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暗淵閣并非位于高處閣樓之上,相反,它擁有一座比魔教地宮更加恢宏磅礴的地宮。
該地宮隐藏在皇宮地底深處,因此給暗淵閣鍍上了神秘、黑暗、深不可測的色彩。
此更加說明了其與皇室的特殊關系。
據說,暗淵閣創始之人一代兵神陳舒逆癡戀當時的翼風國女帝,所以才甘願創立暗淵閣為其鞏固至尊地位。從那以後,暗淵閣便成為了歷代王朝的“左膀右臂”。
可惜,有了暗淵閣,歷朝歷代依然未能逃脫走向滅亡的命運。
後來,翼風國還是被旭國所滅。
過了幾百年,旭國又被岚國所滅。
***
七年前,旭國剛滅亡不久,暗淵閣閣主伶舟起就身染重病,即将油盡燈枯。
他在病床之上命人将下一任暗淵閣閣主帶來。
天命師白婍默默站在他的窗前,仿佛雕塑一般。
她看着伶舟起囑咐的那個即将成為下一任暗淵閣閣主的少年,就如同看到曾經的伶舟起被上一任暗淵閣閣主囑咐的場景一樣。
白婍怔怔的想,伶舟起是否也曾像面前這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一樣,露出略顯青澀的欣喜笑容,然後輕輕松松地接任暗淵閣閣主?
可惜,囑咐終不是祝福,不用過多久,這個少年會發現,當初以為易如反掌的事,并不像春日出外踏青、與同齡打架、完成長輩布置的功課那般輕松愉快。
他會被重擔壓垮,心也會蒼老,最後可能會變成現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那人一般,無盡滄桑從飽含智慧的眼底流露,翻雲覆雨的手也會無力垂下。
暗淵閣閣主伶舟起的目光幾次掃過白婍,卻見她低着頭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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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在伶舟起眼裏,便是倔強冷漠的女孩連看自己最後一眼也不願意。
最終他只能露出一抹苦澀深重的笑容。
待新任暗淵閣閣主一走,伶舟起的咳嗽聲便再也抑制不住的響了起來。
白婍既沒有替他端藥,也沒有上前撫慰,任由咳嗽聲将他的生命一點一滴的耗盡。
“白婍,你可有未了的心願?”伶舟起突然問起。
伶舟起看着白婍,神情顯得有些偏執,蒼白的嘴唇微張。
白婍沉默着,依然不打算看他一眼,同他說一句話。
“我現在只剩最後一口氣,你若不說,我怕是沒有機會幫你實現了…”
白婍心中一恸,終于忍不住向他看過去。
伶舟起看到,她的眼神清冷如星,在裏面找不到一絲為他即将要逝去而産生的悲傷不舍。
他頓時覺得心中的希望在這一刻撲滅。
他感覺喉中一腥,一口鮮血便那麽吐了出來。
“沒有,我沒有未了的心願,倒是該恭喜你,多年的心願終于實現……”白婍一字一句說道。
伶舟起嘴角的鮮血紅的刺眼,一生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間的人,在這一刻竟然露出了悲傷的神情。
“可在我心中,始終有一件事無法釋然……”
白婍望着他。
伶舟起費力從床頭拿出一把匕首,并将匕首緩緩放置心口的位置。
“白婍啊,你覺得我是個怎樣的人?”他突然問了個毫不相幹的問題。
白婍想了想,說出:“執著,狠厲,一往直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伶舟起輕聲笑了起來。
“在你眼中,我跟那冰冷無情的神祗沒什麽兩樣吧…可你知道嗎?白婍,我這輩子也有過私心,就是讓你服下‘昙夢’…”
說到這,伶舟起再度咳嗽起來。
白婍苦澀一笑。
伶舟起咳嗽聲平息,繼續說道:“其實一開始我并沒想過讓你服用昙夢,我已經見識過昙夢給歷任天命師帶來的痛苦了……”
上任天命師珞旖,她就是因為服食昙夢,一生都得不到心上人的愛。
最後她精神崩潰,***于暗淵閣藏書閣中,帶着所有推算蔔卦的寶典毀于一旦。
從那以後,暗淵閣再也培養不出真正的天命師。
“珞旖的那場大火讓我堅定的以為,我不會再讓我的天命師服用昙夢,不,應該是我不會再有天命師。”
“可是,我沒想到,當我在魔教渺生殿遇到了你,堅定的決心會随之動搖……”
伶舟起想要借助天命師的名義達到滅亡旭國的目的,而那時的白婍,似乎具備這種能力。所以,他讓白婍成為了天命師。
陳舒逆創建暗淵閣之後,下一任暗淵閣閣主為了使暗淵閣千秋萬代的存活下去,立下了一條規定:暗淵閣雖效命于朝廷,但它效命的這個朝廷,卻并不是固定于一家一姓的朝廷。
暗淵閣只效命于天命所歸的朝廷,而這一切都要按照暗淵閣天命師的推算結果來定。
暗淵閣自創建之初,便有一名天命師精通蔔卦玄易之寶典,極擅推算未知變數,可知天命,從而知曉一個王朝的興衰盛敗。
幸運與不幸并存着,歷代天命師必須服用一種特殊的毒藥——“昙夢”,用來抵消因窺探天命而降下的天道懲罰。
白婍是暗淵閣天命師,只是與之前的天命師不一樣,她“名不副實”,并不會遭受什麽天道的懲罰。
讓白婍服食“昙夢”是他的私心,一是為了讓她看起來更加符合暗淵閣天命師的形象,畢竟,歷代天命師都是長不大的幼童。第二,他自以為這樣可以壓制住她。
“我以為,服下‘昙夢’,你就不會長大,就不會面臨無窮無盡的煩惱,就不會陷入情愛怨妒之苦,更不會讓日漸膨脹的野心摧毀你自己……暗淵閣中,我已經見識了太多這種事了……我當時确實沒有別的企圖,更沒有你後來所想的那麽惡心……”
白婍落寞且悲哀地道:“那你現在又為何無法釋然?”
伶舟起苦笑:“因為我最終發現,這樣對你一點也不公平,你一點也不快樂……”
“你能原諒我嗎?”
“……”白婍不知道什麽樣的答案才是他願意聽到的。
“我願意承受穿心之痛,以換取你的原諒。”
伶舟起說了這麽多話,終于到了心衰力竭的時候,他憑借着僅存的微弱意識,舉起匕首朝自己胸前刺入。
哪怕他即将死去,他的動作依然是那麽利落快速,毫不猶豫,如每次向敵人出手一般。
匕首帶着鮮血掉在地下時,白婍終于反應過來。
她冷若冰霜的神情逐漸瓦解,從嘴唇開始,微張,欲說還休。
接着,是眼睛,瞳孔放大随之緊縮,像湖岸漫上的潮汐。
她終于敢直視他的眼睛。
她恨自己的這雙眼睛,它曾目睹多少次離別,最後都是生離死別。
它也曾注視着仇恨,罪惡,與不盡的悔意。
它使故人相逢産生誤會。
它使愛意深藏不動聲色。
它埋葬了心底的悸動。
它使人看起來如老去了一百歲。
她原本不敢,也不願,用這雙眼睛注視他。
那樣,就不會親眼看到摯愛的人死在自己面前了。
最後,白婍整張臉都被一種叫做認命的神情取代。
沒有撕心裂肺的哭吼,她只是平靜的朝伶舟起跪了下去。
伶舟起本來就活不了多久,該說對不起的人,其實是她。
白婍沙啞的聲音像生了鏽:
“我從未後悔服食昙夢,我後悔的是遇見你。”
“對,我的确恨你,恨你對自己,對他人,都是如此決絕……”
可伶舟起已經聽不到了,他的瞳仁渙散,一抹似有若無的微笑凝固在他嘴邊。
在他臨死前,他會回憶起什麽呢?
或許是少年時胸懷淩雲壯志,背着一把破劍離開那一無所有的家,想要闖蕩江湖成就一番大事業,重振幾百年前至尊鼎盛的家族,卻遇到了那個成為他一生執念的少女。
“如意谷……她……”
這是暗淵閣閣主伶舟起說過的最後四個字。
白婍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誰,如意谷中的那位絕代佳人,應該是他一生中唯一舍不去、放不下的人吧……
待膝蓋因冰冷而毫無知覺,白婍這才扶着床邊站了起來。
新的暗淵閣閣主已經靜候門外,等看到白婍跌跌撞撞走出來,便過去扶住她。
白婍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說道:“姜問黎,恭喜你,成為新一任閣主……”
七年後……
岚國有一深谷名如意,其地貌特殊人所罕見,無論寒冬酷暑,終年飄雪不止。谷中萬物皆枯,一片荒涼凄清,獨如意閣外有一片的梅花林淩霜傲雪。
聽說,這個谷是當年翼風國女皇還是皇女時遭貶黜,與“兵神”陳舒逆初遇的地方,後來陳舒逆創立暗淵閣,助翼風國女王登上龍座,這個谷也改名為如意谷,歸暗淵閣所有。
幾百年後,也就是七年前,第七任暗淵閣閣主伶舟起把如意谷轉贈給南宮姹蕪,南宮姹蕪成為了如意谷谷主。
贈君“如意”,不可謂不情深,可惜南宮姹蕪并未體會到其中深意。
此時,春分已至,谷外桃花早已争相綻放,而谷中卻是:無垠月色浸寒煙,千尺冰原覆深雪。
對辛丘而言,大雪紛飛日,正是坐江垂釣時,只因下雪比融雪時天氣稍暖,有鳜魚從谷外桃花潭誤游而入。
誤入如意谷的鳜魚肉質鮮美無比,還帶着淡淡的桃花清香,正适合用來炖一鍋熱騰騰的魚湯,給這寒日增添一份暖意。
辛丘是如意谷谷主的大弟子,也是如意谷的廚娘,負責給如意谷另外幾個人準備一日三餐。
其實偌大的如意谷只有五人:如意谷谷主,許大娘,劉伯,辛丘,以及辛丘的師弟段瑾。
此時,辛丘像古人一樣穿着蓑衣戴着鬥笠,手拿垂釣杆,巍然不動的坐在冰面上垂釣。
沒過多久,随着“撲騰”一聲,一只肥大的鳜魚躍出水面落在冰面上。
她綻放出一抹欣喜的笑容,忙把那尾鳜魚放入早已準備好的竹簍之中。
随即,她将凍得通紅的雙手放在唇邊,不斷呼出白氣取暖。
不遠處,一個男孩正朝這邊走來。
辛丘眯着眼睛才看清楚他。
男孩約莫十歲,穿着藍色帶絨領的厚重錦袍,粉雕玉琢的臉上還帶着嬰兒肥,一雙大眼睛仿佛随時氤氲着水汽,看得人的內心都要柔軟成豆腐。
“辛丘!”男孩喊道,聲音清脆嘹亮。
原來是段瑾來了。
辛丘看看了滿簍的鳜魚,覺得應該足夠今晚的晚餐了。
洋洋灑灑的大雪落在他們身上,她對段瑾說道:“等我收拾一下,你我這就回去…”
辛丘背着裝魚的竹簍,段瑾替她拿着魚竿魚餌,兩人行走在茫茫雪野之中,靴子踏在冰面上空洞無聲,天地間一片寂靜。
紅梅千簇灼如焰,暗香萬縷鬥輕煙…
眼前出現一片梅花林,林中一座雅致古樸的閣樓拔地而起,正是他們居住的如意閣。
辛丘和段瑾回到房間,于懸挂着風鈴的走廊上安置一口鐵鍋,點燃炭火,等鍋中的雪融化成水并沸騰後,将處理好的鳜魚和佐料放入鍋中慢炖。
随即,兩人搬一小板凳,聞着魚香觀賞廊外的飄雪。
“師父今天是不是該出關了?”段瑾側頭問辛丘。
萬物寂靜無聲,不知為何覺得今日的如意谷死寂得有些可怕。
***
以皚皚白雪作三千煩惱絲,以盈盈秋水作潋滟雙目,以皓月作玉膚。眉間萦繞的是貴妃霓裳起舞的哀愁,朱唇開啓的是烽火戲諸侯的冷淡。
如果有人見過如意谷谷主南宮姹蕪,心中必定會想:這絕代佳人宛如冰肌玉骨的世外仙人,怪不得居住在這常年飄雪的如意谷…當年暗淵閣閣主伶舟起不吝将如意谷轉贈于她,不知是不是也曾傾心于此天人之顏?
可惜此時的絕代佳人已經化作一具冰冷的屍體。
辛丘怔怔的看着冰棺裏的南宮姹蕪。
她的心底好像有什麽東西在逐漸流逝,那種感覺如熱油澆在心上一般,蒸騰而上的熱氣湧到了眼裏變成了熱淚。
辛丘下意識的擡頭,看着空氣中的塵埃在光線中飛舞,竟覺得與段瑾都渺小如這塵埃,在命運面前是如此倉皇無力。
正走神間,身後突然傳來砰的一聲,辛丘回頭一看——段瑾由于憂傷過度昏倒在地。
将段瑾送回房間後,她回到南宮姹蕪身邊。
從南宮姹蕪的傷口狀況來看,她是自刎而死,她的身側還放着一把鮮血淋漓的劍。
南宮姹蕪的房間內一切擺設如常,看不出絲毫異樣。桌子上擺放着一壺茶水。
南宮姹蕪最喜歡用清晨初降的雪以及新綻放的梅花煮茶,辛丘甫一打開壺蓋,便有一股梅花的清香撲鼻而來。
茶水也沒有異樣。
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南宮姹蕪死于自殺。
辛丘将這個沉重的事實告訴了剛剛蘇醒的段瑾。
其實,對此結果,兩人并不意外,因為辛丘和段瑾彼此心照不宣,南宮姹蕪活着的每一日,從來沒有真正開心過,在她那淡然的神情下,隐藏着深深的痛苦。他們曾聽劉伯無意中說起,南宮姹蕪有着千瘡百孔的過往。可是他們還是覺得這件事發生得太突然了,令他們難以承受。
劉伯是如意閣的管家,白須鶴發垂垂老矣,可辛丘和段瑾卻知道,他的真實年齡其實并不如他的外表顯示得那麽蒼老。因為南宮姹蕪有時候會下意識叫他“劉大哥”,那時他的笑容顯得很年輕。
辛丘跟如意谷另一個人——平日裏打掃衛生的許大娘聊天時,無意中聽許大娘說過,劉伯的武功比南宮姹蕪還高,如果說,南宮姹蕪的武功僅次于鲛血榜上天下第一的暗淵閣閣主,那麽劉伯的武功應該和暗淵閣閣主不相上下,只是他從未上過鲛血榜。
辛丘和劉伯商量好,把南宮姹蕪封存在山洞中的冰棺裏,如意谷終年不化的積雪,可以完好的保存她的屍體。
最後,劉伯堅持要替南宮姹蕪守墓。
辛丘和段瑾雖于心不忍,但也阻止不了他。
在南宮姹蕪死後,段瑾一改平日的跳脫活潑,将自己鎖在房間內不吃不喝。
段瑾本是岚國貴胄,由于不受父親待見,他的母親為了保護他不受家族其他人的迫害,在他四歲那年送他來到如意谷。
他今年已經十歲,在這幾乎占據他一半人生的六年裏,他回家次數寥寥無幾,是南宮姹蕪教會他讀書寫字,練功習武,待他如親生兒子一般,而他也将南宮姹蕪視為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所以辛丘理解他在南宮姹蕪死後的絕望感受。
而辛丘呢,常常坐在如意谷谷口的瀑布之下發呆。
她的腦子裏一遍遍回憶着南宮姹蕪接納她進如意谷時的場景。
那時候,谷外春意盎然,鮮活的顏色點綴着山河表裏,而南宮姹蕪卻一身白衣站在谷口,單薄的身影将如意谷中的冰雪隔絕開來,宛如上古神祗據守蠻荒之地。
辛丘踏進如意谷那一刻,便驚嘆世間竟有如此神妙的地方,竟然能與外界環境截然相反,使人像置身于另一個世界。
但她也開始擔憂,如果要年複一年面對這單調的雪景,在一片荒蕪中看不到任何綠色,久而久之會不會孤寂到死呢?
果然,她在如意谷待了一個月後,便開始急劇思念起谷外的日子。
再加上她那年不知為何喪失了過往的所有記憶,回憶是那麽單調匮乏,她更加想念谷外生機蓬勃的人與景,覺得外面比這死氣沉沉的如意谷好了不知多少。
谷中的人永遠是那麽幾個,南宮姹蕪,劉伯,許大娘,還有第二年入谷的段瑾。
谷中的雪永遠也下不完,冬天下,春天下,冬天下,秋天也下……
谷中永遠重複着單調乏味的聲音,雪聲,風聲,段瑾的讀書聲,南宮姹蕪的練劍聲,梅花落地聲……
當時的她只覺得自己很快要蒼老了,早上起來時連出去走一走的心情也沒有,成天待在房間,在白紙上潑墨作畫,畫妖嬈春花姹紫嫣紅,畫青松翠竹堅毅頑強,畫盛京鬧市人來人往……
畫…不出聲音啊…
她便自己唱歌,将自己的耳朵裏塞滿聲音…
但後來,她就習慣了……可現在,南宮姹蕪逝去,她又要花多少時間來适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