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白易遠遠的看見了那邊那個單薄的人影,纖薄的身體隐沒在柳枝的陰影下,只在肩膀上落下一些亮色,似鬼魅,觊觎人間繁華卻懼怕灼日之輝。他朝那邊招了招手,朗聲道,“師弟,過來。”
蘇渺只好走了過去,月華在映得他的額頭光潔如玉,略微僵硬的身形,像是一尊可以移動的白玉雕像。
白易到了一杯酒給他,醇醇酒香,沁人心脾,“這酒是我少時藏在梅花樹下的,今日忽然饞了,還是把它取出來了。”
蘇渺正襟危坐,看着那酒杯,道:“我不會喝酒。”
那一本正經的模樣看在白易眼裏竟然覺得有些可愛,然後他微微露出一個笑容,“是啊,師弟好像從來沒喝過酒。”
蘇渺看他有些醉意,于是試探問道:“師兄可知為何掌門不喝猴魁?”
白易喝下一杯酒,道:“師弟有所不知,以前這猴魁茶毒死過人,掌門怕再出差錯,只好下禁令。”
“掌門為何斷定是茶的原因,而不是端茶的人?”
白易揉了揉額頭,“我不清楚,一直想不明白,掌門明察秋毫,怎麽會這樣認為。應該是別有隐情。師弟知道便好,不要去犯這規矩。”
蘇渺點頭表示知道。
一個人喝酒太沒意思,何況旁邊明明還坐着一個人,不一起喝簡直有辱光陰,于是白易又再一次端起酒杯,遞到了蘇渺面前,“我十年前可就只埋了這麽一壇酒,師弟今次碰見了怎麽能不喝?”
蘇渺欲再推辭,但見白易直接把手一擡,酒杯就到了他唇邊,冰涼的杯緣碰到他的嘴唇,帶着一絲冷意,酒香撲面而來。擡眼卻見白易臉帶笑意,一雙眼眸透着溫柔似月。
“我喝了會醉的。”
“醉便醉吧。”
的确,那酒的香氣太饞人了,蘇渺一手接過酒杯,放到唇邊微微抿了一口,然後皺了一下眉頭,仰頭把這杯酒喝了個精光,他将空了的酒杯遞到白易面前,将酒杯向他微微一揚,表示自己已經喝完了。
白易一笑,又将酒壇子提起來給他倒了一杯酒,蘇渺狐疑的看了他一眼,然後還是喝完了。兩個人趁着夜色你一杯我一杯,喝得酩酊大醉。蘇渺看起來果真是酒量淺薄得狠,三兩倍下肚,已經醉得一塌糊塗,此時撲到在石桌上,一動不動。
白易不由自主的彎了彎唇角,忍不住伸手去摸了一下他的頭發,又嘆了口氣,将手收回來,倒上一杯酒。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清晨在耀眼的白光中醒來,路上,屋頂上都鋪着一層雪,樹枝上挂着雪,一棵一棵,筆直,冰清玉潔。
藍衣少年手中拿一柄長劍,劍柄上一顆璀璨紅色琉璃石光彩奪目。少年帶着鬥笠,身材颀長,步伐從容,一陣風吹過,卷得他的長衫飄揚,露出一雙黑色的長靴。
他原本是應人之約要去比試武功,只是走到這裏卻生生剎住了腳步。那樹下躺着一個莫約□□歲的小孩子,那孩子蜷縮在樹下,了無生氣,看來已經凍僵了。
少年走過去試了試他的鼻息,發現還有救,于是将他救起來帶回客棧裏去。那小孩子到了傍晚的時候終于醒了,臉色蒼白,看起來憔悴得狠,病恹恹的,沒什麽生氣。
少年到了一杯熱茶給他,對他道:“你是那家的孩子?怎麽睡在路邊?”
小孩子捧着那碗茶低着頭,默不作聲,手指甲裏藏着些泥污,髒兮兮的。
少年繼續看着他,心道這小孩子莫不是一個啞巴。于是對着他微笑一下,放柔了聲音道,“你別怕,我不是壞人,你要是沒有地方去,不如跟我回師門吧?”
小孩直溜溜的眼睛看着他,複又低下了頭。
少年怕他起疑心,便解釋,“我是江南神門的弟子,不會騙你。你跟我回去,我就叫師傅收你為徒,你就不會再受凍挨餓了。”
小孩聽到此處,終于點了點頭,然後放下碗,跪下來,磕頭便拜,“……謝,謝您收留。”
少年将他帶回了師門,幾天的奔波,小孩依舊瘦骨嶙峋的樣子,讓人看了就心疼。只是去拜見掌門的時候,掌門只是說這孩子根骨不好,不收他做弟子,況且這孩子年齡也有點大了,學東西也慢,要叫少年把他重新送回官府去。
小孩子只是沉默,不哭也不鬧,只是他的手指抓着衣角的樣子着實太可憐了,少年于心不忍,對着他師傅好說歹說,說一定要留下他,然後對着他師傅跪下了,懇請師傅收留。他師傅拗不過他,只好勉強收下這弟子,從此不聞不問。少年待到師傅走後,輕松地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溫柔道,“你別怕,以後你就是我師弟了,我帶你去你的住處。”
小孩子跟着他走,看見一個四四方方的院子,又見到了很多其他弟子,卻原來不是每個人都像少年這麽好。
白易拉回思緒,想那時蘇渺還是一個瘦骨嶙峋的小孩子,現在他們都長成了大人。
他很早以前就發覺自己好像特別在乎蘇渺了,不只是同門師兄弟的友愛,他覺得自己懷着這龌龊的心思,十分有損道德,只是卻抑制不住似的。
他喜歡蘇渺。
他覺得自己簡直無恥極了,他猛的倒了一杯酒,冷飕飕的喝下去,然後一杯又一杯,只是神智卻始終是清醒的,他總是不會醉,要是醉了便好了。像現在的蘇渺一樣,一醉解千愁。
他側頭看着醉得一塌糊塗的師弟,想這夜裏涼,還是早點把他送回去吧。正想要過去将他扶起來,卻見蘇渺擡手抓住了他的手。
白易一愣,再去看他時,只見蘇渺依舊閉着眼睛,睡得死死的,看來只是無意識的動作。他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在說什麽,白易起了好奇,于是便湊過去聽,只聽那嗓音透着一股沙啞迷茫,“師、師兄……我,喜歡……”
喜歡什麽?
喜歡吃湯圓?
喜歡練劍?
白易想了很多種可能,要是喜歡我就好了。
只是後面蘇渺便再也不肯透露半個字,睡得人事不省。白易只好無奈将他直接抱起來送回他的房間。
蘇渺的房間和他這個人一樣壓抑,每一件東西都要鎖起來,桌子上什麽也沒有,床上就是一床被子和一個枕頭,其餘的衣物大約都撿起來鎖進了大衣櫃裏,牆上挂着鬥笠和蓑衣,森冷冷的,顯得有點孤寂。
這幾日好似蘇渺越發的清瘦了,抱起來只覺得骨頭抵得人疼。蘇渺即使喝醉了也安安靜靜,也不鬧,實在是規矩得很。
白易把他放到床上,将被子拉過來蓋在他身上。那清秀的臉上透着疲憊,微微皺着眉頭,想起蘇渺平日裏老是板着臉,面無表情,越發覺得有些心疼,然而氣惱又占了一部分,于是便伸手在他臉頰上不輕不重的捏了一下。
蘇渺無意識的揮手将他的手打開,又背過身去,蜷縮起來,整個人埋進了被子裏,連同臉一起遮住,整個人都瑟縮起來,可憐兮兮。
白易伸手把他從一堆被子裏扒拉出來,沒過一會兒他又鑽了進去,惹得白易萬般無奈。
最終,他還是識趣的去滅了燈,走出了房門,然後将門拉上,随着“吱呀”一聲,皎潔的月光立即灑了他滿身。
被子裏的人慢慢透出一個腦袋,睜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大門關上的方向,然後又繼續瑟縮進被子裏。那麽厚的被子,熱死了,但他黑夜之中,他總是在害怕着什麽,他不敢,他不敢丢掉這層東西。
次日。
籠子裏有只兔子,這是蘇渺以前捉的,雪白雪白的毛發,長長耳朵,寶石似的紅眼睛,特別是那小尾巴,毛茸茸的一團,摸在手裏很舒服。這只兔子才不過巴掌大小,不知道是什麽品種。
蘇渺手中拿着一個瓷碗,将茶水到入碗中,然後放到那幾只兔子面前。估計是那小白兔疏于照料被餓得狠了,此刻便迫不及待的喝起水來,水将它的白毛浸濕,一副凄慘相。
蘇渺一手将小白兔提起來,摸了摸它的長耳朵,小白兔滿足的眯起眼睛,似乎十分享受。蘇渺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戳它一下,小白兔往那邊一跳,正好跳回籠子裏,聳拉着耳朵,十分不甘願。蘇渺忍不住笑出聲來。
蘇渺從布袋裏取出一朵白花,揉碎了放進茶水裏,搖勻了,再次遞到了小白兔面前。小白兔一副高亢的樣子,背過身去不再理他。蘇渺身手将它掰過來,正對着那茶水。小白兔掙紮良久,還是低下頭喝水了,沒過多時,那水就還剩下小半碗。
蘇渺将白兔拿起來放在手心裏,想看看這家夥怎麽樣了。白兔一時之間活蹦亂跳,大有鄙視之意。蘇渺皺了下眉,随手将之扔進籠子裏。
難道他猜錯了?
他轉身時,便聽見籠子晃動的聲音,太過劇烈,他只好過去查看,只見那兔子已經死了。全身毛發都變得灰敗無比,四肢僵硬,是中了劇毒。
蘇渺看了一眼,将兔籠提起來,思索了一會兒,找了棵樹,用劍刨了個坑,連着兔籠一起埋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