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幕黑沉,濃雲滾滾湧動,如同黑墨潑開。一場風暴正在醞釀。
人潮向着福音廣場中央湧去。
城邦的大樓呈同心圓狀向外一圈圈排開,這些筒子樓裏的居民正擁擠推搡,腳步紛雜,哐當哐當地踏着生鏽鐵樓梯蜂擁而下。
“結果公布了嗎?”
“還差一刻鐘……”
“聽說這次有恩蕭長官的配比結果……”
喧嚷中,擴音器突然一響,城防官的聲音像幾盆冷水從四面八方齊齊澆下,熄滅了群衆的熱情:“肅靜!請排好隊!”
城防官藍黑制服板正,鼻梁上一副金絲眼鏡,鏡片上藍光依稀可見。他威嚴道:“E65455!”
E65455的母親面色枯黃,一把将孩子摟入懷中,擡起驚慌的小眼偷看着城防官。
城防官瞪了婦人一眼,凝眸看向E65455,鏡片上掠過一段金線。他随即颔首,手一揮:“放行!”
小孩子被允了通行,咧嘴一笑,掙開媽媽的手往外蹦跳而去:“媽媽,我想看看天使長官……”
“噓!”母親尚在接受城防官檢查,嘴唇圓嘟,發出很大的氣流聲,仿佛大風直穿山谷。
城防官斜眼瞥過來,她慌忙道:“別亂說話!”
“媽媽,天使長官真的是天使嗎?”
“是恩蕭長官!”母親說,“別亂說話,那是偉大的最高執行官,不是什麽——”她及時咬住舌頭,“不可以叫那個混名!”
“編號E開頭的下等居民,”城防官輕蔑一笑,“你知道長官的編號是什麽開頭的嗎?”
城防官誇張地張嘴:“A——長官是A開頭的。全城邦A開頭的不過數百人。你們這些下等居民就別關心長官的配比結果了,他的基因怎麽可能和你們般配呢?”
人群裏傳來壓抑的唏噓聲,有憤懑有不屑。
每一個進出筒子樓的居民都要經過城防官的檢查,這樣的例行公事每天還要重複數萬次。
同心圓的圓心處,矗立着一棟七層大樓。樓下是寬闊的福音廣場,樓頂有一根通天銀針正閃着微光,濃雲似乎被吸引,向着針尖湧去。
最高執行官恩蕭落座于頂層辦公室,室內冷白燈光映照下,他面容白皙,一片冷氣。可細看之下,那面頰上又浮着些許血絲,藍灰色的瞳孔像是倒影着天空的冰湖。
他一動不動,正靜默地望向巨大的落地窗外。
“今天是什麽日子?”他開口問話,是壓低了的蜜嗓,好像一柸初融的雪。
副官林默的鏡片上閃現一行藍色小字,回答道:“報告長官,今天是基因庫配比結果公布的日子。”
“年滿二十五周歲的城邦公民,基因數據要全部錄入數據庫,通過對比,擇優配對,以保證城邦新生兒的質量……”
“不必要給我科普。”恩蕭蹙着眉打斷。
“長官,您要去看看嗎?”
恩蕭起身在窗前站定,凝視着人群,說:“今天圍觀民衆的數量似乎過多了。”
“那是因為——”林默頓了頓,微微笑道,“長官,我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恩蕭目不斜視:“林默,你從哪裏學來話說一半的毛病?”
“因為今天将會公布您的最佳伴侶的編號。”林默忙拍馬屁說,“您年少有為,又是城邦的最高執行官,群衆們都很熱情。”
空氣靜了一瞬,恩蕭眼神微變,半晌才揮手說:“你去廣場協助治安吧。”
“是。”林默立正應聲,輕巧地帶上門。
他與門外的守衛員相視一笑,沒想到他們向來波瀾不驚的長官到這時候還會緊張,也不知道誰有這個運氣和他們的長官配成一對。
門關上以後,恩蕭緊繃的面孔才起了變化。城邦的技術手段使得人能從受精卵時期開始就得到最好的照料與教育,以保證未來給城邦輸送人才,以及——最重要的,保證分工體制的順利實施。
每個人天賦都不一樣,城邦育兒所會根據不同的天賦将人進行培養,保證他們在“天賦領域”發揮最大作用。
基因配比以後,雙方性別無論男女年齡均可配成一對,放入育兒所進行培育。男人配男人,女人配女人,八十老翁配妙齡少女,只要基因合适,什麽奇怪的結果都有可能出現,幸虧狗的基因沒有錄進去。
每到這時,居民總是異常緊張。如果匹配到上層的長官們,那從此臉上可以添一道光;特別是像恩蕭這樣的,誰都想借此和他享有同一份榮耀。
但如果匹配到筒子樓最底層的那群居民,那就不太好看了。
但恩蕭擔心的不是這些。
他吐一口氣,雙手交叉放在腿上,陷入身後的軟皮椅裏,白色的短發略微遮目。
這間辦公室一塵不染,常年不開窗子,保證連一只蒼蠅都飛不進來。
天空中掠過兩只飛鳥,恩蕭眼神陡然僵直,随即別過臉去,擡手屏蔽了窗外的景色。顯示屏上一片灰白,落地窗和牆壁融為一體。
胸口隐隐作痛,尖叫聲和振翅的嗡鳴聲塞滿腦海,回憶攪動着腦汁,讓他心率有些失常。
他抓住胸口那一枚懷表,背過身去平複呼吸。
誰也不知道,威風凜凜的執行官竟然如此怕有翅膀的生物。
恩蕭接過行政官的擔子已經三年,再加上從小接受的精英教育,他練就了一副波瀾不驚的铠甲。他把本能的恐慌藏在心底,除了一個人的時候,別人拿着顯微鏡看都不可能看出來他怕。
即使是放松坐着,他依舊肩線挺直。他白色制服兩側各落一枚銀制肩章,發着暗啞的光;胸口處別着一枚山茶花族徽。
他想起廣場上烏泱泱的人群,有些頭疼。這世界上恩蕭只怕兩樣東西,一是有翅膀的生物,二就是基因配比。
一旦配比,就意味着他要産生一個孩子,而那個孩子卻未必……
耳邊通訊儀突然閃出一點白光,一個聖靈般的聲音從不知名的地方飄過來:“執行官恩蕭,請到總指揮室。”
白光消失,他即刻收回思緒,起身整一整長袍,踩着黑靴離去。
轉身的一瞬,濃雲翻滾的天幕似乎被拉開一絲裂縫,亮光從外邊漏了進來。
人群向着廣場聚集,個個翹首盼望,E0654突然擡着亮堂的大眼回頭望了望天。
瞬息間,有無數黑色粒子聞風而動,湧向裂縫,将它填補得完好如初。
E65455疑惑地撓了撓頭。
“媽媽,剛才外面好像有亮光……”
“什麽光?”他母親也回頭望了望,随即擡手輕拍他的後腦勺,“要下大雨啦,哪有什麽光!”
中心大樓的居民幾乎都湧向廣場看熱鬧去了。恩蕭從指揮室出來,垂直眼眸,表情透着些許凝重。
從頂層乘坐透明直梯一路往下,發出金屬運轉和摩擦的聲音。零星幾個居民遙遙沖他致意。他們都不知道下來的人是今天的風雲人物恩蕭,但他們知道這是頂層下來的人,是城邦最優秀、最有影響力的人。
恩蕭沖他們颔首。
電梯門叮一聲緩緩打開,他邁出電梯,走進潮濕幽暗的地下。
這是人們口中的最底層,門口挂一塊木招牌,上面刻着“非正常人類研究所”幾個掉漆的大字。
守衛正靠着牆壁打瞌睡,拄着一把霰|彈|槍以保持平衡。
恩蕭略一眨眼,鏡架上藍光一閃,守衛立刻驚醒,一個踉跄險些栽倒。
“您您您是……”守衛從沒見過恩蕭,但此時瞥了一眼他胸前的山茶花,就知道來頭不小,不禁瞠目結舌。
“山茶花家族”是城邦有名的貴族,世世代代專出最高執行官。
方才恩蕭眼鏡上的AI系統與他的相聯通,以更高的權限刺激了他埋在脖頸後的芯片,用細微的電流強行喚醒了他。
恩蕭淡然道:“開門。”
“啊,是。”守衛扶了扶要滑落的帽子,走到金屬大門前,對着一個掃描儀瞪眼。
“身份驗證成功。”一個機械女聲傳來。
守衛看恩蕭一個随從也沒有,轉而料想這也許是山茶花家族哪個不受寵的廢物——畢竟誰也沒見過真正的山茶花是什麽樣子。
他沖恩蕭點頭,嬉皮笑臉地打開大門:“長官您請。”
恩蕭謝意地瞥他一眼,然後目不斜視地走進去。那一塵不染的白袍從守衛身邊擦過,和守衛身上那件藍色穿成黑色的制服形成了鮮明對比。
不待他走遠,守衛喉嚨裏發出混濁的咕嚕聲,嘩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山茶花有什麽了不起……”
這話恩蕭聽得明白。罵別人怎麽罵他無所謂,但是提及他的家族,他就被迫要逞一逞威風。
他嘆一口氣,再一閉眼,守衛立刻感覺脖頸後傳來一陣陣痛,然後白眼一翻,一口痰給堵了回去。
研究所裏昏黃的燈光随着恩蕭的腳步一處處點亮,一直向着巷道深處延伸。
黑暗中傳來奇怪的聲音,有的窸窸窣窣作響,有的咔擦有聲,有尖細的嗚咽,有呵呵的傻笑,有渾重的喘息……
每一間觀察室裏都住着一位編號為G開頭的居民。恩蕭藍灰色的眼眸微動,掃過這些蜂巢似的逼仄房間。
他想巡查時聽起居民們說的話,住在底層的不是瘋子就是傻子。這些人裏面确實有很多肉眼可辯的傻子,比如九點鐘方向那個瞪着灰眼睛,流着哈喇子的女孩;比如三點鐘方向那個笑得滿臉橫肉的彪形大漢。
瘋和傻總是分不開的,還有一部分人披頭散發,抓地上老鼠或蟑螂往嘴裏放,嚼得津津有味。
恩蕭看着,眼裏似乎有無限憐憫與沉痛。他擡手握拳,輕敲三次心髒的位置,以城邦特有的方式為他們祈禱。
這些人是育兒所基因配比後孕育出來的殘次品,大多天生智力殘缺,集中收留于觀察所。
恩蕭一路走,拐過兩道彎,來到研究所正中央。
他是來找G0067的——據福音書提示,培育G0067時系統出了小的差錯,導致他有異于常人的感官。在這研究所裏,他是大寫标紅的危險人物。
來之前福音書千叮咛萬囑咐,一句提示整整重複了三遍:請與G0067保持五米以上的距離。
G0067觀察室前空氣潮濕,透着一股黴味,恩蕭眼前似乎釀着一片黑霧。這裏靜得出奇,但他剛停下腳步,黑暗中似乎就有兩道目光靈敏地投射過來,灼灼烙在他臉上。
熱切的視線使恩蕭不适,他蹙眉輕輕開口:“居民G0067。”
黑暗裏傳來一聲輕笑,越過黑暗,似乎有冰涼的氣體拂在恩蕭面上。
謝知行懶懶開口:“哦?這地底下竟然開出一朵山茶花來。”
“長官,有何貴幹?”謝知行動也懶得動一下。
恩蕭開門見山:“昨晚觀察所有研究人員失蹤,這位博士是專門負責特殊功能研究的。”
謝知行幾乎要打個哈欠:“所以呢?”
“你不明白嗎?”恩蕭往黑暗裏跨了一步,“G0067,你的感官異于常人,是重點觀察對象。昨晚他從你這裏出去以後,就消失了。”
良久的沉默後,鎖鏈嘩啦作響:“長官,這和我又什麽關系呢?”
“謝知行,”恩蕭說,“回答問題,不要試圖和城邦做鬥争。”
謝知行似乎聽了什麽好笑的事,噗一聲笑出來,笑了半晌,“城邦是什麽東西?我在這地底下待着好好的,我和它争什麽?”
說着,通風管道裏傳來兩聲響動,仿佛有物體在其中撲騰移動,撞在管壁上發出巨大的回聲。
恩蕭陡然轉動眼球,探向聲音的來源。
這聲音,像鳥……
他背在身後的手不由緊了緊。
與此同時,就在他們頭頂的地方,人群中爆發出驚呼。
“還有五秒就要公布了……”
“五、四、三、二……”
“一!”
一束光柱從育兒所射往半空,在黑沉的天幕下打出一行醒目紅字。
“讓我來看看是哪個幸運小孩兒配得上山茶花家的長官……”
“A010……”男青年的臉被紅光照得通紅,雨水落入他的瞳孔,“那是恩蕭長官的編號嗎?”
“是吧,我記得是。”身旁的人說。
“那G0067又是誰?”
“确定那個是字母G不是字母A嗎?”
“G開頭不都是傻子嗎?”
擁擠的人群在騷動,議論嗡嗡傳開,年輕婦人一手掩住雞蛋大的嘴巴,老翁瞪圓老眊雙眼,年輕直接小夥罵出髒話。
“卧槽?”
“神特麽的G0067?”
“是我瘋了還是基因系統瘋了?”
“是我是傻子,還是恩蕭是傻子?”
喧鬧聲滔天,零星滲入地下,聽不清說什麽。
“啧,外面好吵。”謝知行擡手掏掏耳朵,笨重的金屬鎖鏈在地上摩擦出聲。
“你聽力不是一向很好嗎?”恩蕭的聲音一如先前鎮定,他說,“你聽不到他們說什麽?”
“聽力好?”謝知行搖頭,“錯了錯了,我是感官比較好。或者換句話說,觸覺比較靈敏。”
地面上人群騷動,腳步雜亂,兩片漆塊從屋頂上掉下來,飄着一縷煙灰。大地似乎被踩踏得震顫。
“我好像能感覺到,空氣在振動,振動就會發出聲音,所以我不是聽到了,是感覺到了。”
“謝知行,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恩蕭瞥了一眼通風管道,說。
管道裏的噪音還在持續,哐當聲伴着微弱的啼鳴聲,音量愈發增大,距離似乎在拉近。恩蕭在黑暗裏垂着眼睛,聽聲音想象着那只雀鳥在通風管裏面亂撞,被困住了找不到出路的樣子。
那翅膀震顫得讓人眼花缭亂,甚至要發出嗡鳴聲。他的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地加速,呼吸輕微紊亂起來。
是巨大的心理陰影和印在骨血裏的恐慌,燒心撓肺。
“我能感覺到,”謝知行繼續說,“蚯蚓在地下鑽着泥土,鼠婦踩在彼此的殼上爬行,鳥在振動翅膀……還有……”
通風管道驟然洞開,一只麻雀裹着冷風振翅而出,直直掠過恩蕭頭頂。
同一時間,合金鎖鏈作響,觀察室的警戒燈猛然點亮,紅光中謝知行猛然撲向恩蕭。
他的話落下來:“長官,你在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