已久,聽到興郡三縣陷落,朝廷之中甚至都無人想着要出軍抵抗,反倒以極快的速度通過了移都南下的政策,這是何等羸弱不堪的政權。
這樣的政權早已無力維持國家運轉,魏國本就已經到了分崩離析的時候。
因此,即便密陽之戰沒有田玮,沒有此次的失誤潰敗,匈奴若真不計損耗大軍壓陣,興郡也遲早會被攻破,此乃天下大勢!
天下大勢之所趨,非人力之所能移也。
可難道就因為大勢難改,巽陽就不守了嗎?
——當然要守。
姜舒堅定地回複自己,正如他當初所言,天下将亂,逃去哪裏都不得安穩,與其四處流亡,不如留在巽陽搏得一線生機。
更何況他的親朋好友都在此地,種下的紅薯、辣椒也都還未收獲,即便前途再難,他也要盡全力一試。
姜恪亦是同樣态度,或許他就從沒想過要放棄,經過最初聽聞消息的震驚、憤懑與悲痛後,很快便調整了情緒,召集衆人給出對策。
“不論如何,昭南縣決不容有失。”姜恪安排道:“倉曹與金曹需盡快備好送往昭南的軍資糧秣,兵曹集中所有郡兵,今日即刻出發支援昭南縣。”
得到命令的幾人立即起身:“遵府君命令。”
·
議事結束後,姜舒單獨留了下來。
支援塢堡的物資糧秣,他兩日前就已清點完畢,因此并不着急回去主持曹內事宜。
衆人紛紛離去後,姜恪見幼子還坐于席間,疑惑問:“阿子為何還逗留在此?”
姜舒抒出口氣,起身走到堂中,彎腰拱手道:“阿父,兒有一事相求。”
姜恪微微蹙眉:“何事?”
姜舒話語清晰回答:“兒欲親自護送糧草,與郡兵一同前往昭南縣。”
方才姜舒認真思索了一下,郡兵數量太少,唯有裝備起足夠的武備,才有可能讓昭南縣扛過匈奴的進攻,而僅憑府庫的這些軍資,哪怕有張子房制作的新式連弩,也絕對不夠。
但現在再怎麽抓緊打造兵器也已經來不及,既然如此,姜舒只能考慮走捷徑,用積分在商城中大批購買武器裝備。
然而這樣就産生了個問題,他的武備來路不明。
刀劍兵刃不同于番薯辣椒,可以随便找個玩家幫忙,這些國家管控的危險物品,稍微弄個不好,就會引起姜恪懷疑。
姜舒思來想去,只能考慮先把自己送過去,待到了昭南縣,沒有郡府的人拘束,他再想個辦法将商城中兌換的武器裝備拿出來混入物資中,以他倉庫管理員的身份,估計也不會有人在意。
“為何會有此念頭?”姜恪深皺起眉頭。
姜舒見他神色似不贊同,便解釋道:“經歷過之前糧草被劫一事,兒對運糧一事着實不放心,定要親自看着這批物資進入昭南縣才行。”
“你可知道如今昭南縣有多危險?”姜恪提高聲量,聲色厲然道:“那區區一座小城,将要面對的是匈奴可數萬大軍!”
“兒知曉。”
“那你還要去昭南!”姜恪手握文卷拍向案桌,發出砰一聲響。
姜舒渾身一顫,緩緩擡眼看向姜恪。
對方臉色肅然,面頰通紅,似是真的生氣了。
但他有不得不去昭南縣的理由。
姜舒沒有辦法,無奈之下只能跪下叩首,以堅定的口吻請求道:“兒保證會護着自身安全,絕不涉險,請阿父首肯。”
話落,堂內一片寂靜,連一絲風聲也聽不見。
等了許久,沒有等到回應,姜舒擡起頭來,卻見姜恪一動不動端坐在上,面色依舊嚴肅穩重,但那雙總顯得銳利無比的眼睛裏卻似乎閃有兩點水光。
“阿父?”
姜恪垂眼看着底下跪拜的幼子,恍惚看到他清瘦的身影正與五年前的長子緩緩重合。
不僅是神态與動作相近,連音色語調,乃至此時門外陰沉的天氣都極為相似。
——“邊境之地阽危之域,若是朝中無人肯去,則吾往矣。”
——“兒若守城,非身死,決不容鮮卑小兒踏入我治下土地半步。”
——“兒欲赴任吳興,懇請阿父應允。”
……
“為何都如此執拗啊……”姜恪感慨嘆氣,緩緩閉上眼,問:“你,非去不可?”
姜舒點頭:“是。”
“罷,那便随你。”說完,他低着頭起身,步履緩慢地朝後堂而去。
·
在多個部門的努力下,支援的物資當天下午便準備完畢。
郡兵隊伍共八百人,因魏灼需留在巽陽守城以防萬一,于是便臨時選了步驚雲擔任郡兵首領。
物資隊和郡兵隊在西城門外集合,姜舒不會騎馬,就攜帶着三十名姜氏部曲以及張子房制作的火藥武器乘坐馬車,跟在隊伍最後。
臨出發前,姜顯陪同他到西城門口。
“為何非要去昭南縣呢?”和姜恪一樣,姜顯同樣覺得此行太過危險。
他不明白弟弟為何要冒此險,思來想去,只有一個想法:“你可是擔心荀都尉的安危?”
姜舒失笑,口吻輕松道:“我是想親自護送物資罷了,和荀都尉沒有關系。”
姜顯不知信沒信,嘆了口氣:“阿母還不知此事,她若知曉,定不會同意你這麽做。”
“那就有勞兄長在阿母煩憂時,多陪她說說話,勸她寬心了。”
“你啊……”姜顯搖了搖頭:“既然你都做了決定,我也勸不了你,那麽,等到了昭南縣千萬小心。”
姜舒點頭:“嗯。”
“記得每日送信回來,唯有看到來信,阿父與阿母才不會擔心。”
“好,我會的。”
不一會兒,車隊即将出發,姜舒朝姜顯拱手作別。
起身之時,目光無意間掃過遠處城牆,卻望見城牆之上,穿着一身官袍的姜恪正站在風中,花白的胡須被風吹得揚起。
姜舒仰頭與他對望片晌,繼而又抖抖袖子,擡起手朝姜恪所站的方位,緩緩彎腰鞠下一躬。
這一躬鞠得時間有點長,待到再起身時,就發現姜恪已經離開,仿佛方才城牆上的那一幕只是他的幻覺。
姜舒揚起唇角淡然一笑,轉身走上了馬車,充當車夫的邢桑右手用力往車架上一撐,以一個靈活的姿勢翻坐到了車上。
姜舒正要鑽進車內,突然身後傳來喊聲,“姜掾留步!”
姜舒轉過身,便見一輛熟悉的華麗馬車奔馳而來。
在馬匹躍出城門之際,車夫握緊缰繩勒馬,恰好令馬車停在姜舒身側。
少時,飛揚的塵土散去,穿着一身深藍紗衣的謝愔從車中出來。
他依舊那麽清逸絕倫,甫一出現,連城門外渾濁的空氣都清香了幾分。
姜舒對他的到來感到意外,問:“謝兄,你來送我?”
謝愔沒有說話,不知為何,姜舒覺得他此時的臉色怪冷漠的,像在沖自己發什麽脾氣。
謝愔确實有些生氣,他和姜顯想得一樣,覺得姜舒沒有去昭南縣的理由,唯有一點,就是荀淩在白蘭陉。
因為擔心荀淩的安危,寧願以身犯險,也要去昭南縣支援,謝愔正是生氣于這點。
難道他就沒想過,還有一個人的性命也被他握在手中,若是他出了事,沒有藥的自己也活不過幾個月嗎?
先前表現得那般傾慕自己,原來不過是三分熱度,在此少年心中,怕是唯有荀淩排在第一位,他謝愔和那竭奴都一樣,不過只是個消遣替代之品。
姜舒可不知道他腦補了這麽多,他沒有通知謝愔純粹是因為沒想到。
就在幾天前,他還給過謝愔升級到四級後兌換的藍色品階續命丹,藍丹藥效長達百日,姜舒心想,一百天自己怎麽說也該回來了,便沒有多考慮什麽。
此時見謝愔光是站在車架上與他對視而不出聲,姜舒也不知他在生什麽悶氣,只好笑了笑道:“多謝謝兄特意來送我,情況緊急不容耽誤,就此別過。”
說罷,他朝對方拱了拱手,便作勢要進車廂。
謝愔在他轉身之際終于開口:“定要平安回來。”
姜舒回過頭來。
謝愔又補充:“我在此地等你。”
姜舒頓然揚起一個笑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