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無常煞(2)
可它同樣也是範無救留下來的煞。
謝卞想到這裏,幾乎是立刻從城門上跳下來,不管不顧地飛奔向西方,張開雙臂任身軀被煞氣籠罩,就好像回到了似曾相識的懷抱。
一幹鬼衆也察覺了異常,跟着謝卞迎着煞氣跑去,可當謝卞消失在煞氣裏之後,無常煞卻好像并不歡迎他們一樣,抗拒着他們的接近,将衆鬼隔在黑霧之外。
他的懷抱,只歡迎謝卞。
……
範無救身負屠城之罪,被罰下十八層地獄受刑兩千年。
有無數次,謝卞都想到地獄裏去看看。
範無救總是一臉不屑地說着:“那裏有什麽好看的,謝大人不如多看我兩眼。”
那裏有什麽好看的。
那裏有謝卞沒有經歷過的範無救的從前。
他想看範無救沒有他的那兩千年是怎麽熬過來的,想看桀骜的少年郎是怎樣默默忍受一切。
可範無救總是輕飄飄一句話帶過,永不多提。
現在好了,範無救死了,他終于可以來到地獄和他相擁。
彌彌樹根交錯盤旋,拾級而下,陰森黑霧深處便是鼎鼎有名的十八層地獄。
十八層并非是地獄的位置,而是其苦難程度,自第一層起,地獄每增一層,增苦難二十倍,增刑時一倍。
範無救就在苦難的最盡頭,熬了兩千年。
謝卞手心裏攥着铩虎鐮,透過陰森黑霧看見無數地獄刑罰。
十八層地獄,為八火十寒獄。
于是謝卞的視線裏,除去令人頸後生風、脊背發涼的恐怖刑具,還有一半冰山,一半火海。
鐵鏈在陰風裏晃動撞出零星聲響,然後就是長久的寂寥無聲,一切被煞氣覆蓋,謝卞不知道要怎麽在黑霧中尋找到範無救的身影。
他應當在某處受罰,受他受過無數次的苦,牙齒被噤聲硌掉,難忍吞進肚裏。
“範無救你在哪兒,範無救……”
謝卞在黑霧裏找尋行走,卻遲遲看不見煞主的身影,只有吹不盡的陰風從耳邊刮過。
無邊無際的煞氣了,謝卞只覺得自己和範無救失散了。他找不到方向,看不見前路,
終于,在經久的摸索與尋找之後,他看見了光亮。
在黑霧的盡頭有一簇微弱的光芒閃爍着,對暗夜裏迷路的旅人有着莫大的吸引力,謝卞幾乎是立刻跌跌撞撞地跑過去觸摸。
指尖觸碰,那團白光卻驟然明亮起來,晃得人睜不開眼。
而許久之後當白光散卻,謝卞發現自己從地獄走了出來。
——範無救不願他到地獄去。
謝卞急切地想要找尋回去的路,可擡頭只見高高的城門上寫着三個字,無恙城。
範無救的故鄉,無妄城的前身,無恙城。
謝卞本想回到地獄去,可無恙城像有靈力一般吸引着失魂落魄的他。
——進來吧,進來你就能看見他。
……
無恙城裏四季如春,人人笑顏燦爛,前有百十歲老翁乘涼,後有耄耋老妪談笑聊天,長壽似乎在這個地方并不是什麽稀奇的福分。
原來範無救從小長大的地方長這個樣子。
街角拐過要去書塾的學子,走在最後的那個耳邊別着花兒的少年郎面龐讓謝卞感到無比熟悉。
“範無救!”
謝卞大喊,可是少年并不理他,反而轉頭進了學堂,坐在最後一排借由書本遮擋犯起春困。
他做人的那十七年也曾厭學,逃課。謝卞做過的,他一樣一樣也都經歷過。
謝卞甚至在前面聽課的學生裏看到了狄元的身影——他也是這座城裏的人,最後死在萬鬼窟裏。
學生們搖頭晃腦地開始背書:“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匪來貿絲,來即我謀……”
小謝公子,我同你謀什麽?
謝卞不知不覺出了神,那打瞌睡的少年郎終于睡飽了伸起舒服的懶腰。
教書先生低頭檢查課業,範無救趁其不備從後門偷偷溜出學堂。
而謝卞就像個過客一樣癡癡地跟在後面,看着他頭也不回地往外跑去。
他跑過屋檐,将鬓角的花擱在思春少女的窗邊。
他跑過鬧市,買一串糖葫蘆送給饞嘴的小孩。
他跑過小橋,随意亂丢的石子驚起一群游魚。
他跑過街角,吹響口哨引來了黃犬駐足探看。
他那麽喜歡這座城,卻有一日可以平淡地說起,是自己親手毀了它。
他最後停在一處小院前面,蹑手蹑腳地溜進去看望一個胡子長到腰間的老先生。
範無救喊他:“老師。”
老師的年歲差不多有七個範無救那麽大,眼含熱淚的向自己最頑皮的學生招手。
範無救聽話地坐下,然後他從老先生的嘴裏聽到這座城的秘密。
無妄城裏的長壽都是偷來的。
鬧市裏的那個石臺是用來獻祭的。新生的小孩送上祭臺獻祭給上天,它剩餘的生命就會被分給其他人。
不知是哪一輩先民知道了這個秘密,于是貪得無厭的長壽之人比比皆是。
于是範無救總是見母親和嬸嬸大着肚子,而他卻一直沒有等到弟弟和妹妹降臨。
老先生說自己活夠了,要範無救拿起牆邊耕作的鐮刀,然後趁他反應不及,自己一頭撞在刃上了結了。
範無救生平第一次殺了人。
謝卞親眼看着他驚慌失措地扶起老先生,可老先生的嘴角卻有笑意。
無恙城裏風雲大變,再不是昔日安寧的樣子。
這座城裏為了長壽的人已經瘋魔,範無救的哥哥替他頂罪,也被送上了祭臺。
範無救徹底瘋了。
他拿起那杆鐮刀,将殺他哥哥的人、将整座城屠了個一幹二淨。
做完這一切,少年蹲在學堂門口哭了起來。
他只是逃了一次學,卻親手毀滅了自己的故鄉。
“別哭。”謝卞安慰他,想伸手撫摸他的頭頂,手卻像穿過幻影一樣從少年的身體裏穿過。
他甚至抱不到他。
別哭,別哭。
少年被判官罰下十八層地獄,謝卞又回到了冰山與火海,卻再看不見那個執拗的身影。
“範無救!”
謝卞驚慌大喊,可回答他的卻只有陰風送來的回聲。
無救,無救。
無藥可救。
謝卞看不見範無救,可他知道,範無救就在這裏,在黑霧的背後,在煞氣的背後,默默看他。
沒關系,他在就好。
謝卞靠着彌彌樹根緩緩坐下來,頭枕在铩虎鐮上等待。
他要在這裏陪着範無救。
可範無救不僅不出來見他,還要想方設法地趕他走。
陰風裏傳來呼號的聲音,紅毛怪物奔跑着沖向謝卞。
他第一次孤身進煞,光是找到小女鬼和對付岳長河就頗費了些功夫。
可是紅毛怪物在無常煞裏出現,就證明那個時候的老範也在,在原野的某個地方躲着看他。
為他送上警神鞭,在趙猛出現之前默默護着他。
謝卞揮起铩虎鐮,砍掉紅毛怪物的手腳,輕而易舉地将其斬殺。
紅毛怪物身影消散,岳長河跌坐在地,那個人自虛無門裏走出來,帶着威壓開口。
“我許你動他了嗎?”
幻境回憶重現,謝卞再次看到老範,雀躍要上前抱一抱他,可範無救卻如泡沫一般,轉瞬破碎消散。
——只是一個幻夢。
在他愕然之際,遠方緊接着傳來貓叫聲,二十三只貓靈裏,小黑走在正中央。
貓靈後面追着一個碩大的不倒翁一樣的家夥,是煞魔黃威。
謝卞再次揮鐮,解決黃威,解救小黑。
于是熟悉的身影再一次出現。
範無救坐在餐桌前面,板着臉教訓:“小孩子不許喝酒。”
哪裏是酒,杯子裏裝的是他用來裝腔作勢的碳酸飲料。
氣泡破碎聲中,謝卞看着一本正經的老範笑起來,可那個人很快也随着貓靈一起走向遠方。
鄭鴻的身影散去,他和他在鬼海之前親吻纏綿。
“再有下次,就吃了你。”
範無救兇神惡煞,謝卞卻只是跟着幻影一起說出:“你身上有香味,我很喜歡。”
無數的煞魔背後,跟着無數的範無救。
盛開的杜鵑花海裏,範無救在瘋魔花枝裏回首:“不賴嘛,小謝公子。”
游船上,範無救打落白姑娘的指尖:“放開你的髒手,別碰他!”
秋風落葉盡頭,範無救問:“傻子,你就沒有喜歡的人嗎?”
風雪覆蓋的山洞裏,黑袍少年珍重地吻上他的唇,将千年孤寒引到自己的身上。
謝卞笨拙地回吻,那人卻吓得後退,一邊退一邊說:“我身上被寒風吹過,怕冷着你。”
聽見老柴的畢剝的聲響,聞見熟悉的松木香氣,謝卞霎時明白過來,這裏聚集着範無救過去斬殺過的全部煞魔。
無常死後,沒有善魂安定,過往斬殺的煞魔詛咒積惡難消,聚集在無常煞裏。
謝卞只要殺死煞魔,就能看見範無救留下的記憶碎片。
于是他窺見了範無救孤獨行走世間的那些年。
範無救從煞境裏出來,尚未調整好靈息,便到人間的集市上搜索新鮮的玩意兒,然後收起疲憊神色,捧着送到無妄城裏。
被謝必安冷臉駁回之後,他就一個人站在窗外看。
看謝必安伏案書寫,看謝必安提筆蹙眉。
他就只是孤零零站着,待不得不離開的時候,再重回人間,忙忙碌碌又走一遭。
他在春花爛漫裏,他在夏夜涼風裏,他在秋風蕭瑟裏,他在冬雪冰霜裏。
一幕一幕。
謝卞突然醒悟。
他只要不出去,他只要留在這裏,就能看見範無救。
無常煞又算什麽,謝卞只想陪着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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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是回憶殺,安安自甘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