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進祝府
九月十七。
祝府。
秋風卷起院子地上的幾許落葉,院門內,兩列丫鬟低着頭排列站好。
最前頭,身材魁梧的邬嬷嬷手持粗麻繩鞭,掃視着一衆丫鬟。
“方才說的話都記住了沒有?這裏不是外頭那些随便的地方,你們一個個把我方才說的規矩都記清楚了,別等到犯錯了來哭,那就晚了!在這院子裏惹了主子不高興,叱責打罵事小,那是還能留下一條命,若是連命都沒了……”
說到這裏,邬嬷嬷故意放慢語速,不往下繼續說了。
果然底下站着的丫鬟中,就有幾個膽小的,面色登時慘白,哭喪着臉求助地看着她。
邬嬷嬷很滿意這話的威懾作用,臉上層疊的肉擠成一團,笑容加深,“不過你們也別唉聲嘆氣的,能進祝府這等好地方,是你們有福氣,尋常人哪能進的來?說句不見外的話,外頭人都說咱們永州祝家堪比京城貴胄,你們能站在這兒,是你們三生有幸。”
“瞧瞧你們這一個個的,細皮嫩肉,長得跟花兒似的,若是哪天被院子裏的爺看上了,那可不是飛上枝頭了?”
邬嬷嬷走了幾步,在其中一個丫鬟面前停下腳步,擡手拍了拍她的臉蛋,“你說,是不是?”
那丫鬟模樣嬌麗,發間插着柄簪子,垂着的眼皮遮掩了心思,眼神流轉間橫生媚态。
被邬嬷嬷這一拍,那丫鬟不動聲色地顫了下,想到什麽,趕緊把頭上的柳木簪拔下來遞上,盈盈笑道:“奴婢不敢,今日邬嬷嬷提點奴婢,奴婢感激邬嬷嬷的恩情,這木簪是奴婢的心意,望邬嬷嬷別嫌棄才好。”
邬嬷嬷的視線滑落到簪子上,停了停,不動聲色地收了,“嗯,叫什麽名字?”
那丫鬟趕緊道:“奴婢婵雲。”
邬嬷嬷在衣袖裏摩挲着手中簪子的分量,露出滿意的笑容,道:“日後誰是奴婢還說不定呢,不錯,看你模樣是個聰慧的,今後就跟着我去二夫人院子裏頭吧。”
其他丫鬟訝異過後,羨慕地投去目光,婵雲立即喜笑顏開,“多謝邬嬷嬷,多謝邬嬷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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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夫人徐氏是祝府二老爺的正室夫人,而如今祝府掌家的,就是二老爺祝衫。婵雲去了二夫人的院子,可不就是捷足先登,被主子看中的機會比她們這些人多了去了?
邬嬷嬷不動聲色地把柳木簪揣進袖子裏,打量着每個丫鬟,繼續往另一頭走。
這一批丫鬟都是精挑細選出來,就沒有一個模樣不好的,不說花容月貌,就算是最次等的,也絕對眉清目秀。
而且聽那牙子說,這裏頭還有個容貌是一等一出衆,幾乎是能送進宮裏的貨色。他們本來不想賣給祝府,但不知道是何原因,上頭似乎讓他們趕緊出了,這才肯把人送來。
方才站在上面的時候她一眼就注意到了,确實是勾人的美,即便是放在這一衆模樣不俗的丫鬟裏,也尤其顯眼。
邬嬷嬷慢條斯理地在一人面前停下來,“擡頭。”
女子抿着唇,蜷長的眼睫顫了顫,依言擡起頭。
當女子的容貌顯露時,饒是邬嬷嬷也不由恍了恍神。
的确是貨真價實的美人,肌膚欺霜賽雪,較那春日灼灼桃花還要更多一分豔麗顏色,嬌媚中,帶着股距離感,那距離感并不是刻意作出,是隐隐約約,難以察覺。清冷與勾人融為一體,想來是哪家落難的清白閨閣姑娘。
男人麽,不都好這一口?
難怪那牙子起初不肯把人送來。
這日後可了不得啊。
邬嬷嬷問:“叫什麽名字?”
柔蘭方才一直在出神,現在回過神,蜷長的眼睫顫了顫,聲音很輕,“柔蘭。”
“柔蘭?嗯,好名字。”邬嬷嬷啧啧打量着她,從她的臉一直向下審視到腳,愈發滿意。皮膚這樣細膩,腰身又細,該有的每一處都有,身段是一等一的好,這樣的好顏色,日後肯定是要上位的,這剛巧又讓她碰上了……
她邬嬷嬷若是最先做了這個引薦的人,豈不就飛黃騰達了?
念及此,邬嬷嬷便帶了些愉悅笑意,“不錯,你看起來也是個懂事的,就和婵雲一同跟着我去……”
未待邬嬷嬷說完,柔蘭的臉色卻是立即白了,跪下道,“邬嬷嬷,柔蘭自知手腳笨,伺候不好二夫人……柔蘭甘願留在這裏。”
四周一片寂靜,柔蘭低着頭,閉上眼睛,緊緊攥住手心。
她看得出來邬嬷嬷是什麽意思,那二夫人的院子對她來說就是狼窩虎穴,她若是去了,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
她不想死……
至少在見到爹爹娘親和哥哥之前,她不能死。
不知想到什麽,柔蘭鼻子湧上酸澀,死死咬着唇,才沒有哽咽出聲。
邬嬷嬷沒料到這個叫柔蘭的丫頭敢出言拒絕,這般在衆人面前被拂了面子,臉色登時黑沉,粗噶着聲道:“什麽,你不去?暫且不說我邬嬷嬷在這祝家後院裏這麽久,還沒丫頭敢不聽我的話,就說這伺候二夫人這麽好的差事,你也敢拒絕?”
柔蘭單薄的身影不語,身子隐隐輕顫,卻依舊堅決。
邬嬷嬷怒極反笑,“好啊!你既然不想去伺候二夫人,那就別去了!”
說完,邬嬷嬷狠狠将手中的粗麻繩鞭擲在地上,淩厲地看過其餘的丫鬟,對婵雲道:“走!”
婵雲看了跪在地上的柔蘭一眼,眼中嗤笑,轉而婀娜一福身,“是,邬嬷嬷。”
眼看着婵雲姿态高傲地跟着邬嬷嬷離開,一衆丫鬟們都朝跪在地上的柔蘭投去目光。
惹惱了邬嬷嬷,她之後的日子肯定是不好過了。有的丫鬟面露不忍,有的卻是更為害怕,避之不及,生怕靠近柔蘭就會帶來不幸。
院子裏很快恢複了安靜,大家逐漸散去。
邬嬷嬷帶走的丫鬟由二夫人那邊管,剩下的丫鬟則是由內院統領事務的王嬷嬷管。這兩日裏,剩下的丫鬟會被各自分配差事,熟悉了要做的事情,才陸續開始幹活。
今日剩下的時間可以休息。
她們昨日坐了一整夜的馬車被帶到這裏,沒有休息便沐浴更衣,換上丫鬟的衣裳在這裏聽訓,實在是太累了。
耳邊嘈雜的聲音逐漸遠離,柔蘭跪在地上,緊攥着手心,眼眶酸澀,忍住不掉下淚來。
雖是這樣收場,可她至少不會再被調去二夫人的院子了。
她要撐着。
無論如何都要撐着,撐到有朝一日離開這裏。
方才跪下時,膝蓋重重磕到了地面,現在疼得厲害,柔蘭揉了揉膝蓋,慢慢撐着身體起來。
不遠處,一個眼睛圓溜溜,紮着雙環髻的丫鬟躲在樹後面,一直探頭瞧着這邊,見她要起來,趕緊跑過來扶了她一把,“你沒事吧?”
柔蘭沒想到如今她這般糟糕境地,還有人願意幫忙,心中一暖,輕聲道了聲謝。
那丫鬟笑着搖頭,“這有什麽好謝的,你叫柔蘭嗎?我叫松蘿,被賣進來當丫鬟之前也是在外頭打雜工的。看你的模樣,之前應該是好人家的姑娘吧?”
柔蘭心中一澀,垂眼沒說話。
見柔蘭站好了,松蘿又歪着頭問她:“你剛才為什麽不跟邬嬷嬷走啊?邬嬷嬷不僅是二夫人院子的管事嬷嬷,這整個後院也很多丫鬟都要聽她的話呢,你惹邬嬷嬷生氣,不是自讨苦吃嗎?而且去二夫人的院子,肯定就不會做髒活累活了,只管伺候二夫人就好,月例銀子也多,我真不理解你。“
柔蘭勉強揚起一個笑,只道,“我想留在這裏。”
松蘿不理解地搖搖頭,“好吧,既然如此,我們也回去吧,我們倆是一個屋子的,我本來想找你一起走的,誰知道發生了剛剛的事情,我差點都不敢過來找你了。”
柔蘭輕點了點頭,慢慢跟着松蘿離開。
祝府奢華闊氣,連帶着丫鬟的待遇也高,兩個人住一間屋子,四間屋子就開出一個單獨的院子。
松蘿帶着柔蘭走回居住的地方,走進院子的時候,院子裏其他的屋子都緊緊關着門,明擺着是不想看見她們。
松蘿越看越生氣,走了一圈,站在那些屋子外面呸道:“有些人就是勢利眼,落井下石,大家都是丫鬟,還能分出高低貴賤不成?還以為別人稀罕呢,我們走!”說完,拉着柔蘭往屋子裏走。
柔蘭抿唇,輕輕笑了下,跟着松蘿走進屋子。
屋子布置簡單,卻一應俱全,幹淨敞亮。
裏頭擺着兩張榆木架子床,松蘿眼前一亮,立即朝其中一張架子床跑過去,撲進被褥裏,幸福地打了兩個滾。
“好軟的被子,好舒服啊!祝府就是氣派,連丫鬟住的地方都這麽好,看來我是來對了!”
松蘿歡快的笑聲感染了柔蘭,柔蘭坐在桌邊,倒了杯清水,“過來喝些水吧。”
松蘿依言跑過來,搬了條圓凳在桌邊坐下,一口氣喝完杯子裏的水,注意力忽然移到了她身上,看着她道:“柔蘭,你知不知道祝府裏的事情啊?”
柔蘭搖搖頭,她怎麽會知道。
“我不知道你之前是哪家的姑娘,來到這裏肯定遇到了什麽事情,但是呢,在這裏也沒那麽不好的,”松蘿趴在桌上,瞧着她,嘿嘿笑道,“我跟你說哦,其實很多人都想進祝府的,邬嬷嬷說的也沒錯,能進來真的比外頭好,祝府不僅闊氣,給下人發的月例銀子多,而且……”
說到這裏,松蘿壓低了聲音,用氣音笑道,“而且啊,做了祝府的丫鬟,指不定哪天一下子就換了身份,輪到別人伺候自己了呢?”
“祝府裏的公子個個都……”似是忽然想到什麽,松蘿臉色變得微妙,咳了聲,“呃,那個三公子就算了,我們不說他。”
柔蘭垂眼,微微彎了下唇。
她知道松蘿說的是誰,饒是她不了解祝府,也聽說過祝家三公子風流成性,年紀輕輕妾室成群,在外風評委實不好。
“咱們就說這祝府裏的二公子,就是人稱二爺的那一位,不是方才說的那個二老爺哦,是二公子祝辭。聽說他長得可俊了,又厲害,雖然現在明面上,祝府還是二老爺掌家,可其實二公子才是理事的那個人呢!如果能進二公子的院子,那之後可就不用愁了!”
柔蘭看着笑意燦爛的松蘿,心中微暖。
她看得出來松蘿沒有上位的心思,說了這麽多也只是為了寬慰她。
被賣進祝府是不幸,可能遇見這樣誠摯的人,是不幸中的萬幸。
“好,我知道了。”柔蘭點頭。
松蘿見她笑了,這才寬心,“這就對了嘛。”
将杯中的水喝完,松蘿打了個呵欠,這才覺得疲倦。昨日趕了一夜的路,眼睛都沒合上過,着實太累了。
“好啦,先休息吧,明日王嬷嬷還要過來給我們分配事情做呢。”松蘿站起身,嘟囔着,走回架子床睡覺去了,“也不知道我們會被分到哪個院子去,希望不要攤上個脾氣不好的主子……”
柔蘭坐在桌邊,聞言微微一怔。
是啊,明日就要分配事務了。
她會被分到哪個院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