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七月底。
炙熱的陽光灑在川城鄉下,白野坐在書桌前,往窗外望。一望無際的田野毫無生機,仿佛空氣都被炙烤出一條條波紋,熱得要命。
白野一動不動望着外面發呆,過肩長發亂糟糟的披着,唇邊叼着一只筆,坐姿是吊兒郎當的。但她長得精致,十二歲的小女孩,臉頰小巧,皮膚很白,瞳孔是罕見的金色,紋路一輪一輪向外呈放射型,就算她的坐姿比較粗犷,也漂亮得像是個瓷娃娃。
“白野。”
突然房門被敲響,外邊傳來一個女人溫和的聲音。
白野一下子回過神來,她迅速薅了薅亂七八糟的頭發,從椅子上蹦下去沖到門邊,對着門背後鏡子認真看了看,确定自己穿得整齊,沒有一點兒邋遢後,才燦爛笑着打開門:
“媽媽?什麽事兒?”
門外,女人穿着一身小洋裙,戴着遮陽帽和墨鏡,明顯是準備好了即将出游的樣子。白野不動聲色地埋頭咬咬唇,眸光黯了黯。
女人沒有注意到她的失落,輕聲道:“白野,我和爸爸要陪着小悅她去夏令營,你……”
女人頓了頓,看着面前埋着頭的小姑娘,到底還是心軟了,改口問了一句:“你……要不要一起去?”
她的聲音是上挑的,呵氣很不穩,顯然其實并不希望白野答應。
與此同時,旁邊房間響起一聲尖利的哭喊:“不要——!媽媽,我才不要白野和我一起去夏令營!才,不,要!”
另一個比白野稍稍矮點的小女孩猛地撲過來,抱住女人的腿,恨恨盯着白野。小女孩紮着雙馬尾,穿的是漂亮的小裙子,不像白野,随意穿一件T恤衫和短褲。
白野擡頭看了眼女人的臉,她帶着墨鏡,看不出表情,但臉色一定很難堪。
“不用了。”在女人出聲前,白野咧出一個乖巧明媚的笑,後退一步,“我不去,就要升初中了,我在家裏看書預習就好。媽媽,小悅,你們玩得開心。”
樓下正好傳來男人的催促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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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松了口氣,對白野露出一個微笑,牽着小女孩走了。走到樓梯拐角處時,小女孩還不忘回頭惡狠狠瞪白野一眼,朝她做個鬼臉。
白野面不改色,笑着朝她招招手,然後退回房間,關門。
她靠着門背,長長嘆一口氣。
再坐回書桌面前時,從窗子往外看,白野正好看見他們一家三口人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一起坐上越野車,沿着鄉間小路,越走越遠,直至消失在白野視野中。
白野悶悶趴在書桌上,手背撐着下巴,長長的睫毛耷拉着,整個人都無力極了。
她不是爸爸媽媽的親生孩子,她是被收養的。
養父養母在城裏做生意,賺了筆小錢,在鄉下算是有錢人。後來他們好像是去算命,說是收養個小孩可以旺財運,他們就去孤兒院,一眼相中了白野,主要是她那雙漂亮的眼睛,金色,他們覺得招財,也不嫌她年齡大,就把她帶回了家。
白野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她以前也被收養過,但沒多久,就因為太過活潑,被再度抛棄回孤兒院,直到十一歲時,遇見現在的這一家人。
白野知道自己年齡大,不容易被收養,所以她很感激她們。她從來不會調皮,不會過分活潑,永遠都乖巧懂事,小心翼翼地讨好家人,害怕被再一次抛棄。可是現在,她已經到家裏一年了,仍然沒能融入進去。
養父養母對她客套又疏離,并不上心,覺得家裏有沒有她都無所謂。妹妹覺得她是來搶走父母的愛的,恨不得她去死,隔三差五就在父母面前哭個不停。
白野從沒和妹妹起過沖突,一次次退讓,反倒讓小女孩變本加厲,哭鬧、撒潑打诨,還有在父母面前誣陷白野。久而久之,養父母自然而然,對白野有了偏見。
盡管他們不說,但白野感覺得出來。
他們出門會小心翼翼鎖上所有房間和櫃子,說什麽話都要刻意避開白野,甚至主卧裏安裝了攝像頭……
這種偏見像是針一樣紮在她的身上,讓她感覺渾身都在疼。
而且……今天是她十二歲的生日。孤兒院撿到她的時候,看見她身上的小木牌,上邊刻着她的名字,白野,還有出生日期,七月二十三日。這些,孤兒院都和養父母說明了的。
也不知道養父母是完全不記得,還是根本沒有在意。
……也沒什麽區別就是了。
“唔……!”白野悶悶趴了會兒,伸個懶腰,一下子從書桌上蹦起來,恢複活力。
算了,難得一個人在家,幹嘛要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兒,可以好好地玩兒了!白野輕快蹦跶着下樓梯,離開兩層樓小洋房,拿上背篼徑直往田野另一邊的小樹林跑過去,元氣滿滿。
摘桑果、玩水,再回來摘點菜做午飯……!烈日下,小少女像只矯健的小獸般在田野中穿梭,汗滴沿着她白皙的脖頸滑下,她卻始終感覺不到熱似的,輕盈地上蹿下跳。
白野在外邊玩了一陣,背着一大筐桑果回家,時不時往嘴裏塞一捧,唇邊被染黑,眸中始終閃着熠熠的光,張揚漂亮,和剛才面對家人時的小心乖巧,形成鮮明的對比。
到家時,已經是正午了。養父母家的小院裏種了點兒菜,白野沒有去他們家田裏摘,就在院子裏弄點菜做午飯。
正午的烈日灑下來,白野這時停下腳步,才終于感覺到熱。
皮膚燒灼似的紅,很疼。白野的皮膚是冷白的,不會曬黑,但一不小心就會曬傷。不過白野都習慣了,沒怎麽注意,蹲下身子埋頭摘菜。
灼燙的日光灑在她脖頸上。
白野蹲下的那一瞬,忽然感覺一陣暈眩,背上裝着桑果的背簍好像裝了鐵塊似的沉,壓得她腰背都在疼,胃裏也傳來一陣翻騰的惡心感,皮膚燙得厲害,從裏到外都在燙,還很疼。
像是中暑了,又更難受一些。
……很怪。
白野迷惑地眨眨眼,她從小身體都很好,偶爾生病一次,就算不吃藥也好得很快,從來沒有過突然間這麽難受的感覺。她想,待會兒到家裏刮個痧,應該就會好一些。
然而起身的時候,白野眼前一黑,渾身上下只感覺一陣天旋地轉,皮膚燙得好像快燒起來,身體,尤其是小腹疼得要命。巨大的疼痛感幾乎将她淹沒,連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好疼……
白野軟綿綿倒在花園中,背篼中的桑果灑了一地,烈日灼在她皮膚上。她整個人,都泛着不正常的紅。
一股只有alpha和omega能聞到的薄荷味,伴着淡淡酒香,沿着院子往外擴散開。明明是十分溫柔的味道,在這時,卻來勢洶洶,霸道得讓人心悸……
……
白野再醒來時,已經是傍晚了。
她虛弱地睜眼,四周是潔白一片,周圍滿是嘈雜的聲音,鼻尖聞到的味道很刺鼻,是消毒水和信息素阻隔劑混在一起的詭異氣味。她躺在衛生院的病床上。
白野才虛開眼角,意識還沒完全恢複,就感覺身體裏還在疼。從內往外,從心髒到大腦,不停地燒疼,整個人都沒有力氣,只覺得難受。
白野從來沒這麽疼過,她感覺自己要死了,想睜眼沒有力氣,想發出聲音,喉嚨幹澀地疼。
病床上,瘦弱的小少女眼角周圍泛着紅,有淚滴滲出,她全身上下的皮膚都不正常地染起緋紅,混雜着被日光灼傷的部位,看起來異常可憐。
痛苦中,白野隐約聽見周圍的聲音。
“趙哥,你可總算接電話了,我這兒給你打了一下午……”醫生在打電話,鄉下衛生院,醫生和周圍病人都很熟,語氣随意,“嗐,你家那個白野……就收養的那個小姑娘,她突然分化了,分化反應有點厲害。你們在城裏嗎?要不要回來照顧一下?”
電話對面是白野養父,趙綱的聲音,他很猶豫:“我們可能……走不開。小野她怎麽分化這麽早?是omega還是alpha?”
alpha、omega、beta三種性別中,由于beta的腺體發育最不完善,分化反應也最弱,養父直接就排出了這個可能。
雖說正常情況下,分化成第二性別的年齡在十二歲到十六歲之間,但白野剛剛十二歲生日就分化,的确算是比較早的。
“是alpha。”醫生嘆口氣,“你知道,alpha的分化反應比較強,那孩子直接暈在你家門口了,都被曬傷了,啧啧,慘兮兮的……還好李姐她發現了,把她送到醫院這邊來。”
“Alpha啊……”趙綱的聲音小了些,似乎是在和妻子商量。
衛生院裏很吵,醫生開的免提,話筒裏清晰地傳來女兒趙小悅的哭鬧聲:“不要回去——!你們答應了要陪我玩的嗚嗚嗚……你們要是回家,我就再也不要理你們了……!”
然後是夫妻兩柔聲安慰小女兒的聲音。
醫生無奈皺了皺眉。
很快,趙綱再度對着聽筒道:“王醫生,我們一家在外地,這兩天大概都回不來。小野就麻煩你了,我們把錢轉給你……嗐,反正alpha嗎,皮糙肉厚的,也不需要怎麽嬌慣……分化反應難受是難受,我也經歷過,但是恢複了就立刻生龍活虎的,王醫生,你說是不是?”
電話裏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到白野耳中。
養父趙綱的聲音慢條斯理的,很溫柔的男聲,白野卻聽出了明顯的不在意。
醫生挂了電話,無奈地走開,繼續忙去了。
周圍仍然很吵。
白野孤零零地躺在那兒,像是被全世界抛棄。
身體還在劇烈地疼着,好像要死了一樣,腦袋一片混沌,眼角不斷有生理性眼淚滲出……白野忽然模模糊糊地想起,她孤零零一個人在孤兒院裏,看見身邊的朋友一個一個離開,她好不容易被收養,又被嫌棄地送了回去。終于又一次被收養,她明明已經很努力了,卻從來都融不進去,像個讨人厭的拖累……
身體和心裏的疼混雜在一起,十二歲的白野不知道應該怎樣面對,只是那一瞬間,她忽然覺得好難過好難過……
如果自己不是孤兒,如果能夠像別人一樣,有一個愛她的家庭,可以随意調皮,做自己想做的所有事,被爸爸媽媽關愛着……就好了。
忽然間。
身體的疼痛消失了,周圍一下子安靜下來,刺鼻的味道也消失了,變成很輕柔的香氣。就連老式的硬板病床,都變得柔軟,白野感覺自己仿佛陷進去。
白野睜眼,一個漂亮的女人出現在她面前,滿是關切地用力抱了上來:
“蔓蔓——!蔓蔓你終于醒了,身體怎麽樣?有難受嗎?”
聲音溫柔到了骨子裏。
白野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