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舊時公子
王翠蓉進去的時候,莊因潔很快地就靠了過來。一張圓圓的臉上帶着喜氣洋洋的笑容,悄悄地湊過來,笑道,“今兒個姐姐可要仔細瞧,可會很熱鬧呢。”
見她含羞的樣子,王翠蓉還沒來得及說什麽,那邊莊夫人就已經在招手了,“吳少奶奶怎麽還不過來,這李夫人可等你許久了。”王翠蓉連忙走過去,莊因潔卻拉扯住她,眨眨眼,“姐姐!”那笑語嫣然的樣子,怎麽瞧,都像是少女懷春。
莊因潔丢下王翠蓉,便指揮着丫鬟們又仔仔細細地查看了四周場地,務必萬無一失。說是游園會,這大冷天,哪能真的開在室外?不外乎是挑了一個中堂,挑了許多的燈,營造出如夢似幻的意境。那些個臘梅花大多都栽在盤裏,還有一些用美人瓶裝着,走在其中,只覺得暗香浮動。莊因潔想着待會兒見到的人,只覺得一顆心跳得厲害。
莊夫人笑道,“這吳少奶奶咱們崖城的人都知曉了,可真是女人中的男人,巾帼不讓須眉的人物。”
知府夫人都開了頭,下面的人自然也跟着起頭。一個黑黑瘦瘦的貴婦也笑起來,“我們這些養在深閨中的人,不知道多麽羨慕吳少奶奶呢。可惜咱們成日裏只能打打牌,賞賞花,看看戲,真是愧煞我們了。”
另外有人則笑道,“吳少奶奶也教教我們,讓咱們也學個日進鬥金的。”
“你以為這些是一學就會的嗎?咱們管管後宅的小妾就罷了,學這些個,沒那個腦子啊。”
……
莊夫人看着十分滿意。想着上個月拿過來的利潤,就是她以往田莊半年的收成,心中對王翠蓉的喜愛又多了一分。最近她順風順水,看什麽都不錯……不過嘛……不包括那人……
看着自家女兒在那裏顧盼生輝的樣子,頻頻朝自己眨眼,莊夫人心中就不禁嘆氣。她有二子一女,說起來是福緣深厚。膝下所最疼的,是這個小女兒,不過疼太甚,她便長得有些天真。
再看着四周這群人,她的臉上又換上喜悅的神氣,“咱們今兒個在賞梅呢,學着那等古人的風雅,就不要提銀子了,周夫人,你再提,就滿身銅臭味了。”
衆人皆笑。
那知府同知葛大人的夫人帶着自家的千金女兒,母女倆卻笑得與人不同。葛夫人笑道,“誰不知道莊夫人跟吳少奶奶搭夥,賺了大大的一筆,這倒說咱們銅臭味了!可不是倒打一耙嗎?”
莊夫人也不甘示弱,“葛公子不也經營有道!說起來,咱們莊府的財産連葛府的一個零頭都沒有!”讀書人不好好地去讀書,去弄那些下三濫的經商……別看這些人給王翠蓉一個笑臉,骨子裏都還是覺得她輕賤的。士農工商……點出葛公子這一筆,自然是為人讓人難堪。
因此葛夫人臉色很難看。葛依依冷笑道,“我大哥經營有道怎麽了?可我大哥也是個舉人呢!就算我大哥不耐煩那些個詩書,也能考上個舉人,不像有些人,考了好幾次,都還是個秀才!”
說的便是莊府二公子,怎麽考也是個秀才。幸好有個大公子撐起了門面。但是莊家被人當面這樣說,也是第一遭。如果剛才莊夫人是意有所指,這葛依依便是當面罵人了。
頗為輕狂。
莊夫人也冷笑道,“同知府上的閨女好神氣!大人說話也插嘴。”
葛夫人自然不會讓女兒吃虧。她長得跟女兒一樣,也是難得的美人。王翠蓉嘆息,從容貌來看的話,葛家母女勝了莊家母女一大籌。不過為人嘛……現在還很難說。
果然,葛夫人淡淡一瞥,“莊夫人說的是。賢妃娘娘也認為咱們依依生的好,脾氣也好,是咱們葛家最像她的女兒了。”
這話一出,可真氣人。賢妃娘娘都贊的人,難不成你區區一個知府夫人還敢否定不成?是說賢妃娘娘沒有眼光嗎?
莊因潔很着急,連忙走過去扯着母親的袖子,搖搖頭。一雙眼裏似乎有祈求。
莊夫人心中便嘆,這女兒什麽都好,只是這樣的性子,必然要吃虧的。
“今兒個咱們既然要賞梅,自然也要吟詩作對的。我娘請了人來助興,咱們不如叫他過來!”莊因潔有些害羞,但依然笑語如珠。
王翠蓉心中已經有預感。讓莊小姐這樣期待的人,除了當日花園裏頭的“王三哥”還有誰?心中只希望不是他,她又不想見着這個人。但是,兩個小厮帶過來的那人……豈不是就是那王叔衡?
葛依依倒是撇撇嘴,往旁邊找了個位子坐下了。
今日的“王三哥”,穿得比那日好多了。但也不過是一身布做的襖子。幸好人生得身長玉立的,生生讓人忘記了他的寒酸。這游園會裏頭,宮燈做得分外精致,鮮花散放着幽幽的香氣。在場的所有人,都穿着皮大氅,孔雀毛翎,狐毛領子……唯有他在燈火闌珊之處,格格不入,慢慢地走來。
王翠蓉神色複雜地看着那人。
以前的王家,排場比起現在,有過之無不及。鮮花簇錦,烈火烹油,那個時候的他……啊呀,那記憶太久遠,她似乎都記不太清楚了呢。
那時候的他,是王家的嫡子嫡孫。自小就聰穎,人生得也漂亮,非常得老祖宗的疼愛。而她,不過是旁支的女兒,即使去請安,也是要排了許久的隊。每逢節日,她都要起得非常早,在外頭的院子裏等許久給老祖宗磕頭。有時候大冬天的,她凍得一張臉都冰了。好不容易輪到她們了,她母親緊緊地攥着她的手,給老祖宗請安,老祖宗卻不鹹不淡的,揮揮手就讓她們下去了。要走出那溫暖的屋子的時候,她記得自己曾經還回過頭來好奇地看着他,他正坐在老祖宗懷裏,衣裳的華麗是她從沒有穿過的。老祖宗正在哄他吃糖,一邊吃一邊扔,一張臉上就寫着“不滿意”幾個大字。接觸到她好奇的眼神,還兇神惡煞地瞪了她一眼。
便是那一瞥,那時候她便有多麽羨慕他呀。等她稍稍長大,學會了一些字眼,看到“雲泥之別”這個詞,才恍然明白,自己幼時,那種酸酸澀澀的感覺,原來是覺得雲泥之別。嫡支與旁支,嫡子與庶女,本來不就是雲泥之別嗎?
可是這時候,他收了那些所有幼時的淩厲,站在眼前,低眉順眼地對莊夫人請安,然後拿起毛筆,沉思着作詩,王翠蓉忽然就背轉了身子。
從他和他母親賣了她的那刻起,她已經沒有親人了。
他們的落魄與輝煌,都與她無關了。
莊因潔拍手在旁邊笑道,“王三哥果然才思敏捷,日後一定能做舉人的。”
莊小姐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這種游園會上來寫詩唱和的事情,一般都是門人清客的活兒。他現在所做的,也便是比那戲子高雅些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