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神門

第33章

客棧。

一只鴿子落在窗臺上，白易見他腿上綁着字條，拆開來看，上面寫着：

明日戌時，落霞鋒上。浪難平。

白易想起這個人是誰，只是當年他救了蘇渺之後，折回了江南神門，再次去往落霞鋒上，這個人已經離開，此後在沒有聽說過這個人的消息。

“師兄，怎麽了？”蘇渺問道。

“我明日要出去，你在客棧裏不要亂跑，知道嗎？”白易理了理他的頭發，在他唇角上親了一下。

蘇渺點點頭，把劍還給他。

次日。

從客棧趕到落霞鋒就算是騎馬也要走小半天，蘇渺待他出去之後也趕緊騎着快馬跟了出去，不近不遠的吊在後面，手裏的那把劍是他從別的弟子身上撿的，和他以前的那把差不多。

從早上出去，走到了傍晚，落霞漫天，血紅似的鋪滿整個天空，夕陽餘晖将整個山峰都染成枯黃的顏色，垂朽暮年，無力回天。當夕陽慢慢落下，掉進了山澗，又是另一個天了。

平進站在山峰，那人死時的一幕不斷在他眼前浮現，染血的雙手抓住他的衣襟，咳出的血印在他的臉上，恍如夏花燦爛，嘴角牽起卻再也笑不出來，掙紮的喘息了幾聲，“呵，緣盡今生，此、此生輕許……”

他伸手想要扶住他，卻怎麽拉也拉不起來似的，低頭一看，手上好像都是血，四周什麽也沒有，空蕩蕩的，孤鷹盤旋，輕嘯九天。

“惜多才，憐薄命，無計可留汝。揉碎花箋，忍寫斷腸句。道傍楊柳依依，千絲萬縷，抵不住、一分愁緒。如何訴。便教緣盡今生，此身已輕許。捉月盟言，不是夢中語……”

戲文裏唱的詩句，沒想到有一天竟然會用在他平進的頭上，真是可笑。那人神神叨叨，瘋瘋癫癫，沒事兒就喜歡穿個拖拖踏踏的戲袍到處晃悠，最後也是穿着那件戲袍死的，沒準兒現在到了地下也把閻王爺惹得不得安寧！

正思索間，就聽見遠處傳來馬蹄聲，一看，果真是白易來了。只見他翻身下馬，端的是江湖大俠的風采。

平進拍手，“白大俠，別來無恙？”

白易将馬拴在旁邊的樹上，拱手道：“我是來應當日之約的。”

“那好，今天是你死還是我亡，總要算個清楚。”平進說完，便一刀招呼過去。白易連忙揮劍擋住，刀劍相撞發出一聲嘶啞的響聲，兩個人瞬息之間便過了百餘招，林間落木蕭蕭，劍尖破開樹葉，耳邊風聲緊呼，電光火石之間，白易微眯雙眼，劍鋒一斜，平進被刺傷左手小臂，“白大俠果然厲害。”

平進發狠似的一抿唇，哈，他就是這麽厲害！他殺了柳纖！就是這樣，一劍殺了他……平進手掌在劍鋒上換過，血将劍鋒染上紅光，刀一陣抖動，發出一聲嗡鳴。

“你瘋了，歃血為刃？”

“誰勝誰敗還難料！”

染了血的刀，似乎也變成了帶有靈氣的人，平進自己也不清楚到底是刀操縱着他還是他操縱着刀，白易不敢分神，一劍架住斜砍而來的刀，猛力往前一推，平進撤力抽刀往左邊偏上一步，一刀往上挑。白易後退數十步，腳在樹上蹬，借力停下，手中劍飛出，瞬間幻化出千道影子，一時之間花木橫飛。

平進揮刀縱起輕功飛身一躍，青刀脫手，只幾下平掃，無數光影時幻時滅，平進冷笑一聲，雙手運起掌力，淩空一掌，掌風破開劍影，白易被打中一掌，倒退一步後背撞到樹幹，咳出一口血來。

只見青刃砍來，白易閃身躲過，幾下輕功落在楓樹上停住，暗器藏于手中，破空而去，打在平進手腕兒上，平進握不住刀，卻是殺紅了眼，一腳将刀踢飛，運氣輕功飛到樹上，一腳将刀柄踢飛，刀不偏不倚朝着白易心口飛去。白易喘一口氣，往旁邊一偏，卻被刀釘在了左肩上，血淋淋的疼。卻見平進已經近到身前，左手拔刀欲要再刺。白易眼疾手快，一劍往他腹部刺去。

劍尖沒入一寸，平進後退一步，來不及伸手捂住腹部，從袖子裏摸出一個霹靂彈，向白易扔去，白易一驚，沒想到他出此手段。連忙提氣往邊上一閃，只聽身後一陣巨大的轟響，後面一棵莫約兩人合抱那麽粗的樹從中間被破開，吱呀一聲，往兩邊倒下。

平進一抹嘴角的血跡，左手拿着刀，“我今天就要報仇。”

白易咳出一口血，來不及擦掉，顫巍巍的站起來，“你殺不了我。”

因為他的蘇渺還在等他。

“你真是自負！”

平進雙手握着刀，不住顫抖着，險些握不穩，運足了全身的力氣往白易頭頂上砍去，白易揮劍相應，架住他的刀鋒，兩個人僵持不下，只聽一聲裂響，白易的劍上裂開了一道口子。

劍是假的！

白易一驚，一手撤開，運起掌力，猛地向平進拍過去。兩人被沖力震得各後退數十丈的距離，地上劃兩道深刻的劃痕。

平進喘了一口氣，道：“你死定了。”

白易一驚，轉頭發現蘇渺站在他後面，他心中劃過不好的預感，“小渺……”

蘇渺一狠心，一劍往他心口刺去！

白易驚詫的看着他，面無表情，飛濺的血劍到了他的衣襟上，“你，你這麽恨我？”

然後他聽見蘇渺板着臉，對他說，“是啊，我恨死你了，我恨不得你死。”

白易踉跄着站起來，看着蘇渺拿着劍的手，“小渺，你手抖了……”

蘇渺抽出劍，後退一步，白易想伸手摸他的頭發，卻怎麽也擡不起手來，他已經到了懸崖邊上，就要掉下去的樣子，血止也止不住，染濕了他的衣裳，“咳，你換走我的劍，就是為了今天嗎？”

劍？什麽劍！

“我沒有！不，不是我換的，不是我！”蘇渺雙手抱着頭，蹲在地上，吼道，“不是我！”

白易往後退一步，“蘇渺，我去死，你去稱霸天下，坐擁榮華！”他輕笑一聲，一腳踏進了深淵。

蘇渺只覺得心痛如絞，漫天的紅霞将整個山峰染成緋紅，狂風卷着落葉，飛的漫天都是，耳邊好似都是嘲笑輕賤的聲音，蘇渺昏昏沉沉，眼前黑了一片，風緊緊纏繞着他，好似要将他割出千萬個口子。

蘇渺慢慢站起來，平進靠在樹幹上，道，“你看，他終于死了，你那一劍刺得可真準！他又掉下了山崖，神仙也救不活！”

蘇渺走過去，手顫抖的提起他的衣領，“是你換的劍！”

“呵，我告訴你，那把劍我動都沒動過，你別把錯都推到我身上！就是你殺了他！是你想殺他，現在你不高興嗎？”平進毫不在意的反問道。

“不是我！”他提起劍，把劍橫在平進的脖子上，“說！你是什麽時候換的劍！”

平進道，“你要殺就殺吧。”

蘇渺嘶吼一聲，猛地将劍扔到地上，往山下走去。

平進看着天邊的落霞，眼前一片模糊，他傷得極重，估計也撐不了多久了，他往虛空一抓，笑道，“我下來陪你，聽你唱戲，再也不跑了，你等我……”

蘇渺麻木的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周圍的人都看着他，指着他罵，“瘋子，離他遠點！”

“看他樣子就不正常！二牛，你給我過來！小心他咬你！”

“走開走開！別擋路！”

蘇渺環視四周竟然無處可去，他走一半，手腕兒上的金鎖不知道被誰撞了一下，落在地上。蘇渺蹲下｜身去撿，就聽到旁邊有個人說道，“诶，那金鎖不是一個大俠給買走的嗎？怎麽又在他手上？”

蘇渺回過頭去看，一個人在擺攤，賣的都是些挂飾，“你知道這東西？”

那人想了想，若不是那個大俠在人堆裏顯得太特殊了，他也記不清楚，道：“哦，是這樣的，那天啊我也在這裏擺攤，看見他走過來我就招呼了兩句，他挑挑揀揀的看了也不賣，我就把金鎖給他，說是可以辟邪，要是把它送給喜歡的人，那人可就跑不了了！嘿！估計是那大俠真有心上人，二話不說就付了錢，”那人猶豫了下又壓低聲音道，“其實那只是上面鍍了一層金，也沒開過光，值不了幾個錢的，那人可真是傻。唉，自古情之一字最是傷人……”

蘇渺麻木着走，只有心還疼着，讓他有點知覺。他不是應該開心？也不知道走到了哪裏，只覺手上一涼，浸濕了水珠，他往天空一看，是要下雨了。

蘇渺不知不覺又走到了江南神門，雪狐令牌還是沒人找到，不過是幾天的光景，雜草就長得繁盛起來，大堂裏栽種的那些花被雜草欺壓的也枯萎了，一片荒蕪的景象。白易喝酒的涼亭，也被雜草鑽了空子，伸出了枝桠。

蘇渺冷笑起來，你不高興嗎？

他慢慢走到大堂，點燃了燭臺，看看，這些從蘇家搶來的錢做的裝飾，全都是你的了。

看看，再也沒有人和你搶了，再也沒有人瞧不起你，說你是怪物。

蘇渺微笑着，漫不經心地将窗戶點燃，他邊走邊看，每到一處就點一處的火，很快，整個大堂都燒了起來，火勢兇猛，帶着燙人的熱氣。叢叢的火焰蔓延，把整個江南神門都點燃。

蘇渺站在火中，滔天的大火熊熊燃燒，滾燙的熱浪撲到他身上，柱子倒塌，房梁塌了一半。蘇渺安靜的看着，直到火燒到了他的腳下，将衣裳跟着點燃。蘇渺終于忍不住抱頭痛哭了起來，“我對不起你們，我錯了，都是我的錯，肖緒，孟時楓，秋十，我錯了，師兄，我錯了。所有被我害死的人，我對不起你們，我對不起你們……”

他喃喃念道，念了千萬遍，被火燒可真疼啊，都是他應得的，他真是活該被燒死！活該！

意識漸漸模糊，他恍惚之中聽到有成千上萬的哭鬧嘶叫聲，陰沉詭異，好像在周圍回蕩。

“燒死我了！好燙啊！”

“是誰！是誰放的火！好熱啊！”

“我要魂飛魄散了，我還要投胎啊，那個人，那個人我要吃了他的魂魄！”

“我要喝血，我要吃人，我要嚼碎他們的骨頭！”

“放我出去啊，放我出去！好大的火啊！”

隐隐約約周圍似乎有成千上萬張牙舞爪的鬼圍攏過來，血紅的，青綠的，火苗在它們身上燃燒，一瞬間又化為飛灰。

蘇渺口幹舌燥，只見一只巨大的白狐龇牙咧嘴的一聲吼叫，淩空狂奔，沖出重重火焰，消失在眼前。

蘇渺渾身撕心裂肺的痛，終于失去了知覺。

姑蘇城。

一說書先生一本正經的道：“和你們說一件怪事！江南神門被燒的那天，山腳下的人啊，好像都聽見有鬼在哭！可吓人啦！”

“真的？你可別是在吹牛啊！”

說書先生一急，道：“當然是真的！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可是那火卻澆不滅，直到把江南神門燒個精光才慢慢滅了！”

“哎喲，可別燒死了人啊！”

“那裏早就沒人了，哪裏有人啊！”

“不是真的吧？那麽大的火都澆不滅，難道是天火？”

“天什麽火啊，神神叨叨的！”

作者有話要說：

☆、番外

竹屋。

蘇渺奇異的看着自己的手腳，完好無損，他不是在大火中被燒死了嗎？現在呢，怎麽在這裏？

只見一個人從竹屋外邊走了進來，那人的模樣還是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俊美的樣貌，一身的白衣纖塵不染，有如谪仙。那人端起油叽叽的碗看了一下，又放下，“唉，一如既往的髒。”

“你是誰？”

“我救了你，看在讓你倒了黴的份兒上。”

蘇渺一想，難道，難道那把劍是他換掉的？

“差不多，想不到你還要去放一把火再死，真是不消停。”那人啧啧嘆氣，一副服了你的樣子。

蘇渺明明記得當時火苗竄到了他身上，他怎麽會沒事呢，“白易，他怎麽樣了？”

“還能怎麽樣，你殺了他，他當然死了。”

蘇渺一木，是啊，白易已經被他殺了。

“你為什麽要救我，反正，這世上也沒有什麽人在了。”他說完這句話，整個人蜷縮起來，武功也沒了，又有什麽意思呢？

“現在放把火也不晚。”那人說了幾句話就走了，頭也不回一下。

蘇渺在竹屋裏呆了四五天，也餓了四五天，等明白過來時依舊頭暈眼花，那人走得時候在桌子上放了些東西。蘇渺過去打開來看，是幾個饅頭，已經發黴了。

他餓得頭暈眼花，什麽也顧不上了，就着那饅頭就吃了下去。當初白易在的時候，怎麽會讓他受這些苦。都是他，把一切都推入了深淵。

蘇渺走下了山，周圍人來人往，依舊是喜氣洋洋的樣子，說書的照常講故事，一衆賓客聽得津津有味兒，“講得好！”

“就是嘛，自古以來，只有至親至愛的人才能傷人！你看那些忘恩負義的，真是該殺！”

蘇渺低下頭，喝了一口茶水。

眼睛往四處看，猛然間看見窗戶邊上坐着一個人，也在喝茶，他，他沒死！蘇渺放下茶杯就要追出去，卻出了門就沒看見人了。他在大街上東走西撞，惹得怒罵連連，他到處跑，急的滿頭大汗。

“白易！你躲到哪裏去了！”

白易就站在他身後，輕聲道，“亂跑什麽，還是這麽莽撞。”

蘇渺一轉頭，有點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悲喜交加，“你、你還活着？”

白易點頭，“是啊，讓你失望了。”他輕笑一聲，轉頭就往前走。

蘇渺跟在他身後，死命抓住他的袖子，“不是，我不是這樣想的，我錯了，我愛你……”

白易停住，轉頭道，“你以前也總這麽說，現在你就不要拿這些話來騙我了。”

蘇渺急道：“我不是騙你的！你信不信我！”

周圍看熱鬧的人都圍攏過來，叽叽喳喳的講話，有個小姑娘看直了眼，西子捧心狀，“好虐啊。萌得我一臉血。”

白易有些厭煩這些人的眼光，甩開他的手一直往前走。

蘇渺跟在他後面不言不語，直到白易在一個院子前停住，打開了房門走了進去，蘇渺也跟了進去。

“小渺，你到底要怎麽樣？”白易嘆氣道。

“我、我……”蘇渺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問道，“對了，你是怎麽……”

一邊到了一杯茶，一邊道：“有個小神棍給了我一張替死符，後來我帶在身上忘了丢，估計就是那符的用處吧。”他想了想又道，“說不定那神棍還真是個神仙。”

看見蘇渺還站在那裏，“你坐下吧。”

蘇渺才敢坐下，一動不動。

“江南神門那把火是你放的？”那事情鬧得人盡皆知，除了蘇渺，誰能這麽做。

蘇渺望着澄澈的茶水，幽幽道：“我以為你死了，想和你一起死，就點了火，想把自己燒死在裏面。可是後來有個人又救了我，就是那個叫我去找雪狐令牌的人。十年了，他的容貌一點都沒有變。”

白易手裏握緊了茶杯，氣道：“誰讓你做這種傻事！”

蘇渺低頭不語。

白易在他額頭上敲了一下，“算了，以後我們都住在這裏，江湖的事情，再也不想理會了。”

蘇渺欣喜的無以複加，“師兄……”

“看來江湖上還有些更厲害的角色，我原本以為江南神門，攬月山莊，這些已經是江湖上最厲害的門派了，有名望的人基本上都被這些門派占齊了，現在想來，竟然是見識短淺，料不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白易說完到了一杯茶水給蘇渺。

蘇渺接過，喝了個精光，他渴極了，現在總算好了。白易哭笑不得的看着他，“小渺，你把茶葉一起喝了。”說着伸手把茶葉從他唇上撚下來。

蘇渺舔了舔唇角，“沒注意。”

“外面又下雨了。”

“嗯，今年的雨可真多。”

＃＃＃＃＃

天都要黑了，蘇渺還在外面院子裏練劍，由于之前練過，現在不過是重新撿起來，于是他的劍法突飛猛進。蘇渺那本炎月秘籍雖然厲害，但編撰的人太急于求成，導致出現了許多不合理的地方，後來兩個人商量了一下，把某些地方改了改，就要溫和得多，也不會走火入魔了。

雖然現在蘇渺脾氣改了很多，但一如既往的不喜歡把心事說出來，練劍練了一整天，出了一身的汗，正洗完了澡，只穿了一件裏衣就往寝房走。

走到門口時，蹲了一下，不自覺臉刷的紅了。

白易坐在椅子上，一手撐着下巴，“小渺，你能不能不這麽勤奮？”

“還是練練好，免得出了什麽事——”

“有我呢。”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也許過了很久之後，等到他們都老了，白易依舊會說，“有我呢，你不是一個人。”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發完了，謝謝點擊進來，謝謝。我決定在這個系列把各種搭配都寫寫看，希望親親讀者支持，一共會寫五篇的，正在努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