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真把我當朋友的話,何必這樣遮遮掩掩呢?
學霸不是什麽丢臉的事吧?大大方方說出來不行嗎?
原本沒什麽,隐瞞就反而讓它變得有什麽了。這種道理,高智商的人反而不懂嗎?
我磨磨蹭蹭到了學校東門,卓文揚站在那,又高又挺拔,額頭飽滿,雙眼明亮,皮膚白得要發光。
一看就是人中龍鳳聰明人,為什麽我會把他當成同類呢?
他微笑了一下:“你來了。”
我上上下下打量他。
他好像有點不知所措。
我盯着他那個見不着LOGO的包看了一會兒。
“你這是Hemers的Flash嗎?”
他愣了一愣,道:“是。”
快六萬的包。我又問:“所以你是在哪裏做兼職啊?”
他猶豫了一下,才說:“卓氏集團。”
我瞪着他。
很多人連家裏開個小賣部回去幫忙,都要說成繼承家族産業。
而他能把卓氏的二代說得好像路邊賣紅薯的。
我還同命相憐地覺得他跟我一樣呢。
到底哪裏一樣了啊?
跟年邁的外公相依為命苦撐家業,和身為卓氏集團的第一繼承人,那完全不是一回事好吧?
在自家的上億豪宅裏待着,倒杯紅酒俯瞰T城繁華的那種寂寞,和我寄人籬下的孤單,也不是一回事好吧?
我說:“所以你是在逗我玩嗎?”
他愣了一愣:“我沒有。”
“你早就畢業了,那根本不是你需要修的課,你到底來幹什麽?”我擰起眉,雙手抱胸,質問他,“明知道我誤會,也不澄清是嗎?故意這樣誤導,有意思?”
“我不是故意……”
“那你有沒有騙我?”
他低聲說:“有。”
“你到底還有什麽瞞着我?”
他像是一下子全身緊繃,臉上也沒了血色。
我原本火氣其實沒那麽大。
甚至我期望他能說出一些好聽的話,比如什麽“為了有機會跟你聊天才來蹭課的”“想單純地交朋友所以不告訴你我的家世”之類,讓這事變得浪漫起來,就跟小說劇情一樣有反轉。
結果他居然一句也說不出來。
過了半晌他才說:“我很抱歉。很抱歉。”
“……”
“我以後,都不來了。”
“……??????”
這樣?
就這樣?!
我特麽……
我心裏憋着的那股失望,越脹越大,終于壓不住了。
“去你的!”
我朝地上呸了一口,轉身走開。
我微信賭氣把卓文揚拉黑,也不再去上課了,以往想着去學校總心懷期待,現在只會覺得格外傻叉。
我搞不懂卓文揚,他連一點追回的意思都沒有,我還沒來得及打出一拳,他已經迅速撤開了。
這還談什麽?拿頭去交朋友?
自暴自棄的感覺又回到我身上了,我的逃課也變得大大方方的,不去就是不去,誰都不避。
程亦辰的擔憂之情溢于言表,但一旦他試圖要說我什麽,我就先頂他一句:“人各有志,您別瞎操心。”一招打斷他的欲言又止。
我不喜歡他用那種失望的眼光看我。這樣的眼光我已經見得太多了,就好像我此生都無法擺脫一樣。
生活變得有些郁悶,好在愚人節到了。
這是我一年當中最喜歡的節日,可以随便地取笑別人,再被別人取笑,這一天裏誰都可以放下負擔當一回傻瓜,何其痛快。
然而我還沒來得及笑別人呢,就被班級群裏的“體檢通知”給忽悠了,白白跑了一趟醫院,還特意是空腹去的。
發現上當受騙,尤其我還是唯一一個上當受騙的,我的自尊心再次受到鞭打。惱羞成怒之餘,幹脆也在朋友圈發了條消息:“我是林竟的朋友!!用他的手機發消息!我現在在XX醫院!!林竟出了車禍,重傷搶救中!!!!”
看吧,我發起狠來連自己都咒。
發完我就去買了個早餐,而後在急診大廳角落找了個位置,邊吃飯團夾油條配豆漿,邊看有沒有人會來當我的“愚人”。
然而我那條朋友圈,收到的留言都是各種無情嘲諷。
“演技浮誇。”
“感嘆號加太多了。”
LEE還贊美了我一句:“禍害遺千年,你還有九百多年好活呢。”
畢竟我編得實在太随意了。
兩個飯團吃得差不多了,突然看到有人急匆匆從大門口進來,這位上當的中年男人臉色煞白,腳上鞋子都穿反了。
“……”
我發朋友圈的時候,忘記屏蔽程亦辰了。
但不管怎麽說,總算有人被騙了,聊勝于無。
在他四處張望着要找人打聽的時候,我猛地跳到他面前:“愚人節快樂!”
程亦辰對住我的臉,維持着張嘴的姿勢,僵在那裏。
大約過了幾十秒,他才算反應過來,臉色慢慢地由白變青,又由青變紅,一時緩不過氣來似的。
我還在嬉皮笑臉:“你上當啦,今天是愚人節……”
話沒說完,臉上就“啪”地挨了重重一個耳光。力道之大,打得我臉歪向一邊,腦子裏一時間只餘嗡嗡作響。
程亦辰雙眼通紅,咬牙切齒地罵我:“別拿這種事開玩笑!!!”
我還在發懵,他又突然伸出手,一言不發地,一把就緊緊抱住了我。
我更懵了。
我居然得到了一個擁抱。
這擁抱讓我有點喘不過氣,骨頭都被擠壓得發痛,甚至咔咔作響。
那瘦削的胳膊上傳來的力量,居然能有如此之大,我從來也想象不到。
他把臉用力貼在我臉頰上,那皮膚觸感是冰涼的,我感覺得到他的雙手在微微顫抖。
我好像,真的吓到他了。
這個玩笑,的确一點也不好笑。
我被他抱了一會兒,終于小聲說:“對不起。”
雖然他什麽也沒說,還打了我,但我是第一次這麽清晰地感覺到了他的這種擔心。
我說:“對不起啊,辰叔。”
這是我第一次向人道歉。
我是被關心着的。
這世上會有人因為擔心我,而到了連這種低級玩笑都當真的地步。
我反手輕輕抱住他的背,把頭埋在他頸窩裏。
長這麽大,記憶裏我是頭一回挨這樣的打。而我這也是頭一回,覺得自己有一點點的幸福。
程亦辰領着我回家,我變得特別老實,頂着臉上的掌印,坐在沙發上等着他翻箱倒櫃找藥膏。
“哎,看我這手重得……”
他一邊給我臉上塗藥,一邊好像痛的是他自己一樣,嘶嘶地倒吸着氣。
塗完藥,他看着我:“永遠都別拿自己開玩笑,知道嗎?”
“嗯。”
他在我旁邊坐下。
“你很讨厭讀書嗎?”
“嗯。”
“為什麽呢?”
這是何等的說來話長啊,我還不理解為什麽有人喜歡讀書呢。
我只能問:“辰叔,你當過差生嗎?”
他“咦”了一聲:“沒有……”
“我當過差生,我已經當了很多年差生了,我也只能是差生。”
“……”
“我爸明知道我不是讀書的料,還要把我送回學校去,你以為他是指望我能有什麽出息嗎?不是的,他只是想有個地方讓我老老實實待着。”
程亦辰愣住了。
“所以我到底有什麽好讀的呢?沒有人對我有期望啊,這也不是我擅長的事,我腦子就是笨啊,那我為什麽要在這裏一直受挫折呢?”
他說:“沒有人是永遠讀不好書的,只要你努力……”
“如果有的事情,根本不适合你,你還會堅持下去嗎?堅持不一定是對的啊。你聽說過那個擱淺在草原上的鯨魚的故事嗎?它擱淺的地方,離最近的海岸線都有八百米,它不可能是被海水沖到那去的,那它為什麽會在那裏?因為它一直很努力地翻身,想要滾回大海,但它翻錯了方向。方向錯了,越努力,就越悲慘,離成功越遠。”
安靜了一會兒,他笑了,而後伸手摸摸我的頭:“你看,我都說不過你。小竟,你是很聰明的孩子啊。”
我愣了一愣。
“你有些話,我覺得講得有道理。确實,方向決定命運。但接受教育,大多時候都不會是錯誤的方向。如果想确定所受的是錯誤的教育,那需要多方面的觀察考量,不可輕率下結論,我會幫你一起判斷。”
得到認可,我感覺沒那麽激動了。他的指腹婆娑我頭頂的感覺讓我很舒服,他的眼睛也長得非常溫柔。
“還有一點我也同意你。确實,你爸爸堅持要你繼續上學,并不是要你變成什麽大人物,做什麽大事業,他的确沒有要望子成龍的意思。”
我嘟哝着:“那為什麽還非得要我去上學啊?”
“但他一定希望你多學點東西,能找到興趣和理想,認真去活着。人一輩子,至少會有一件事是自己想做的,也願意努力去做的。如果連一件也找不出來,不是太空虛了嗎?”
他看着我:“你現在有自己的目标了嗎?”
我想了一想,确實一片空白。
“還沒有,對吧?如果什麽準備都沒有就突然走上社會,那會很辛苦,就像赤手空拳要去打一場戰一樣。學校正是一個,可以讓你慢慢調适自己,找到想要的方向的地方。所以我們才要你去念書,想讓你有一個可以緩沖的階段。”
“……”
“你爸确實希望你這幾年能在學校裏老實待着。但我們沒人把學校當成你的收容所,你也不要把它當成牢籠。因為你遲早要離開它的,而且也無法回得去。與其說是牢籠,你不如把它想成一個蛋殼。這是你人生裏剩下的最安全的孵化的時間了,你明白嗎?”
“……”
“這段時間裏,你真是需要盡量多學到些對自己有用的東西,學到些以後能幫助你的東西。不然等到蛋殼碎的那天,你怎麽辦呢?”
我悶悶地說:“可是,萬一上課老師教的那些,都是對我沒用的,幫不到我的東西呢?”
他又笑了:“你說得對,這的确也是有可能的。但是,教育不止是教給你知識,它也教給你主動學習的能力,教給你邏輯思考的能力。這種能力,在你日後的人生裏,是一定有用的。”
他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小竟,我真的覺得你很聰明,敏銳,堅定。你有獨立思考的能力,不容易被人動搖。”
“你只是還沒長大。但我相信你會很快長大的,”他信心滿滿地說,“你會變成很好的大人的,小竟。”
“……”
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有了輕松的感覺。
從來沒有人這樣耐心跟我說這些,也沒有人這樣耐心聽我說這些。
我好像一直在等着這樣一個人。
然後終于等到了。
程亦辰還在溫和地看着我,他有雙深黑的,讓人覺得暖和的眼睛。
我覺得我有那麽點喜歡他了。
我也突然有點想我爸。
我也很想念卓文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