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姜舒去官署是為了找他父親商量收容流民一事。
天子移都帶走了巽陽至少一半的百姓,再加上那些世家高官底下的蔭戶僮客,人數怕是多得超乎想象!
他不知道姜恪對此是怎麽看的,但在姜舒看來,正因為有這麽多的百姓南遷,才會致使巽陽經濟驟然蕭條,城外田地大片荒蕪。
無人耕種就意味着沒有糧食收獲,而缺乏糧谷,恰恰是姜舒最擔憂的。
日後匈奴大軍圍城做的第一件舉措便是切斷糧道,整整兩個月,城內的人出不來,外面的糧食送不進去,待到城破時,其慘烈情形可以想象。
姜舒不想看到那樣的情況發生在自己眼前,因此不論是為了恢複農桑,還是為将來修築防禦工事做準備,他都必須說服姜恪留下這些南逃的流民。
當然除了這些考慮,他還有個必須招收流民的原因——玩家是以流民的身份進入游戲的,他得想個辦法把這群“危險分子”留在眼皮底下照看。
一般來說,這個時間姜恪和姜顯都應該在後堂準備用餐了,然而姜舒到了後堂卻發現裏面只有兩個婢仆,一問才知二人正在中堂小殿接待郡都尉。
郡都尉……荀淩?
姜舒略一揚眉,頓時來了興致。
自他來到這裏,見到的都是書中連沒有名字的炮灰,這位荀都尉卻不然,他不僅在書裏有名有姓,還是戲份頗重的配角。
此人出自南地四大高門之一的秀川荀氏,父親任雍州刺史加輔國大将軍,還有個叔父立于朝堂高位,任尚書右仆射,身世背景那叫一個絕好。
因出身高貴,又才貌出衆,荀淩年紀輕輕便已官至五品,被封為建武将軍,掌管一郡軍事。
對于自己書中人物的風采,姜舒向來是很有興趣見識一番的,聽聞此事便急忙朝中堂而去。
中堂四周環境雅致,廊外楓木枝葉舒展,落下婆娑樹影。
站在烏木檐廊下,姜舒還沒決定要不要進去打擾他們,隔着牆便聽見有斷續議事聲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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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捕捉到“端門失守”一詞,姜舒腳步微頓,突然知道了荀淩來此的原因。
暄和二年三月,匈奴大舉攻破端門郡,郇州刺史撤兵密陽固守,雍州刺史派手下華辛帶兵支援,将匈奴大軍攔截在白蘭陉外。
算算時間,這段劇情也差不多是時候發生了,荀淩這麽急匆匆地過來,商議的多半就是端門淪陷一事。
若從地圖上看,端門、興郡與燕峤呈倒三角形狀,燕峤郡便是位于下端的那個角,匈奴要攻燕峤,必然要從端門或興郡過,現在端門被破,從某種意義上說,燕峤已經和匈奴軍隊相接了。
“必須守住白蘭陉,不可讓胡狗再推進半步了!”姜恪面色肅然,眉頭緊鎖。
“我已去信告知秦刺史,明日便帶兵五千前往白蘭陉,與華将軍會和,”荀淩立于堂中沉聲說道,“荀某離開後,巽陽安危便托于府君了。”
“都尉盡可放心,老夫在城中一日,必當竭盡全力穩住後方局勢。”
“有勞府君,軍中還有事務處理,在下先行告辭。”說罷,荀淩幹脆利落地拱手道別,轉身闊步朝門口而去。
踏出門檻時,荀淩似有所覺地轉身掃向左側。
姜舒正對上他淩厲的目光,當即感到身體一僵,動彈不得。
不愧是未來的龍骧将軍,明明現在也才二十出頭,已是鋒芒畢露了。
“你是,姜三郎?”
被他這麽一稱呼,姜舒才想起來行禮:“殊拜見荀都尉。”
“不必多禮。”荀淩上下打量他兩眼,眼中流露些許驚訝之色,“今日未施粉,倒是有些認不出來了。”
聽他這話,應該是和原主認識的。
姜舒不禁思索起有關荀淩的記憶,只是還未等他想起什麽,對方就已經轉身疾步離去了。
忽然間,姜舒胸中生出一股莫名慌張的情緒,正當他疑惑自己這股情緒從何而來的時候,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阿弟。”
溫和清潤的嗓音瞬間将姜舒拉回了神,他回過頭,見姜顯站在門旁,立即收斂神思喚道:“兄長。”
姜顯看了眼荀淩離開的背影,也沒問他為什麽會在這裏,語氣和順道:“事情已商議完畢,進去吧。”
“好。”
堂內,姜恪坐于席間,神情比起以往更為莊重嚴肅,顯然是在為戰事擔憂。
見到姜殊到來,他也沒露出什麽好神色,問:“阿子來此何事?”
姜殊行禮道:“兒有一事不明,特來請教阿父。”
“你說。”
“如今巽陽人口空虛,又是春耕用人之際,阿父為何不招募流民開墾那些無主荒田呢?”
似是沒想到他會提這個,姜恪皺了皺眉,道:“那我問你,倘若是你為了躲避戰亂而背井離鄉,會願意停留在兵家必争之地的巽陽嗎?”
“兒以為只要給他們飯吃,必然會有人願意留下。”
“好,那且不說他們願不願意留在此地,接連兩年大旱,糧價高漲,府庫存糧不足,要從何處得來糧食救濟難民?”
“可以低價從世家手中換糧。”
“世家又為何要低價換與我們糧食?”
“之前或許不行,但現在局勢不是更變了嗎?”
這話一出,姜恪與姜顯皆神情微怔,很快二人就想到了他口中的局勢更變是何意。
端門淪陷,燕峤已危在旦夕。
刀鋒之下,管你是士族還是庶族,都一樣逃不過一死。
為今之計唯有團結一致才有可能渡過難關,如此淺顯的道理,士族子弟不可能不懂。
然而姜恪思索片刻後,卻搖了搖頭:“如此淺顯的道理,怕是也有人裝作看不清楚。”
姜恪治理燕峤多年,時不時便要同那些世家打交道,他心底清楚,往往最愛以清流雅士自居之人最是吝啬刻薄。
“兒有一計。”
“你且說。”
姜舒緩聲道:“無需說服所有世家,只需挑其中門第最高的幾戶,曉之以理,并許以好處,令他們放低糧價,其他門第稍低的自然會跟随效仿。”
“各家大宗子弟早已随聖駕移都,留在城中的不過是些看護家産的旁支疏宗,又何來門第最高?”
“父親仔細想想,其實還是有的。”
姜顯思索片刻,倏而輕輕抽了口氣:“阿弟所指的,莫非是謝氏七郎?”
謝氏?
姜舒眨了眨眼,一時沒想起來他說的是誰,搖搖頭道:“我說的是昭南縣令崔景聲。”
聞言,姜顯明顯眼眸一亮。
若說南地世家以逐江謝氏為首,則北地高門中必然是襄郡崔氏最為顯赫。
姜舒所說的崔景聲,正是出自襄郡崔氏最大宗的一支,其父乃位列九卿之席的大司農崔縱,其祖父崔瀾更是德高望重的當世大儒,當朝太宰。
正因出身如此清貴,他才能在弱冠之年便出任燕峤郡內縣令。
要知道在原本巽陽還是魏國都城的時候,這可是個相當不錯的差事。
當然姜舒選中他還有一個原因,崔景聲在他的書裏不大不小也是個配角,他給此人的設定用八個字概括,便是才思清明,德行忠厚。
之前魏國遷都,崔景聲若想離開也就是他父親一句話的事,但他此時依然安分地待在昭南縣,就說明此人仁厚忠義的人設是立得住的。
“崔銘此子我見過幾面,其容儀俊爽,為政清簡,是個通達時務之人。”
“父親認為阿弟之策有可能成功?”
姜恪點頭:“或可一試。”
姜顯略顯振奮地起身:“那兒便親自去昭南縣一趟。”
這時,姜舒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兄長之前所說的謝氏七郎可是謝太傅那位體弱多病的幼子?”
“不錯。”
果然是這樣!
姜舒隐約記得自己寫家族譜系時,為了讓太傅謝閑人設豐滿,随手帶過地寫過他有個得肺病的幼子,這個幼子因為身體太脆弱,沒能跟着一起南遷,後面甚至還沒等匈奴破城,便病死在了巽陽,這也成了謝閑一生的遺憾。
“倘若是這樣,謝氏那邊,我或有辦法一試。”
姜顯微微蹙眉:“阿弟有所不知,謝七弦病重多日,閉門不見客,你怕是去了也見不到他。”
“我有辦法,不過要推遲幾日。”
姜恪擡起眉問:“你有何辦法?”
姜舒:“此法不一定能成,暫且保密。”
“不可胡來。”
“兒有分寸,請阿父放心。”
比起姜恪還對小兒子的行事仍存有疑窦,姜顯倒是對弟弟大為改觀,對他所保密的計策也頗為信任,笑着說道:“既然如此,謝氏那處便交由阿弟,為兄今日出發前往昭陽,希望能勸動崔景聲低價換糧。”
姜舒朝他拱手:“辛苦兄長。”
姜顯微笑着回禮:“兄弟亦然。”
見兄弟二人如此和睦相親,姜恪被戰事煩擾的心情也稍稍舒朗了些許,感嘆道:“若是事情進展順利,三日後,招募流民開荒之事便可順利開展了,希望還來得及。”
姜舒無法告訴他匈奴大軍來襲的準确時間,只能心中暗答:來得及,一切都還來得及。
·
在後堂用過午飯,姜舒沿着長廊返回後宅,一邊走着,一邊在腦中思索有關荀淩的記憶。
之前自己在荀淩走後莫名産生的心慌情緒實在令他在意。
這次無人打擾,他倒是順利回想起了原主和郡都尉相關的記憶,只是回憶得越多,他心中便越是驚愕,片刻後,他突然加快腳步朝自己的院落奔去。
院子裏,之桃正在打掃走廊,見姜舒步履匆匆地跑回來,關心地叫了句“郎君”。
姜舒無暇回應,沖進屋裏後便朝着書案旁的書架而去。
憑着記憶在書架上翻找許久,姜舒終于在一長盒中翻出一卷畫紙,展開正是一幅男子畫像,旁書“谡谡如勁松下風”,是謝太傅對荀淩的評價。
還真是!
事情發現得過于突然,姜舒心态有點崩了。
他雖擁有原身的記憶,但并不與原身共情,他也是聯系起所有和荀淩相關的記憶才推測出了這個結果——姜殊或許是個斷袖。
作者有話要說:
世目李元禮:“谡谡如勁松下風。”——《世說新語·賞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