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鎮南侯府的馬車踏着雨後的濕濘小路, 沉重而緩慢地離開了皇陵。
“阿璟,”浮陽長公主秀眉微皺,惆悵地看着眼睛微紅的衛璟, “你母後希望你時刻都是開心快樂的。”
衛璟擡手迅速抹掉落到下颌處的溫熱水漬, 勉強對姑母笑道:“……我只是……太想她了。”
說着,他便想要背過臉去,不讓姑母瞧見自己掉眼淚的樣子,卻被浮陽長公主拉住手臂, 硬是讓他朝向自己。
她摸摸衛璟的臉,拿出手帕,輕輕拭去侄兒臉上并未擦幹的眼淚, 繁複的衣袖間飄來陣陣幽香:“姑母知道, 姑母知道你想她。”
“我已經忘記了她的長相,甚至連聲音都記得不真切。”衛璟啞聲道。
“我們阿璟下次來皇陵祭拜的時候,就可以瞧見畫像上她的模樣了。”浮陽長公主也紅了眼睛。
沐姐姐那樣的人,合該是天上的仙子下了凡,嘗過世間疾苦,所托并非良人,許是失望了,才被上天收了回去。
衛璟淡淡地垂下睫毛。
他确實有看到那畫像上的溫柔女子在朝他微笑, 可她也只是靜靜地待在畫上看着他笑。
她若是能動一動, 喚他一聲“阿璟”, 那該有多好。
“姐姐那時候最開心的事情, 就是瞧着你與阿慈玩耍,惦記着你長大後與阿慈完婚, 就是她最想看到的畫面。”
那時候的浮陽長公主沉浸在與鎮南侯的熱戀中無法自拔, 許多關于平日裏衛璟與沐皇後在長公主府游玩的事, 都是回府後聽嬷嬷給她形容的。
她并不是不知道阿慈還有一個孿生的弟弟,可此時的情境已然讓人覺得格外悲傷,實在不适合說這些。
更何況,衛璟已經失去了小時候的記憶,她也就沒有必要再同他講,他小時候的玩伴也不幸夭折了的傷心事了。
不過……在她素來見過的龍鳳胎中,鮮少有長得相像的,可唯獨忠勇侯夫人生的這對龍鳳胎,明明是一男一女,卻像得讓人分不清誰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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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驅使馬車的戲命輕拉缰繩,将車速放慢。
衛璟從沉溺着的痛苦中抽身出來,恍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擡起頭,摸索着拉住了浮陽長公主的手指,看似無意,實則在默默探着她的脈門。
因為他接下來要問的話,需要從姑母的口中得到最真實的答案。
而心思單純又說了謊話的人,無法自控的心跳往往會通過脈門而最直接地反映出來。
衛璟腼腆地笑了一下:“姑母。”
浮陽長公主見他的心情似乎看上去好了不少,便也忍不住笑道:“怎麽了阿璟?是有什麽問題想要問姑母嗎?”
衛璟點點頭,像是不太好意思的樣子:“姑母,我可以問問您……和姑父,是如何在一起的嗎?”
想起日漸讓自己失望的鎮南侯,浮陽長公主的臉上卻并未有太多過于明顯的低落,反而眼中還生出了些許笑意。
“在姑母還沒有出閣的時候,性子也像安茹一樣跳脫,”浮陽長公主陷入令她倍感幸福的回憶,“那時候,我時常扮成男子的模樣,偷偷從宮中溜出來,到集市上挑些有趣的小玩意兒回去,自诩會點三腳貓的功夫,便連護衛也不帶一個。”
衛璟淡笑着聽着。
浮陽長公主接着說道:“這種事情有了一次,就會有第二次,我見宮城外的世界也并非皇長兄說的那般危險,于是便帶着稚秋,趁着侍衛們不注意,屢次在宮外玩耍。”
“姑母莫不是在這個時候,遇到了姑父?”衛璟打趣道。
“不,還不是現在,”浮陽長公主搖搖頭,笑着說道,“我終歸是将這宮城外頭想得太過簡單了些,我裝扮成男子的模樣,也只騙得了我自己。”
衛璟點點頭。
“遇見他那天,我是獨自出宮的,卻不曾想被人抓到了青樓裏頭,雖未被人得逞,可也着實吓得不輕……”浮陽長公主并不願意對那段經歷多做贅述,直接越過,說道,“也正是那個時候,他隔着堵牆,都分辨得出是只有一面之緣的我的聲音。”
“他就那麽沖進來了,只身一人,”浮陽長公主用手帕掩着嘴笑,“如今想想,都覺得懷念。”
想來任何一個女子面對這種如天神下凡般的拯救,都無法做到不心動。
心境單純的公主殿下則更是如此。
當真是夠浪漫的。衛璟心道。
可該讓姑母知道的事情,總不能瞞她一輩子。
衛璟沉聲說道:“姑母,若是有一天,姑父讓您極其失望,您該怎麽辦?”
“比如?”浮陽長公主對衛璟的這個問題不以為意,甚至是笑着回問着他。
衛璟在心中再次将自己的計劃過了一遍,終是:“……比如……負了您的真心。。”
浮陽長公主微微一怔。
這幾年衛璟一直待在侯府裏,并無外出的機會,因此她并沒有懷疑他是不是由于知道了些什麽有關于楊赫的秘密,所以才像這樣屢屢試探于她。
“自然是不原諒他。”浮陽長公主說道。
指尖搭着的脈搏如擂鼓般狂跳。
衛璟怔了一下,輕輕松開姑母的手,也笑了笑。
“不愧是我家姑母。”
衛楚捱不住亡極的央求,只得将小元宵一次又一次地送到普陽閣中陪伴楊安其。
若非衛楚對這位心思缜密卻心地善良的大少爺印象還不錯,他定會在亡極開口的瞬間就點了他的啞穴,省得他再圍着自己不住地嘟嘟囔囔。
“日落之前,定要将我的小元宵送回來。”
衛楚給小元宵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彩色衣裳,珍而重之地交到了亡極的手中。
“這哪是小元宵了,”亡極拍拍小元宵肉墩墩的狗屁股,對衛楚笑道,“被你喂成了小圓豬了。”
“你怕是沒瞧見它的兩個哥哥,”衛楚看着胖得眼睛似乎都被擠小了的小元宵,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回身指指院中肆意奔跑的母子三狗給亡極看,“中元宵已經胖得走不動路了。”
亡極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過去,發現那只跟在元宵和大元宵後面、跑得呼哧帶喘的狗子,不是中元宵又是哪個。
低頭看着懷中仍舊帶着些狗崽兒專屬的稚氣的小元宵,亡極瞬間滿意了不少,忙對衛楚笑道:“多謝世子妃賞狗,屬下告退。”
“等等,”衛楚叫住亡極,“今晚我會與世子一同去赴家宴,恐怕會很晚才回來,你便将小元宵留在普陽閣中吧。”
亡極笑着躍上屋檐:“屬下謹遵世子妃之命~不過大少爺應當也會去晚宴上,我還是盡量将小元宵送還回來吧。”
衛楚點點頭,揮手示意他快走。
聚荷廳。
清明的晚宴氣氛凝重肅穆。
祭奠先祖的經歷讓侯府中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意識到了身邊相處數十年的同僚猶如家人般的可貴,席間觥籌交錯間,卻并無半點嬉笑之語。
腿斷了的楊安達被院中小厮給提前擡到了廳裏,剛吃完飯,就又被鎮南侯命令下人将他擡回到合陽閣中休息去了。
只剩低頭吃菜的楊安其,和兩個連話都說不利落的弟弟仍舊坐在席間,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母親說着話。
楊安茹也同稚秋低聲說着什麽,全然不搭理一旁的司岚岚偷偷讓她給自己制造與衛璟攀談機會的小動作。
見時候差不多了,鎮南侯默不作聲地拿起酒杯,餘光瞥向了側手邊的人。
侯府的趙管家是鎮南侯親自任命的,因此有關于府中的一切消息,他都會完完全全地轉達給侯爺聽,因此也是楊赫最為信任的人。
時刻注意着鎮南侯舉動的趙管家見此情景,便也就知曉了他的意思,捧着面前的酒杯就朝衛璟走了過去。
“世子爺,我敬您一杯,祝世子爺的身子早日恢複康健,與世子妃恩愛和睦,早日為侯府綿延子嗣。”
在被趙管家敬酒之前,衛璟已經借着身子恢複了不少的由頭淺酌了幾杯,此時聽見這趙管家竟主動來給自己敬酒,不免有些驚訝。
他不着痕跡地瞟了一眼上座的鎮南侯,對着趙管家站立的方向笑笑:“多謝趙伯,先幹為敬了。”
衛楚緊盯着衛璟手中的酒杯,生怕被人往裏頭放些不幹淨的東西。
看酒杯一直被衛璟自己握在手中,并無下毒的可能,這才稍稍放下了心。
趙管家完成了自己這一部分的任務,連連向衛璟二人念叨着祝福的漂亮話,而後回到了座位上,等待鎮南侯的指示。
浮陽長公主對白日裏衛璟問自己的問題感到詫異,總覺得他似乎是有事情在瞞着自己,亦或是……在給自己做一個提醒?
她的視線屢次在衛璟的臉上徘徊,終是在衛楚擡手試探衛璟額頭的時候,發現了不對勁。
“阿璟?身子不舒服?”
衛璟确實有些頭暈,聞言點點頭,低聲應道:“母親,孩兒的頭很暈,不太舒服。”
“許是太過勞累了,”浮陽長公主擔憂地看着衛璟,示意司空大夫上前查看世子的病況,又吩咐戲命,“司空大夫診視過後,便帶着世子先回到院中休息吧。”
戲命抱拳領命。
司空大夫向來随身帶着自己的藥箱,聽到長公主殿下的命令後,他離開座位,走到衛璟二人的桌前,半蹲下身子,從藥箱裏掏出衛璟專用的藥包,對衛楚說道:“煩勞世子妃将世子手腕上覆着的衣袖掀起些。”
還沒等衛楚照做,衛璟已經抖開了袖子,将手臂擱在矮桌上。
看着那幾根銀針刺入衛璟的手臂,鎮南侯的嘴角終于露出了幾分難以察覺的笑意。
***
被小心翼翼地攙扶着躺在了床榻上,衛璟緩緩呼出一口氣,視線落在一臉擔憂地跪坐在他榻邊的衛楚臉上。
對上那雙澄澈的眸子,衛璟這才得以在昏沉中勉強找回了些許神智。
他知道自己的這位姑父不可能任憑他坐穩侯府世子的這個位置,但令衛璟沒想到的是,楊赫父子竟這麽早就按捺不住心中的貪婪,居然會在這個時候對他下手。
今日他都接觸了什麽人?
皇陵中的宮人,姑母,戲命,阿黛,擦肩而過的楊安達,敬酒的趙管家,診脈的司空大夫,以及那位時時恨不得他死掉的姑父。
方才喝的那杯酒,他自然可以判斷出來并無問題,可這頭暈卻着實來得有些莫名其妙。
楊安達的膽子比老鼠大不了多少,讓他公然對自己下手,恐怕戲命動動腳尖,就會将他吓得魂飛魄散,哪裏還敢搞這些下三濫的伎倆。
那便只剩一個人了。
可楊赫在這整場晚宴中,分明沒有任何機會接近自己。
到底是哪個環節出的問題。
逐漸加重的眩暈感讓衛璟難以再順利地去思考着別的事情。
他的心從來沒有過這般焦躁的時候。
“阿璟……阿璟,”衛楚擡手蹭去衛璟頸後的汗水,又往前趴了趴,小聲地一遍遍叫他,“阿璟……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鬼使神差的,衛璟竟被他的這幾句輕喚給弄得越發意亂神迷。
衛楚湊得更近,身上的冷香撲入衛璟的鼻息。
緊接着,衛璟渾身一僵。
衛楚見他的反應,立即緊張地皺緊眉頭,眼底滿是慌亂:“阿璟,怎麽了?哪裏難受?我這就去尋司空大夫!”
說着,他就要站起身來,拎着裙角往外跑。
衛璟一把握住了他纖瘦的手腕:“別!”
掌心的手腕冰涼刺骨。
可接觸到那細膩的皮膚後,衛璟卻覺得自己仿佛被燙到了一樣,驟然驚覺了自己的變化。
“阿璟,病症耽誤不得,”衛楚擔心他是因為怕痛怕苦,才不肯尋大夫過來治病,于是又轉過身來,溫柔地蹲下身子安撫他道:“紮針一點都不痛,一下就好了,然後阿璟就會恢複健康了,聽話。”
“陪我……待一會兒就好,”衛璟艱難地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努力凝神調整呼吸,“我……并無大礙。”
話雖如此,可他額際的青筋幾乎快要爆開,握着衛楚的手也死死攥着,痛苦萬分。
“阿璟,要不你就放我去尋司空大夫吧。”
衛楚從未有過照顧病人的經歷,以至于此時心中的茫然無措甚至讓他忽略了衛璟手上的強大勁道。
“我……”衛璟的聲音變得沙啞不已,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攥得青白。
他擡起頭,鋒利劍眉下的那雙布滿血絲的狹長眸子準确無誤地對上了衛楚的眼睛,“難受得緊……”
衛楚被那雙眼睛裏所透出的危險情緒給吓得怔了一下,幾乎要以為衛璟可以看得見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緊張道:“我……我能幫你做什麽嗎?”
“……”衛璟動了動嘴唇。
他想叫衛楚的名字,可又不知道他的名字。
衛璟懊惱的用力捶了一下床榻,砸得手骨咔嚓作響。
衛楚忙單手按住他的手腕,心疼地安撫他道:“阿璟,馬上就好了……”
可是他只會用這樣單薄的語言對衛璟進行安慰,除此之外,卻想不出任何可以幫助到衛璟的辦法。
“娘子……你當真……”衛璟實在不好意思開這個口,可燥意再次襲來,他被直覺驅使着脫口而出,“願意幫我嗎?”
衛楚重重地點了點頭,想起衛璟看不見,又大聲地堅定道:“那是自然!”
被這小傻子毫不猶豫的爽快樣子搞得有些無奈,衛璟嘆了口氣,又确認了一遍:“當真?”
“這都什麽時候了,”衛楚反倒嫌他啰嗦,一方打濕的手帕便拍在了衛璟的臉上,緊接着就通臉擦拭了起來,“快說解決辦法。”
衛璟被糊了一臉的濕涼水跡,勉強從衛楚的手帕下面掙脫出來後,他伸出手,指了指床榻內側的暗格,啞聲道:“那裏有……你可以……學一下……”
他的聲音很低,衛楚聽得不甚真切,還當是衛璟指的那個地方,裏頭藏着什麽名貴罕見的特效藥。
于是他緊忙脫鞋上榻,從衛璟的身上翻了過去,伸長手臂,将東西取了出來。
“阿璟……只有書。”并無藥瓶兒。
聞言,衛璟臉上的熱度不禁又變燙了幾分,低低道:“……就是……書。”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饒是再傻,看見書上的畫面後,衛楚也明白了衛璟的意思。
他的臉頰、耳根、連帶着血液快速流動的頸側,都轟然間開始發燙起來。
衛楚咽了下口水,難為情地咬着嘴唇:“我……我試試……”
他屈起膝蓋,分別跪在了衛璟的被子兩側。
彷徨間,衛楚無意識地抿了抿嘴唇,卻發現這個舉動并不能對他心中的焦躁達到哪怕是半分的緩解效果。
即便知道衛璟看不見,可他還是做不到與那雙眼睛對視。
他無法面對身前人的那雙含着情意的溫柔眼眸。
緊張之餘,衛楚将泛白的嘴唇咬了又咬,終是下定決心似的,将絲縧徐徐扯下。
再次看向衛璟的同時,握在手中攥得死緊。
被自己鼻息間的灼熱呼吸燙得幾乎失去了神智,衛璟只能勉強看清與自己距離不足三尺的清瘦人影。
他生無可戀地閉上了眼睛。
早知兩人會是在這種情境下……
倒不如他早點下手了。
總好過他們兩個都……毫無準備。
衛楚擡指點了衛璟的穴道,繼而動作緩慢地扯去穿在大氅下面的淡藍外衫。
他輕輕拭去衛璟額際的薄汗,然後将雪白的柔軟絲縧覆在了衛璟的眼睛上,遮擋得嚴嚴實實,低聲道:
“……很快就不會難受了,阿璟。”
作者有話要說:
柿子:Oh,my God,我無了
楚楚:Oh,my God,我無了
【不寫副CP哦寶子們!一切為了推動柿子和楚楚的感情~muamuamua~】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接下來,各憑本事吧寶子們,哈哈哈哈哈哈哈】
【惡魔低語,專欄,專欄,生發液,生發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