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恐怖降臨
阿爾伯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整整一天,他總覺得頭腦裏隐隐作痛,令他難以集中精神,他在書房的鋼琴邊坐了半天,但即使是往日能令他很快平靜下來的音樂此時都毫無作用。而雅各也同樣坐立不安,他在家裏東轉西晃,一會兒檢查已經整理完畢的行李,一會兒翻看留在家裏的書和文件,已經學會走路的尼克跌跌撞撞地跟着父親跑來跑去,為即将到來的長途旅行激動不已。
一切都計劃好了。當天晚上,他們要去拜訪莎拉和帕西爵士,拿好帕西為他們準備的船票,确認逃亡美國的行程。翌日一早,莎拉就會随同回國公幹的帕西離開法國,而雅各和阿爾伯特則要上庭為皮埃爾作證。待皮埃爾無罪釋放,他們便要帶着尼克和伊莎貝爾一起取道英國前往美國,皮埃爾也會與妻兒自行逃亡。他們在巴黎的生活只剩下了最後幾天,而這幾天将是最為漫長而危險的。
終于熬到了夜晚,雅各和阿爾伯特按約定的時間去了帕西在巴黎長期居住的旅館,早已在那裏等候的莎拉招待了他們,但帕西卻遲遲沒有來。阿爾伯特覺得自己的頭痛越發嚴重了,最後終于放下茶杯,灌下了一杯威士忌。雅各沒有制止他,只是喝着茶心不在焉地聽莎拉講話。莎拉也漸漸焦慮起來,只得用聊天來掩蓋自己的不安,從自己去倫敦工作的計劃,講到自己和帕西的戀愛歷程,直到話題都窮盡了,三人面面相觑,夜已經深了。
“他說他只是和朋友約了吃晚餐,不會花很長時間的。”莎拉尴尬地解釋着,話音未落,門外就傳來了一陣嘈雜聲,風塵仆仆的帕西推門而入,揮手讓仆人退下,然後向客廳裏的三人示意。他照舊一身花花公子出席晚宴的浮誇打扮,衣服上還帶着香粉的氣味,但臉色卻很蒼白,眼神也極其嚴峻。
“帕西!怎麽這麽晚?”莎拉迎上去吻他,接過他的手杖和帽子放到一邊。
帕西邊脫披風邊說:“計劃有變,你們明天上不了庭了。就在剛才,拉福爾先生的辯護人約翰?雷耶先生被暗殺了。”
“什麽?”三人異口同聲地驚叫出來,“雷耶先生?”“是誰幹的?”
“他住的旅館附近到處都是警察和密探,我經過那裏時被攔了下來,耽擱了一會兒。外面的街上很亂,估計是雅各賓派內部分歧所致,最近各派之間的暗殺可不止這一起。雷耶先生近來如此活躍,又是想要為拉福爾那樣來自大家族的舊貴族脫罪,很容易招來麻煩。當然,他的死只是一個開始,”他嚴肅地對阿爾伯特說,“他是拉福爾唯一的擋箭牌,他一死,明天拉福爾必死無疑,接着就是您,塞維涅先生,作為拉福爾的證人、此前因為雷耶先生而死裏逃生的塞維涅家的後代。至于萊格裏斯先生,”他轉向雅各,“您也是拉福爾的證人,盡管對革命有功,面臨危險的可能性比較小,但還是得保持警惕。”
“我們必須立刻就動身離開。”阿爾伯特急迫地說,“不能再等了。”
“沒錯。”帕西點頭,“你們的船票原本定在後天,但等一天都太危險了。只是,現在更改船票日期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最近一個月的船票都訂滿了。我和莎拉本來明天就要回倫敦的,正好可以和你們換一下船票,你們明天一早就走。”
“但尼克得和我們一起走,”雅各說,“而且畢竟路途遙遠,尼克還離不開伊莎貝爾的照顧。就算尼克作為孩子不需要船票,我們還需要一張給伊莎貝爾。”
“很抱歉,那是不可能的。”帕西說,“只有兩張船票。如果需要再加尼克和伊莎貝爾,你們只有分頭行動。但塞維涅先生,您是最危險的,必須明天走。”
“我明白。”阿爾伯特低下了頭。
“那明天阿爾伯特和伊莎貝爾帶着尼克一起走,後天我再和莎拉和帕西爵士一起走。”雅各提議道,“我不像阿爾伯特那樣處境危險,在這裏多留一天沒問題。”
“可是……”阿爾伯特仍有些憂慮。
雅各拍了拍他,勸慰說:“我又不是一個人走,可以和他們兩位互相照應,你不用擔心。”
Advertisement
“這樣安排很好。”帕西也點頭同意。莎拉從卧室的梳妝臺裏取出三張船票,在帕西的示意下,将兩張遞給阿爾伯特,剩下的一張給了雅各,鄭重地各吻了一下兩人的臉頰:“保重,先生們。”
在巴黎共度的最後一夜,雅各和阿爾伯特輾轉無眠。對雷耶先生遇刺的驚愕和悲痛,加上突然提前的行程和途中的種種未知,耗盡了他們的情感卻又令他們難以入睡,只得倚靠着對方安靜地等待黎明的到來。
“只是船上的那幾天,只是那幾天。你們到英國的最後一天,我就會到的。然後一切就能結束了,我們去波士頓,過上平靜的生活。”雅各喃喃地說,“只是皮埃爾、梅蘭妮和保羅,我們也許只有祈禱奇跡發生了。”
阿爾伯特的聲音也有些哽咽:“他們對我們恩重如山,若能用我的生命去交換他們的生命,我們都會這麽做的,但現在卻無能為力,只有匆匆逃走。”
“阿爾伯特,為什麽革命會變成這樣?當年皮埃爾期待的貴族與平民的和解、你投奔第三等級的勇氣,還有我自學生時代就視為真理的信條,竟會變成現在這樣的恐怖,甚至連皮埃爾這樣的革命者,還有梅蘭妮和保羅這樣不問政事的婦女和兒童都難逃厄運。”
“我不知道……我只是擔心人們因為發生的這些事,而忘記這場革命最初是如何開始、曾給多少人帶來了希望。我相信,若是叫皮埃爾倒退回以前那個法國社會得一條活路,他仍然會選擇死在今天,至少他的後來者還有可能努力把革命扳回正軌,而不是毫無希望。”阿爾伯特撫摸着雅各的頭,“這是可怕的幾年,但我無法憎惡這場革命,因為它給了我最美好的東西——你,還有和你在一起平等自由而又充滿理想的生活。”
“我也一樣。是革命改變了你我,讓我們走在一起。”雅各吻他的手,“真希望有一天我們能回到作為共和國首都的巴黎,不是雅各賓派的共和國,而是我們向往過的那個共和國,盡管我不知道那會是什麽樣。”
“總會有人做到的,一定能有那樣一天。”
天邊已有了一絲亮光,兩人默默地向光亮的地方望了一眼,又躺了一會兒,雅各終于扳開阿爾伯特的手,坐起身來:“帕西的馬車很快就要到了吧。換了衣服,我去叫尼克和伊莎貝爾,你去拿行李。”
阿爾伯特也起了身:“我們在碼頭等你,一步也不離開。”
雅各微笑着将阿爾伯特的衣服遞了過來:“當然,你們只要等一夜,我就到了,別擔心。快換衣服吧。”
阿爾伯特在鏡子前更衣,雅各幫他系上了領結,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胸口:“不錯,像個英國佬。要是被盤查,帕西要你怎麽說?”
阿爾伯特像模像樣地說着一口帶英文口音的法語:“我是倫敦人,在英法間做貿易的生意,近年住在巴黎,讨了個法國妻子——伊莎貝爾,生了兒子——尼克,這次我父親病危,特地攜妻兒回家探親……這次可得把尼克借來當我兒子了。”
“你本來就可以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雅各聽得笑了起來,“我的就是你的,尤其是尼克,你那麽寵愛他。等到了波士頓,不,到了英國以後,就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了。”
“我們會在船上想你的。”阿爾伯特溫柔地說道,“我們走了以後,今天就是你在巴黎的最後一天了,也千萬要小心啊。在船上也要注意,帕西說過,直到我們的船離開英國駛上大西洋,我們才算真正安全。”
“我明白,我不會有事的。你們也得小心。”
“對了,你到劇院去一趟,我在房間裏藏了點東西,本想在離開前去拿的,但現在走得匆忙,來不及過去。也沒什麽要緊的,你看到什麽想帶的就帶走吧,不過我床頭櫃裏有一本東西,你一定要帶上。”
“那是什麽?”雅各好奇地問。
“你看了就知道了。不是什麽危險物品,你可以放心。”說罷,阿爾伯特微微低頭,輕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就把這當作吻別吧,可不能讓尼克和伊莎貝爾看到。”
“這樣就算吻別了?”雅各對他的敷衍了事有些不滿,又湊了過去,但被阿爾伯特按住了:“不急,就當留個念想,等到了波士頓我們再繼續。”雅各還想抗議,阿爾伯特已抵住他的額頭,輕聲道,“我愛你,雅各。”
雅各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沉浸在他的柔情裏:“我也愛你,阿爾伯特。”
阿爾伯特、尼克和伊莎貝爾乘着帕西安排的馬車離開後,疲倦的雅各總算回屋繼續休息,直到臨近中午的時候,才整裝出門,與這座他自出生後就從未離開的城市告別。
他先回了自己家,除了幾天前來這裏整理要帶去美國的物品,他便幾乎沒有再來過這裏。覆蓋在家具上的白布積上了薄薄一層灰,雅各的藏書和自幼練習過的樂譜整整齊齊地擺在書架上。雅各掀開琴蓋,随手按下幾個琴鍵,發現音準有些偏差,便習慣性地調了一下,盡管他不知道還會有誰再奏響它。
主人的卧室仍然保持原來的模樣。雅各自己的東西——比如衣物、手稿和小提琴——早就被他帶去了阿爾伯特家裏,衣櫃裏只留下珍妮的舊衣服,卧室一邊的梳妝臺上也像平常一樣擺着那些雅各一竅不通的瓶瓶罐罐,甚至還帶着些許香氣,仿佛女主人只是暫時離開,很快就會回來。珍妮去世後雅各不舍得将這些通通變賣,伊莎貝爾也不願接受女主人的衣物,大家便把這些留在了這裏。大床邊上擺着尼克的搖籃,那是房裏最嶄新的物品了,自從尼克不再需要搖籃後,雅各便把搖籃從拉福爾家拿回了自己家中存放起來。
雅各一一撫摸過家中的家具,每一處都充滿了回憶——他在父母呵護下清貧但依舊快樂的童年、和阿爾伯特剛剛相愛時夾雜着不安的激情、和珍妮組建小家庭後平淡的幸福……那一切都已消逝,故人已經離世,而他和阿爾伯特也不再像往日那樣無所畏懼了,他們領教了命運的無常,頭上長出了白發,不知不覺間已離中年越來越近了。
去劇院的路上他經過了珍妮的老家。屋子的窗簾開着,隔着窗子可以看見,裏面有一位陌生的主婦正在給坐在廚房桌邊的孩子們準備午餐。年齡最小的孩子正在哭鬧,而頑皮的大孩子們在拉拉扯扯間打破了一只盤子,主婦嚴厲地訓斥起他們來,房裏的哭聲越發響了。雅各着迷地望着他們,那樣瑣碎但又溫暖的場景似乎發生在另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裏沒有滿街戴着紅白藍徽章的行人,沒有高呼口號發着傳單的報童,沒有不遠處革命廣場上斷頭臺周圍的喧鬧。主婦注意到他的視線,向窗外看來,雅各趕快避開她的目光,低頭匆匆離去。
劇院附近便是埋葬着珍妮的教堂。如今教堂頂上的十字架已不見蹤影,雅各記得,不久前這座教堂已被關閉,但并沒有待售,而是空關着等待下一步部署。有人說,羅伯斯庇爾想要廢除宗教,要求全國人民将理性作為唯一的信仰。雅各和阿爾伯特都對理性并無異議,但他們怎麽都不明白羅伯斯庇爾究竟要如何才能達成這個目的。阿爾伯特說過,無論羅伯斯庇爾打算怎麽做,反正不會是什麽好事。
雅各在街邊的賣花女那裏買了束花,推開通向墓園的鐵門,很快就找到了珍妮的墓地。因為無人看管,墓地裏已雜草叢生,唯有珍妮的墓前比較幹淨,那是因為雅各和阿爾伯特常來這裏,前一次還帶上了尼克。雅各将花擺在珍妮的墓前,又按慣例用小刀割去墓邊剛剛冒頭的雜草,向她告別,吻了吻墳頭的十字架,仿佛是在吻珍妮的額頭。“再見了,珍妮。”他說,“但願有一天我們能回來看你。到那個時候,尼克說不定已經長成大人了。”
最後雅各來到了劇院。劇院裏空無一人,只有門口的守門人向他點頭致意。劇院關閉後守門人換過好幾任,雅各見過這位守門人幾次,但從未與他攀談。雅各在劇場裏駐足了片刻,便向後臺走去。他無需查看經理辦公室和自己的琴房——他和阿爾伯特早已将那裏清理幹淨,熟門熟路地穿過錯綜複雜的走廊,來到了阿爾伯特以前臨時居住的房間。
門并沒有上鎖,只是虛掩着,若不是房裏并無任何異象,雅各幾乎會以為有人進入過這裏。但屋裏一切如常,并沒有被翻動過的痕跡。雅各記得阿爾伯特把一些整理後的劇院文件保存在了這裏,那些大都只是瑣碎的公務文件,并無多大保留價值,不需要随身帶走。他注意到原本已經搬空的書架上新擺了幾本書,便上前查看,一看不由啞然失笑。那幾本豔情小說是阿爾伯特以前家裏的藏書,雅各和他一起整理行李的時候,因為發現這些書的內容過于不堪入目,還發生過一些争執。最終阿爾伯特保證把書處理掉,沒想到竟還是不舍得丢棄,藏在了這裏。
真不知道他怎會養成如此低俗的興趣,難道他真的喜歡書裏這些不堪入目的場景麽?雅各搖着頭翻了翻手裏那本薩德侯爵的著作,将它放回書架上,然後進了卧室,尋找阿爾伯特囑咐他帶走的那本東西。果然,在阿爾伯特的床頭櫃裏,擺着一本阿爾伯特以前常用的舊譜夾,上面還印着塞維涅家的紋章。
大概是他的作品吧。雅各心想,彎腰拿起譜夾,打開翻看,怔住了。那是阿爾伯特先前答應保管的《伊曼努爾》總譜,但扉頁上寫的卻是阿爾伯特自己的名字。
“《伊曼努爾》。作詞:米歇爾?貝魯、阿爾伯特?塞維涅;作曲:阿爾伯特?塞維涅。”扉頁上這麽寫着,“謹以此歌劇獻給巴黎。他們說,一個新的世界已經誕生。他們說,為了迎接這個世界,首先必須毀滅。我說,請等一等,讓我們用全部的激情相愛。”那是雅各原本給歌劇寫的獻詞,大概是被阿爾伯特謄抄了一遍,字跡與原本的略有不同,但依舊與雅各的筆跡相似。
雅各困惑地向後翻了幾頁,這的确是他自己的作品,看來阿爾伯特只是重新制作了扉頁,署上了自己的名字。為什麽他要這麽做?雅各知道阿爾伯特絕不可能試圖盜竊自己的作品。那麽難道是……
他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有一隊人已破門而入,為首的是那個守門人,而他身後的幾個青年人則都佩戴着共和國徽章,一看便是雅各賓派。
“就是他!”守門人指認道,“他是你們要找的劇院經理!”
“等等,我不是……”雅各驚惶地否認道,“你們是什麽人?”
“他在騙你們!”守門人急切地說,“劇院關閉後他還常常來這裏,他和另一個黑發男人,他們一定是這座劇院的經理。”
“黑發男人?”其中領頭的青年對身邊人說,“那個也許是共犯,必須安排搜捕。”接着他轉向雅各,“阿爾伯特?塞維涅,你被捕了。有人報告說你寫了反革命歌劇。對,就是這個。“他看到雅各手裏的譜子,一把搶了過去,看了看,滿意地點頭,示意身邊的兩個人制服住雅各。
“請等一下!”雅各被兩人死死按住,眼看着就要被強行拉走。
“怎麽了?我們只是奉令行事,有什麽話法庭上再說。”
雅各想趕快澄清守門人只是把他和阿爾伯特搞錯了,但他望着那些雅各賓戒備而又冷酷的眼神,還有被首領緊緊捏在手裏的譜夾,突然明白了阿爾伯特的用意。阿爾伯特将《伊曼努爾》僞裝成自己的作品,便保證了雅各不會因此歌劇而獲罪。如今阿爾伯特已經離開巴黎,只要雅各承認《伊曼努爾》為阿爾伯特所作,雅各賓派也無處追查。
然而帕西也說過,只有等輪船離開英國駛往美國時,他們才會真正安全。此刻阿爾伯特才剛剛到達碼頭,無論是前往英國的船上還是在英國港口,都潛伏着不少法國密探。若是雅各賓派得知阿爾伯特已離開巴黎,還有可能在英國将阿爾伯特攔截下來,到那個時候,就算他并沒有創作《伊曼努爾》也多半會被判叛國。眼下最重要的,是讓雅各賓派相信他們已抓住了阿爾伯特、放松對港口的警惕,确保阿爾伯特一行人能安全到達英國。
“沒什麽。”于是雅各搖了搖頭,平靜地說,“我就是阿爾伯特?塞維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