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十面埋伏(三)
冉祈像一只慌亂的小獸,連辨別方向和來路的的功夫都沒有,在ktv千篇一律的走廊裏橫沖直撞。
最後自然是被顧雲起邁着大長腿追上來了。
少年倒是什麽都沒有問,別過了她的肩膀,上來就是一句:“你跑什麽?”
等他看清的冉祈的臉,才發現女孩剛剛通紅的眼角已經又綴滿了珍珠一樣的透明液體。
唉,顧雲起在心裏嘆氣,怎麽還哭不完了?
顧雲起對于哄女孩子一向是沒有什麽心得,從小大家裏只有許林煙一個堂妹,身邊的好朋友只有一個陳皎皎是個小哭包,但是很可惜,人家早就對別的男孩芳心暗許輪不到他來哄。
可是眼下,面前的女孩看起來是真的很難過,卻在被顧雲起目睹眼淚的那一瞬間伸手擦掉,倔強得不發一言。
顧雲起翻遍了全身,終于在右邊褲子的口袋裏翻出了半包紙巾,扣扣拉拉地從裏面掏出一張來,伸到她面前,只是這一次,他追問道:“你哭什麽?”
顧雲起實在不是一個貼心的男生,明明冉祈表現出的狀态,就是不想告訴他不想和他交流的樣子,偏偏他還不自知。
但是冉祈還是從他手裏接過了紙巾,擦幹淨眼臉,佯裝鎮定:“沒什麽,剛剛想到了一些事情,有些難過,現在已經好了。”
她說完這些,臉上展露出自然的淺笑:“你進去吧,我去樓下便利店買點東西。”
顧雲起皺起了眉頭:“買什麽?”
冉祈擡起眼,漂亮的濕漉漉的瞳孔裏看不到任何情緒,她鎮靜地、恍若無事地回答道:“衛生巾,你要陪我去嗎?”
……
她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顧雲起自然是不可能跟着她去,但是顧雲起也不可能相信“她真的沒事了”這種鬼話,于是只能悄悄地跟在她的身後,做了她一路的“護花使者”。
冉祈其實也并沒有想去哪裏,她只是來到這座全新的城市有些時日了,一下子見到了和過去的有關的人和事,有些反應不及。
然後她才猛地發現,她并沒有忘記,也不可能忘記。
關于那座城市、那段往事、那群人的記憶,根本不可能随着時間有任何的磨滅。
那個叫做程延的男孩,那個嚴肅又溫和的老師,那一群熱烈又誠摯的朋友,在她的記憶裏,熠熠生輝。
是她逃避了,做錯的人,其實是她。
冉祈下了樓,她站在街角張望,果不其然,剛剛那個染着頭發的男孩子并沒有離開,他乖乖地站在那裏,像是在等着什麽人。
冉祈嘆了口氣,還是朝他走了過去,她下來地匆忙,沒有帶外衣,初春的夜晚,她只穿了一件略顯單薄的白色長袖。
那個叫孫恺的男孩看到她過來,低着頭,也不敢先說話。
他和程延一般大,十二三歲的年紀,只能被稱為男孩。
冉祈看了看他小心翼翼的樣子,長舒一口氣,問道:“為什麽還不走?”
男孩躊躇着,但還是咬着唇輕聲說道:“冉冉姐,程延哥真的挺不容易的,你能不能…能不能去看看他,別生他的氣了…”
冉祈輕輕擡起眼,說道:“我沒有生他的氣。”
她的語氣平靜,看上去真的不像在生氣,這态度讓孫恺也摸不太清她的內心,但是想着程延的交代,他繼續說道:“那…”
冉祈垂下眼睛:“我不會去看他的。”
孫恺倏地擡起頭。
女孩的目光是他沒見過的冷漠,她別開眼,重複道:“我不會去看他的,我沒有時間,也…沒有必要。”
孫恺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憤怒、失望、難受全都一下子堵在心口,他怎麽也沒有想到冉祈會這麽冷漠。
冉祈咬緊了下唇,強迫自己狠下心,繼續道:“他做了那樣的事情,不是我期望的,他讓我很失望,你也看到了,我現在在上海讀書,不會再回去了……你們有空就多去陪陪他吧,別讓他繼續走歪路…”
孫恺覺得自己聽不下去了,他本來就是沖動易燃的性子,無惡不作的小混混,好聲好氣和冉祈說話不過是給自己的好兄弟面子,現在聽到這種話自然是火冒三丈:“什麽叫做了那樣的事?所有人都可以指責程延哥,但你怎麽可以!”
男孩氣憤地說道:“他是為了誰啊!冉冉姐,我叫你一聲冉冉姐,是因為我把程延哥當好兄弟,要不是他進去之前千叮咛萬囑咐,你以為你能好好地出蘇州城嗎!”
冉祈靜靜地聽着,一言不發,任由沖動暴躁的男孩把所有的不滿都發洩在她身上。
“做人要有良心的吧,我不說你喜不喜歡程延哥,但是你怎麽可以用這樣失望的語氣來…來鄙夷他?”
少年人的恨意簡單而濃烈,說出來的話也直沖沖地紮得人心口都疼。
冉祈在風裏站了許久,聽他把憤恨一一宣洩幹淨,然後把手伸進了袖口,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然後平淡地問道:“說完了?”
孫恺說得舌頭都幹了,結果看到她還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楞楞地說道:“啊?嗯…”
“說完了就回去吧。”冉祈看了一眼他,就不再吝啬目光,轉身準備離去。
她真的就幹淨利落的轉身,仿佛剛才的談話對她絲毫沒有觸動。
男孩被她氣極了,朝着她的背影怒吼道:“你會有報應的!我等着看!”
冉祈頓了一下腳步,但還是繼續朝前走去,一下也沒有回頭。
馬上就是五月了,夜裏的風雖然還有些涼意,但已經不再刺骨,甚至還有一些舒服。
冉祈迎着風,照着夜晚的街市的燈光,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裏,都開滿了便利店。
冉祈走進了一家羅森,從冷凍櫃裏拿了一個脆皮巧克力出來,然後去櫃臺結賬。
收銀員機械式地重複着說道:“會員卡要辦嗎?加十塊錢換購…”
“一包萬寶路、一個打火機。”
收銀員看都沒看她,從櫃子上拿下那個炫彩的黑色小盒子,然後掃了一次放在櫃臺上,報出價格。
冉祈把那兩樣東西放進了衛衣兜裏,然後站在門口,撕開了那個脆皮巧克力雪糕的袋子,就這樣在便利店門口咬完了那個雪糕。
吃完後,她的整個口腔都是冷冰冰的窒息感,她扔掉了雪糕棍,從口袋裏摸出那盒萬寶路,摸索着撕開了包裝袋。
她走到街角,一個不太起眼的已經關門的糖水店的門口,摸出了打火機。
她并沒有抽過煙,又因為剛剛那根雪糕真的很冷,所以她的手有些僵硬,打了幾次打火機都沒有打出火來。
縱然是冉祈這種耐心度還算高的性子,都有些不耐煩地多按了幾次,終于,在大概第六次的時候,那根萬寶路被點燃了。
小小的火苗碰到了白色的煙頭,帶出薄荷味的白煙,飄散在空中。
冉祈回憶着印象中那個男孩抽煙的樣子,兩根指頭夾起細細的煙,送到了唇邊,張口吸了一口。
很清涼的味道,并不難聞,也不嗆人,只是濃烈的薄荷味,也因為剛剛吃完冰淇淋,冰涼刺骨的氣息在她的整個頭顱裏蔓延開來。
還沒有等她吸第二口,眼簾裏就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冉祈絲毫沒有驚慌,把拿煙的手放下,擡起頭,坦然地看着面前的人。
顧雲起走過來,夜光裏若隐若現的光圈,使得他的側臉光潔堅毅,好看得要命。
少年伸出手,從她手裏接過那只煙,平靜地說道:“連爆珠在哪都不知道,還學別人抽煙?”
說完,少年曲起漂亮的指節,空氣中傳來輕微的一聲“噗哩”,他捏爆了香煙口的那顆爆珠,正在燃燒的煙頭,在他手裏燒出漂亮的白煙。
他捏完爆珠,又把那只煙伸到冉祈的面前,居然是一種示意她再嘗嘗的意思,冉祈沒有說話,平靜地接過,然後又吸了一口。
很不一樣的味道,帶着清新濃烈的果香。
只是這一口抽完,顧雲起從她手裏拿開了那只煙,然後扔在地上,碾滅。
少年朝她伸出手,修長漂亮的手指自然地彎曲。
冉祈安靜問道:“幹什麽?”
顧雲起言簡意赅道:“煙,給我。”
冉祈乖巧地從衣服的口袋裏掏出那盒煙和那個打火機,放在了他的手心。
顧雲起毫不客氣地把它們一起放進自己的大衣口袋裏。
“喂!”冉祈以為他只是要抽一根…
少年伸出手,放在了她的發頂,像是寬慰,又像是安撫和誘哄:“抽煙不好,別學。”
他忽略她試圖讨要煙的手,學着她的樣子,靠在那塊牆壁上,和她并排着,看着夜晚的天空。
冉祈偏過頭,順着他的目光一起把頭靠在牆壁上,努力抑制住要流下來的眼淚。
“喂,顧雲起。”
少年歪過頭看着她。
她輕聲說道:“你可以問我,程延是誰嗎?”
她從未在顧雲起面前展露過這樣迷茫又脆弱的神色,帶着一點祈求,和孱弱地對過往的沉溺。
顧雲起聽到這個名字,斂起眼角的笑意,順着她,重複道:“那麽冉祈,程延是誰?”
程延是誰啊?
冉祈,程延是誰呀?
那個時候很多人都這樣問她。
她是怎麽回答的?
“他是我弟弟。”
現在呢?
冉祈忍住流出來的眼淚,固執地看着顧雲起:“他…是我的一個朋友,很久都沒有聯系的一個朋友。”
顧雲起輕聲問道:“那他人呢?”
冉祈垂下頭,冷聲道:“他在少管所。”
……
那一天的冉祈,忍了很久,才強迫自己不可以再哭出來,她對顧雲起說:“我讨厭這座城市。”
“我讨厭這裏去哪裏都要坐很久的地鐵,每一條路都會堵車,我讨厭每一個角落都是便利店,裏面賣着永遠一樣的東西…”
我讨厭這裏的一切,也更讨厭…這樣的我自己。
這樣的懦弱的、不堪一擊的、醜惡的我自己。
顧雲起輕輕地握住她的手,帶着幾分縱容和默許,說道:“別讨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