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楓橋夜泊(二)
果然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老頭,屁股還沒坐熱就想着先驗收成果,冉祈一面腹诽着,一面也只能到前臺拿了膠布,乖乖的粘假指甲。
老頭看了看她慢吞吞的樣子,就知道她存了什麽心思,搖着扇子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你什麽時候彈到我滿意了,我自然什麽時候回去吃午飯。”
冉祈這下也沒轍了,乖乖地粘好指甲,去庫裏抱出自己的小琴來,給琴調音。
史樂山一曲畢,帶着他的搭檔下來,看了看悶着頭坐在冉青雲對面的冉祈,笑了:“冉冉來了啊?怎麽沒精打采的?”
冉青雲摸着自己的那一小撮胡子,敲了敲桌面,對史樂山說道:“你給她搭一把。”
史樂山愣了一下,但很快會意,看向冉祈:“師傅要驗收?冉冉想唱什麽曲,随便挑,師兄給你擔着。”
冉祈翻了翻曲單,自然是指了指最上面最便宜的那一欄:“《楓橋夜泊》。”
《楓橋夜泊》是這面曲單裏最上面的,也是來這裏聽評彈的游客最常點的,因為契合這座城市,自然…也是技巧最低的。
史樂山失笑,看着鬼機靈的小丫頭無奈,但是冉青雲卻不給面子的立刻罵道:“就你會偷懶!我當你要唱《三國》,你卻給我唱張繼。”
冉祈吐吐舌頭,她自己小打小鬧不要緊,讓樂山師兄給她搭腔,那她只有被吊打的份,還不如死皮賴臉挑一首最簡單的快快通關。
冉青雲倒是也沒再和她計較,搖了搖扇子和這評彈館裏的客人們朗聲道:“放了個小長假,我小弟子回來看我這個老人家,送大家一首《楓橋夜泊》,大夥給我看看這小丫頭出去讀書是退步還是沒有!”
喝着茶聊着天的客人也熱熱鬧鬧地擡頭,笑着應道:“好嘞,冉老爺子的弟子想必不會差,咱權當賺了首曲!”
冉祈倒也不怕羞,抱着琴就上臺坐在了右邊那把椅子上,史樂山在她身側坐下,朝她一點頭,就先起了唱腔。
這是冉祈學的第一首評彈,也自然是最熟練的一首,每一句詞每一句腔,每一個音符都是刻在蘇州城的小路上,刻在她的心上的。
女孩清清淺淺的聲音,咿呀咿呀地在評彈小館裏回蕩,這是長在這座城市的聲音。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品茶的客人很給面子地鼓起掌來,冉祈和史樂山很有默契地相視一笑,然後起身鞠躬謝場。
冉青雲沒有皺眉頭,但是也沒笑,冉祈放下了琴,走過去開始朝他撒嬌:“老頭走啦,回去吃飯!”
冉青雲素來是舍不得和她生氣的,被她一哄,再鬧小情緒也只能不情不願地起身,扇子一揮,敲敲她的腦袋:“回去算賬,走!”
于是一老一少一青年,就這樣沿着來時的小路慢慢往回走,路過賣糖藕的小鋪,冉祈都忘了提,老頭自己停下了腳步,史樂山便自覺地上前買了一盒帶走。
冉祈攙着冉青雲,兩個人一起站在街角等史樂山,冉青雲還喜滋滋地笑:“看你師兄,傻樂!”
史樂山因為幾個星期和相戀多年的女友修成正果領證結婚了,所以這幾天走路都打飄,冉祈也跟着笑:“師兄傻人有傻福。”
冉青雲聞言看着她嘆息:“你也是個傻的,我怎麽光見你瘦了,沒見你福?”
冉祈愣了愣,擠出一個微笑寬慰他:“我有您和奶奶就是福了呀!人要知足常樂嘛!”
冉青雲蒼老的眼睛閃了閃,但終于還是什麽都沒有說,挽着女孩慢慢地回家。
劉雲的雞湯終于炖好了,砂鍋熱氣騰騰地端上桌,老太太揭開鍋蓋就先給冉祈盛了一碗,冉祈洗完手回來,老太太就讓她坐下喝。
連史樂山都只能乖乖自己拿碗盛了喝,還笑着朝冉祈眨眨眼:“冉冉果然是咱老太太心尖上的人,瞧瞧這差別待遇。”
冉祈只能笑笑,但是冉青雲卻拿筷子敲着碗碟表示不滿,被老太太狠狠瞪了一眼:“自己沒長手啊!”
冉祈抱着碗,小口喝着碗裏的雞湯,看着老爺子吹胡子瞪眼睛地和老太太擺譜,終于感覺到春天到來的氣息。
這才是春天呀,身邊的人熟悉而溫暖,碗裏的雞湯清爽地被撇去了所有的油沫,一磚一瓦都是這座城市埋藏深處的記憶。
把她推拒城外的從來都不是近鄉情怯,是她自己的心魔。
……
冉祈吃完飯,就被老太太推着上樓睡午覺,新曬好的被子散發着太陽的香氣,溫暖又舒适,冉祈抱着被子,在從前她自己的小小房間,睡了個難得的好覺。
醒來洗了把臉,史樂山站在屋檐下朝她招招手,示意她下來吃水果。
老太太新切了芒果和香蕉和蜜桃,碼在小院子裏的石桌上,冉祈剛吃了沒幾口,就被老頭提溜着進了裏屋。
老爺子的琴房很少讓人進,但這條規矩在冉祈這裏相當于沒有,因為冉祈打小練琴就在這裏,老爺子的牆面上收藏了幾十把不同的民族樂器,琵琶、阮、二胡、揚琴…
老爺子把琴譜一架,敲了敲譜架,示意她先來一首《草原英雄小姐妹》聽個響。
冉祈只能正襟危坐地抱着琴,态度嚴肅地擡手撫琴,絲毫不敢在冉青雲的面前含糊。
彈完了《草原》,老爺子又敲了敲琴譜目錄上的《月兒高》,然後再是《陳隋》和《十面埋伏》。
冉祈一首一首彈完,坦白說心裏并不忐忑,她出去的這些日子并未荒廢,甚至因為害怕退步而更加勤奮刻苦,所以她這會子是不怕的,活動了一下手腕,就坐直了身子聽冉青雲的教導。
誰知冉青雲一句話沒說,把譜子翻到了前面一頁目錄,指了指其中一處,沉吟道:“文雪和我說你想在國樂獎的時候用《霸王卸甲》參賽?”
老爺子目光平靜地說道:“彈來聽聽,讓我瞧瞧能不能拿出去比賽。”
冉祈心下一悸,擡頭看他,老人仿佛是洞悉了她的全部想法,不問,亦不語。
冉祈沉下心來,把手放在把位上,撫出了第一個音。
這是著名的古代琵琶大套武曲,雖然和《十面埋伏》一樣都是取材于楚漢相争的垓下之戰,但是不同的是,《十面埋伏》的主角是劉邦,而《霸王卸甲》的主角是項羽。
是那個告別的自己心愛的女人,因為那四面楚歌而敗走的西楚霸王,也正因為是他,所以悲壯之極。
冉祈極喜歡這首曲子,冉青雲從聽第一個音就知道了,這是她彈奏《十面埋伏》的時候所沒有的共鳴。
冉青雲忍不住在心裏嘆了口氣。
但是他面上什麽也不顯,只是在女孩彈奏完之後,叉腰站起,拿折扇狠狠地敲擊桌面:“聽聽這鳳尾頭彈的!烏七八糟沒有一個是成功的!就這水平還想拿去比賽?”
冉青雲朝着門口的院子大喊:“樂山!樂山!給我進來!”
史樂山連忙放下手裏的水果,擦幹淨手跑進來。
冉青雲氣鼓鼓地敲着桌面對師兄妹說:“你給我看着她!一千個鳳尾頭!少彈一個都不許吃晚飯!”
然後就甩手離去。
留下面面相觑的師兄妹。
史樂山只能無奈的笑笑:“師傅怕是想吃那最後一個芒果想很久了。”
冉祈也有些無語,她确實是有一個鳳尾頭的音有些偏差,中指摩擦琴弦的時候錯了位置,那也不至于這老頭那麽生氣,想必是真的很想吃那最後一個芒果。
史樂山溫和地從牆面上拿了一把琴,抱在懷裏,對冉祈說道:“來吧,我來陪你練。”
一千個鳳尾頭啊,這老頭很久沒對自己下這麽重的懲罰了。
冉祈無奈地搖搖頭,和史樂山開始了枯燥的技法練習。
冉青雲一共有四個弟子,大弟子是冉祈的爸爸冉文濤,那是冉青雲最喜歡也最滿意的孩子,可惜天妒英才去世得早。
二弟子就是他的親生女兒冉文雪,冉文雪不及冉文濤的天賦,但是好在刻苦,後來進了政府系統,走的是根正苗紅的人民藝術家和政治家之路。
兩顆珠玉在前,這後面的弟子自然也不敢亂收,史樂山學的是評彈,本不在冉家門下,可是他是從景中紅老先生,是冉青雲的摯友,老先生去世後,冉青雲便将他收為弟子,傳承景老先生的評彈技藝。
至于冉祈,頂着冉文濤的獨生女的名頭,她也對得起冉文濤和冉青雲的教導,她甚至比冉文濤還要有天賦,冉青雲記得,她七歲就能演奏《霸王卸甲》,因為那也是冉文濤最喜歡的一首曲子。
史樂山和冉祈年齡差地最小,所以師兄妹自小就在一起練琴,史樂山剛來的時候總是不太看的上這個小妹妹,覺得她年紀小、也不太愛說話,所以史樂山總是喜歡欺負她。
可是後來它發現這個小妹妹還真是不一樣,彈琴的時候很認真,也不服輸,絲毫沒有因為有天賦就沾沾自喜,最重要的是,這個小妹妹沒有他想象中的那麽簡單。
尤其是在他第三次弄亂她的馬尾之後,他的琴弦斷了三根之後,他就是這個小妹妹刮目相看。
師兄妹在琴房裏練了一個下午,史樂山去屋外看了看發現冉青雲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下棋了,劉雲也窩在廚房裏準備晚飯,于是溜回來拍拍她的腦袋:“走,老頭不在家,溜出去玩會。”
冉祈不是很想動:“我不去,你自己去吧。”
史樂山把她提溜起來,還順手給她把琴挂好在牆上:“起來起來,年紀輕輕地整天窩在椅子上練琴,也不怕屁股疼,走,跟哥一起去接你嫂子下班。”
冉祈給他拎起來,只能沒勁地爬起來,慢吞吞地往外走,嘀咕道:“那我要喝巷子口的糖粥,還要吃雞爪。”
“吃吃吃。”史樂山滿口答應:“你可多吃點吧,給你瘦的。”
怎麽自從回來了,所有人都說她瘦?搞得冉祈都懷疑地捏了捏自己的臉看看是不是少塊肉。
屋外下了小小的雨,史樂山拿了兩把傘,撐起了其中一把,師兄妹倆一路說着沒營養的鬥嘴往外走,然後到巷子口很默契地停下。
“一碗糖粥。”
賣糖粥的老頭一看他倆就笑了:“又帶你小師妹來喝糖粥?”
史樂山付了錢,接過了小碗,給她挖了兩大勺糖,然後陪她一起蹲在門口的臺階上吃糖粥。
細細密密的小雨落在空氣中,史樂山終于切入正題,男人伸手出了傘,接了一把小雨,然後轉頭看着身邊的女孩,問道:“冉冉,你在害怕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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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不愧對編輯的另眼相看,我今天要怒更一萬字,還有兩章沖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