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我洗澡,你過來
許多當下覺得跨不過去的糟糕事, 過了一段時間回頭去看會覺得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
邢刻才十五歲的時候,就已經很深刻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年幼還對父母懷揣希望時,被邢東海打, 被李書梅背信, 他也曾覺得痛苦。但後來被許家的熱飯養着,不知不覺就把那些忘在了腦後, 再想起來都仿佛是上輩子的事。
後來剛上初中那會許拙搬家,他被孫芳麗拒之門外,曾經更加痛苦過。得到又失去的感覺幾乎讓他堕入深淵, 他以為擁有能容下他的家這輩子都注定是一場空夢。然而倚靠着許拙執拗的體溫,卻也還是順利地把那段難捱的時光過過去了。
往後發現, 邢東海沒什麽大不了,李書梅更沒什麽大不了。
天高海闊, 人卻總做自己的困獸。
整個初二,邢刻見到邢東海和李書梅的次數不超過三回。
而這第三回 , 還是一場偶遇。
那是初二那年的熱夏。
邢刻當時和一夥人在臨西市高橋附近的建築裏。高橋是臨西市的标志性建築, 這裏往下直通鬧市區,可以俯瞰到附近很多地方。
這夥人是老曹店面附近的小混混,裏邊的人幾乎都比邢刻年紀要大。剛結識那會也曾吃過點苦頭,但後來不知不覺就在其中占領了一席之地。
許拙并不喜歡邢刻和這群人走在一起。事實上,邢刻自己也沒有特別喜歡。
不是他主動找他們的, 是他們主動找他。
就在邢刻搬家進老曹店附近後沒多久,“這裏的住戶搞來了個大東西”的傳聞就流了出去。
他們偷,邢刻抓。所謂不打不相識, 幾次三番下來彼此就熟了。
熟了之後對邢刻來說也算是省事。老曹不必再為他的安全擔憂, 每天上個工都不安心;邢刻住在那種地方也不必再擔心走賊。臨西市就那麽點大, 熟了一波人基本就等同于熟了全部。
Advertisement
而對這群小混混來說, 他們認邢刻的理由太簡單了。
跟着他有錢賺,這小子路子太多了,連警察都認識。
大家各取所需,稱不上真心朋友,但利益在,也不會輕易背信。
邢刻那天在高橋上就是準備拜托這些人一點事。老曹做的是改裝車,進來的客人一個比一個年輕氣盛,所以做這行是不可能永遠風平浪靜的,老曹最近就遇到了點麻煩。
正面戰被警察擋了之後,那些人就開始背地裏搞事。每天深夜往老曹店裏摸,老曹的監控早給他們弄壞了,新的還沒跟上。
他不可能二十四小時守店,雇人人也不幹這危險事兒。這不,就需要點特殊人手了。
邢刻站在建築裏邊,和這些人剛說完沒多久,一回頭,就看見了邢東海和李書梅。
他兩雖然是邢刻的父母,但別說,邢刻還真沒怎麽在杏花苑之外的地方看見他們。尤其是兩人一塊兒出現在外邊,更是稀奇。
應該是剛從醫院裏出來的,手裏拎了藥袋。這麽遠看不出藥是誰的,但能猜得出是邢東海。如果是李書梅,根本出不了兩人一起去醫院的場面。
邢刻當時坐在建築二樓的陽臺處抽煙,而邢東海和李書梅正好不覺察地從他下邊走過去。
李書梅在邢東海面前還是那麽怯懦。
她曾經起來過一陣子,但自從發現邢刻完全不為她所控之後,她就又軟回了邢東海身邊。
這不容易,邢東海也不蠢,走了又回來的根本看不上。對李書梅比過去還糟,她滿臉都透着憔悴和怨毒。
“兒子兒子兒子,你那狗屁兒子有用?他老子病成這樣,他給老子交費嗎!你前陣子去醫院,他給不給你交費啊!就你們女人那點婦人心思,怎麽,以為兒子起來了你就能在老子頭上作威作福?想他媽當太後是吧?我呸!”
邢東海的手指一個勁兒地戳李書梅的腦袋:“李書梅我告你!你他媽這輩子的好日子好事兒都是老子給你的!不是老子牛逼你早他媽在泥潭裏爛透了!你指望別人?你指望個屁!眼瞎的玩意指望都能指望錯,懂嗎!”
兩人漸行漸遠,邢刻在煙霧裏定了片刻。
身後有人喊他說:“刻哥,刻哥?”
邢刻目光看過去,那是最近剛跟着他們這波人混的新人,才初一。老爹是個蹲號子的,從小人人喊打,進了這裏後才仿佛找到了家,把他當神一樣看。
“看嘛呢。”那瘦條小孩兒湊過來說:“哎喲,這死老頭幹成這樣,看着都沒兩天日子了,還這麽精神罵自家婆娘呢,也不怕回頭管都給人拔了。難怪兒子也不在,可真是報應。”
邢刻低頭點了點煙灰。
他和邢東海長得不像,和李書梅長得也不像。
不把姓氏丢出來,扔街上絕對不會有人猜他們是親子關系。
徐媽的身體越來越弱了,他前段時間回大院去看望的時候,徐媽還難得精神地盯着他說。
長得不像好,說明那兩人的人生他一條都不會照着走。不像好,他得走自己的路。
“有點麻煩,但不虧待你們。一晚上三百,定金一百,守完再來拿兩百。小心別受重傷,小傷往大了鬧,進醫院他們賠多少醫藥費,我們跟賠。”邢刻一邊說,一邊咬着煙從口袋裏摸出了一沓鈔票,面前總共八個人,一人給了一百。
這活兒可太好了,守一晚上就能有三百!雖然有點風險,但這一個個都是道上混過的,打群架的時候可從來沒有老大給他們發過錢。
一個個答應得極快:“哥出手就是大方,你放心,那波人我們知道,老相識了,誰怕誰!來了咱就進醫院,不扒層皮下來我特麽都不姓- -”
一根煙見底,這事差不多也就結束了。
他們結伴而去,邢刻落在了最後,他習慣最後一個走。
不過今天,好像有人有話要對他說。
之前說過,這些人基本都比邢刻年紀大,因為邢刻老給錢,他們才混不吝地喊哥。
而在這群人之中,有一個年紀最大的,已經成年了。
這人以前是地頭,心境複雜,不是能單純拿錢幹活的人,想要的更多。邢刻本來沒喊他,他是自己跟來的,跟來了之後邢刻也不好趕走,就想着平常對待。
其他人都走,這人留下來,邢刻本來還以為他是不平衡,想說兩句有的沒的消氣。
卻不想那人盯着他看了半天之後,卻是摸了摸手上的百元大鈔,笑道:“都說你邢刻有錢,今兒看确實是有兩把刷子,一口氣八百。”
邢刻低頭看了眼手機,說:“錢都是曹老板出的,我只負責跑腿。”
“你只負責跑腿?當真?”
邢刻把手機掐了放回兜裏:“有話直說。”
“守夜的跑腿的都是為了賺錢,他們那群人年紀小沒見過事,我見過。六年前,尋水路,魚攤,是你邢刻吧?”
邢刻看他。
那人大笑:“我都差點認不出來了,當年搬魚小子現在成地頭咯!看着牛逼,實際底子在那,還是在為錢給人當差使,對吧?”
“你別誤會,我今天說這些,不是想拆穿你,哥們沒那麽掃興,誰還沒點過去了?我今天來這,是想邀請你做生意的。準确講,是有更上面的人看中你了。你小子不錯,這點年紀就這麽活絡。”
手裏的煙就最後一口了,邢刻剛開始抽煙是因為心情煩悶,見不到許拙。
後來繼續保持抽煙的習慣,是因為煙在有些場合是個入場券,地位不夠就得遵守。
許拙不喜歡煙味,見一次瞪他一次。
邢刻對煙味倒是平常心,他覺得不是什麽大事。
可是今天,被這前地頭這麽看着,同道中人一樣地想同他碰煙,邢刻卻感到反胃。
他面上不顯,笑說:“什麽生意值得王哥親自來跑一趟?”
姓王的咧出黃牙一笑,伸手在這建築牆壁上抹了一把白灰。指尖一搓,狀似陶醉地再一吸。
“這個,一回。比你給曹老板跑一萬次腿還賺。多幾回,以你小子的本事,那在臨西也能混出點名堂了,往後人不喊哥,人得喊爺,一輩子讓你吃穿不愁。我聽說你成績還不錯,還是個好學生,但是小邢,你念十年書能有幹一回這個來錢快?咱既然想要錢,腦子就得活絡點不是?幹他媽的一年,潇灑娘的一輩子!”
那最後一口邢刻就沒吸,一直在他指尖纏霧。
他盯着王哥看了會,随即偏眸笑道:“你知道我那麽多事,不知道我除了給曹老板跑腿,還成天被個警察管着?”
“楊樹嘛,知道呀,那又怎樣?他老倒黴催了,你知道他腳怎麽跛的不?他以前幹的可不是民警,是刑警,還抓過我老大,得了個啥?腿壞了老婆跑了。我老大現在吃香喝辣,要女人有女人,要票子有票子,他又是個什麽光景?”姓王的笑得黃牙反光。
“就因為你跟楊樹近,我才更覺得你有戲。你看他那衰樣不氣呢?他遵紀守法,但遵紀守法有屁用?童工違法有人管你沒?你那麽小上童工有人管你爹媽沒?哦,我聽說你爹是個酒鬼,那他把你按地上打的時候,有人管你沒?小邢,咱這世界根本不認法,認錢!你看重錢算你早開竅,但你要認楊樹,你路就走窄了!你看那初一小子為啥那麽捧你?因為咱才是一個世界的!”
“一時接受不了沒關系,王哥等你。但這可不是無限期的,肥差多得是人搶,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邢刻,改道要乘早- -”
煙滅了,姓王的不見了。
手機震了很久,走出建築後好一會兒,邢刻才接起來。
“阿刻,你剛在忙嗎?怎麽把我電話挂啦?”許拙雀躍的聲音出現在那頭,同方才姓王的熟稔的動作幾乎在兩個世界。一頭烏雲密布,一頭陽光燦爛。
邢刻站在中間,被一冷一熱夾得目眩,低低應了一句:“嗯。”
“那你忙完沒,你這聲音不是又抽煙了吧?哇,那我不去見你啦!你抽了煙就臭了,我不喜歡!就電話裏和你說一聲啊,好消息!周老師這個暑假給你跑了幾趟經辦方,再三擔保,他們終于決定今年繼續和主辦方聯系,然後開比賽通道啦,就是因為覺得出不了成績還有點不情不願的。阿刻你是沒看見,周老師之前點頭哈腰的差點累死了,你去了考好點兒,咱老師腰杆一下就能挺直了- -”
邢刻随便找了路上個椅子坐着,沒說話。
那頭許拙一個人叽裏呱啦說了快三分鐘,才發現邢刻沒動靜,在那頭叫道:“阿刻,阿刻?”
邢刻像被招魂了一樣,眼神一晃,伸手遮住了臉。
低啞道:“我洗澡,你過來。”
作者有話要說:
小過渡章,來了。
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