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1
“阿廖什卡,你是一只小花貓嗎?”
瓦西裏朝阿廖沙走來,用棉衣的袖子擦掉他臉上的泥灰,他的小臉蛋兒紅撲撲的,像熟透的蘋果,瓦西裏沒忍住親了親他。
“你去運河下的橋洞了?”他問。
阿廖沙老老實實地點頭,擡眼看向瓦西裏,他無法對他說謊,十五歲的瓦西裏是他的偶像。晚霞的紅光移動在少年俊朗的臉上,阿廖沙覺得他是那麽美,是天底下最美的人。
他已經十五歲了,可自己才十歲。他是共青團員,可自己才剛帶上紅領巾。我永遠無法追趕上他,阿廖沙氣餒地想,他多麽希望瓦西裏能夠等一等他。他喜歡瓦西裏,尤其在瓦西裏朝他彎下腰,将自己映在他藍色瞳孔裏時的模樣,這讓他覺得自己飄在湛藍而透明的天空上,好像在飛。
“你會挨打的,你不該去那裏。”
瓦西裏牽着他的手,走進紫色的丁香花園,蝴蝶在暮色中飛舞,嬌嫩的花朵随風搖曳,園中蒸騰濕潤的潮氣,吹進來的風在兩人緊握的手中靜息。阿廖沙擡起頭看瓦西裏的背影,覺得他是那麽高,自己什麽時候能長到這麽高呢?
“我以為你在橋洞裏。”阿廖沙說,“到了放學的時間你也沒回來。”
“學校共青團裏組織合唱,你要我唱歌給你聽嗎?”
阿廖沙點頭,随即又搖頭,他只想安靜地坐在瓦西裏身邊,被他摟在懷裏。瓦西裏回頭沖他微笑,他突然眼眶發紅。
“你從來不帶我去橋洞玩。”阿廖沙低下頭,委屈的眼淚啪嗒砸在碎石道上,瓦西裏慌忙地蹲下身,對他說:“等你十五歲時,我一定會帶你去,我們在那裏生火,烤玉米吃,我還會帶你去河裏游泳。”
“我想去海裏游泳,我沒有見過海。”
“那就帶你去索契,那裏有長長的海岸線,海岬很高,長滿了綠茸茸的草,我們可以從高高的山坡上跑下來,然後縱身跳進海裏!”
瓦西裏跳了起來,張開手,仿佛面前的丁香花園就是紫色的海。阿廖沙開心起來,大聲歡呼追随他跑過丁香花園,穿過飛舞落葉的琥珀色白桦林,他想要抓住瓦西裏的手,可瓦西裏越跑越快,他快要跟不上。
“等等我!瓦夏!”阿廖沙在後面呼喊,“等等我!”
“快呀!阿廖什卡!快跑!快跑!”
瓦西裏越跑越快,不斷催促他,阿廖沙起先還奮力地去追,而後只能絕望地看到他的身影淹沒在暮光中凝聚成一個觸不可及的點,他吓壞了,拼命呼喚他,卻只聽見耳邊不斷重複的“快跑!”
“快跑!”
“快跑!”
“快跑!”
轟的一聲巨響,無數冰涼堅硬的碎石砸在臉上,阿廖沙驚叫出聲,大口喘氣,灰頭土臉中趕忙抱住了身邊的槍。
“快跑!阿廖沙!你睡傻了!德軍開始轟炸了!”尼古拉中士推搡戰壕內打瞌睡的阿廖沙,德軍突然發動襲擊,他們必須得盡快撤退,阿廖沙使勁兒晃了晃腦袋,說:“真見鬼!”
“見鬼的還在後面呢!”人高馬大的尼古拉躬身在前面移動,回頭獰笑,“要是咱們的喀秋莎彈藥補不上,所有人都得在這裏玩完!”
阿廖沙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從戰壕裏擡起頭來,觀察前線的戰況。
遠處灰蒙蒙的地平線上,有幾根高高聳起仿若桅杆的東西,阿廖沙知道那是德軍的Pak40反坦克/炮,此刻正在朝外傾瀉兇猛的火力。另外有幾個正在移動的龐然大物,履帶碾過碎石伴随重逢士兵的叫嚣,子彈嗖嗖地穿過這片荒蕪之地,在橙灰色的煙霧中,鮮紅的血液四處飛濺,阿廖沙感到眩暈。
他猛地從戰壕裏跳了出來,跟随沖鋒斷後的蘇軍朝突然發動進攻的德國人跑去,然而他還沒跑幾步就被尼古拉從後撲倒在地。
“你瘋了!”尼古拉把他拉回戰壕,摁在壕壁上扇了他一巴掌,“還沒睡醒?”
阿廖沙恨恨舉起槍,大聲說:“我要去殺了他們!”
“嘿嘿!你這小子,等你底下的毛長齊了再說!”尼古拉揪着阿廖沙的衣領,全然不顧他的掙紮,把他往後方拖去。
“不要!我要去沖鋒!我要去戰場上殺敵!我不要去削土豆!該死的尼古拉!你放開我!”
“得了!別鬧了!”尼古拉憤然轉身,将他摔在地上,“老子們死了才會讓你這個小崽子去沖鋒,老子們活着的時候你他媽的只能老老實實給我待在後方!”
“我恨你,尼古拉。”
阿廖沙抽泣起來,負氣地将頭轉向一邊,用受傷的手背揩淚。尼古拉兇神惡煞的表情柔和下來,将他摟在懷裏,“好了,聽話,我親愛的阿廖沙,大家打完仗都會餓的,削土豆也很重要,你不會想讓我和佩特羅夫上尉餓肚子吧。”
尼古拉伸手想撇去阿廖沙臉上的淚水,可他又看了看自己髒污的手掌,讪讪放了下來,他把阿廖沙推到自己面前,堵住了他想去前線的路。
阿廖沙哭哭啼啼地在前面爬,瘦小的身軀像一只受傷的小鹿。子彈嗖嗖地從頭頂掠過,不時有泥土傾瀉而下,打在身上噼啪直響。初冬時節戰壕內的水窪結了層薄冰,爬行時一掌摁下去會被碎冰割傷手。
尼古拉中士注視前方的阿廖沙,心裏難受得緊,心想這場戰打完後定要抽他媽的一百根煙。
當炮火聲終于停息時,暮色蒼茫,夜晚的寒冷從林間蔓延。阿廖沙擡起頭,看向快要下雪的陰沉的天。他突然俯身撿起一個土豆,砸向笑呵呵朝自己走來的尼古拉,別過頭背對他。
“阿廖沙?阿廖沙?好了我親愛的阿列克塞·費奧多羅維奇。”尼古拉蹲到阿廖沙面前,從懷裏掏出一個東西給他,“看看我為你帶來了什麽?”
阿廖沙氣鼓鼓地斜過眼睛,是本牛皮封面的筆記本,還有一支鋼筆!他瞬間歡欣起來,如獲至寶地盯着尼古拉手中的寶物,就要伸手卻被尼古拉一把抱在了懷裏。
“你這小子!機靈得像只小狐貍,發起狠來以為自己是老虎咧!”尼古拉撓他的胳肢窩,阿廖沙在他懷裏掙紮,笑得打滾。
“好郭利亞,給我吧!我喜歡寫字!哈哈!”
直到阿廖沙笑出眼淚,尼古拉才把筆記本和鋼筆遞給阿廖沙,“這可是戰利品,德國佬的貨!”
“我知道!”阿廖沙擦幹上面的血跡,小心翼翼地翻開內頁,“還是新的!”
他開心地跳了起來,“還是新的!郭利亞,我可以給瓦西裏寫信了!不,他應該收不到,但我可以寫下來,我要給他寫好多好多的信,等我們部隊會合了我就全部交給他,這樣他就會知道我有多麽想念他!”
阿廖沙蹦蹦跳跳地遠去,跑去營房裏找佩特羅夫上尉讨要鋼筆的墨水兒。尼古拉望着遠去的金發男孩兒,想起一年前在游擊隊中發現他時他那病怏怏的模樣。他只有十三歲,軍隊不可能要他,可他抱着佩特羅夫上尉的腿不放,好心腸的上尉做不到眼睜睜地把他扔在游擊隊裏,只好把他帶進了營隊,在炊事班找了份活計。
而在前線的一年時間讓這小子迅速成長,前不久成為了一名偵察兵,他體格瘦小,腦子又機靈,偵察時能很好地躲避德軍的視線,幾次任務的出色完成讓大家對這孩子刮目相看。當然,也不是沒想過要把他送回去,可那天佩特羅夫上尉只是對尼古拉說:“他沒地方去了。”
上尉拿着份報告,表情難看得就像打了敗仗。
“一家全死光了,就剩他一個人了。”
尼古拉在回憶中湧上無限的苦澀,他望向上空低垂的夜空,從懷裏掏出口琴,坐在林邊的樹墩上吹起了喀秋莎。悠揚的旋律中,他眼裏泛起淚花,為今日在戰場上失去生命的戰友們,為那些死在侵略者手下的同胞們。
風掠過松林,碎雪飄落,篝火于寂靜中燃燒。這是1942年冬天白海運河地區的拉多加湖畔,德軍的全面攻勢下蘇軍節節敗退。但在佩特羅夫上尉的指揮下這只營隊破天荒地打了勝仗,不過他們無法繼續在這裏逗留,他們要往回撤退,在指定地點與一支從南邊過來的部隊會合。
當尼古拉得到這個消息時,他借着昏暗的燈光翻閱名冊,突然像是發現了什麽,對一旁削土豆的阿廖沙說:“你要找的那個人是誰?瓦夏?全名是什麽?”
“瓦西裏·達尼羅維奇·科布羅夫。”阿廖沙擡起頭,懵懂地問:“怎麽了?”
尼古拉表情舒展開一個燦爛的笑容,随即又狡黠地眯起眼睛,瞥向土豆堆裏的阿廖沙,“啧啧,交好運了!你這小子,他就在要和咱們一起彙合的部隊裏哩!”
“真的?”阿廖沙扔掉土豆,跑到尼古拉面前,搶過名冊來看,在看到瓦西裏名字的時候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嘴唇顫抖,淚珠子直掉。
“我的瓦夏,真的是瓦夏!……我想念我的瓦夏。”
“他是你的哥哥嗎?他和我一樣是中士,看來戰争伊始就上了前線。”
“他不是我的哥哥。”阿廖沙擦拭眼淚,啜泣地說。
“那是你的什麽?”
阿廖沙盯着名冊上瓦西裏的名字,他不知道他對自己來說算是什麽。鄰居?哥哥?不,都不是。他是他的偶像,是他的生命,是他的靈魂。
自他有記憶起,他便開始追逐這個人,他習慣性地跟在他身後,而他也會向自己伸出手。瓦西裏,他的瓦夏,永遠不會丢棄他。是戰争讓他們分開,而自己,一定會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