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嫣嫣是個書法家,燕王驚……
謝雲嫣麻利地坐下了,把嘴巴閉得緊緊的,開始抄書。
她的腰身卻坐得筆挺,寫字的姿勢一絲不茍,在那裏運筆如飛,埋頭苦抄,卻是撅着嘴巴,皺着眉頭,一臉苦大仇深的小表情。
李玄寂沒來由地覺得今日天氣大好,令人愉悅。
天微微地陰了下來,外頭起了風,潮濕而涼爽,好像快要下雨了。
風搖動棠梨樹枝,在窗格子上抽打着,樹上的小鳥雀似乎急了起來,啾啾地叫得很兇。
李玄寂坐在那裏翻看軍務文書,房間裏安靜得很,只有書頁翻動時間偶爾發出悉索的聲響。
似乎相安無事。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玄寂覺得好像有人在偷偷看他,但他望過去的時候,謝雲嫣卻目不斜視,一幅認真寫字的模樣。
李玄寂不動聲色,又低了頭去看書,過了片刻,突然擡眼。
他和謝雲嫣的視線對了個正着,那女孩兒睜着圓溜溜的大眼睛在看他,就像窗外探頭進來的小鳥,好奇、淘氣、又天真。
被逮住了,謝雲嫣的臉紅了一下,有些羞澀地笑了起來,她的笑容總是很甜,讓李玄寂想起了那天她沏出來的那盞茶,像帶着奶味的蜜糖。
李玄寂走到謝雲嫣面前,手指敲了敲書案:“抄完了嗎?”
“抄完了。”謝雲嫣用清脆的聲音回答,聽過去還有點兒得意。
李玄寂拿起來她抄寫的那一疊紙,看了一眼,簡直有點不相信,再看了一眼,确定自己的眼睛沒有花,他“刷”的一下,把紙伸到謝雲嫣的眼前,幾乎要怼到她的鼻子上了。
“這是什麽?”
謝雲嫣縮着肩膀,接過那疊紙張,遮住了自己的臉,只露出一雙漂亮的杏仁眼,哼哼唧唧地道:“禮記內則,三遍,我抄好了,一個字不少,真的。”
十幾張紙,上面大約是寫滿了字,但仔細看,又分辨不出究竟是什麽,只見一片墨跡酣暢,筆鋒狂亂,如疾風驟雨,勾畫縱橫不知所雲。
李玄寂面無表情:“我今天才發現,我竟然不識字。”
“這是仿懷素狂草。”謝雲嫣小心翼翼地道,“此字體,意似水雲在天,盡顯魏晉名士風流姿态,您不認得沒關系,您叫劉長史過來,他肯定認得。”
懷素狂草,雖然不太好認,但是……架不住它寫起來特別快。
李玄寂的面色明顯不對了,謝雲嫣自己也知道大勢不妙,心虛地直往後縮,這麽一縮,原本壓在衣袖下面的一張畫紙就露了一個小角。
李玄寂的眼睛瞥見了,順手把那張畫紙拿了起來。
謝雲嫣“啊”了一聲,幹脆用紙把自己整張臉都遮住了,當作什麽都看不到。
不過可惜,李玄寂很快把那一疊所謂的懷素狂草抽走,又換了一張畫紙怼到她臉上,再次發問:“這又是什麽?”
紙上勾畫着一個男人的半身側面,他鼻峰高挺,眉目深邃,英俊而剛硬,他穿着一襲铠甲,甲衣上猶帶血跡污痕,畫面只作黑白二色,筆鋒勾勒寫意,那男人的輪廓其實不甚清晰,但是,那種凜然如山岳、鋒利如刀劍的氣息卻穿透了宣紙,撲面而來。
畫的正是李玄寂,那是謝雲嫣夢中的李玄寂,就如同一幅水墨。
謝雲嫣眨了眨眼睛,老老實實地道:“這是我畫的燕王殿下。”
李玄寂指了指那疊抄寫的禮記:“懷素狂草。”又指了指那張畫紙,“我的畫像。”他的臉沉了下去,“很好,非常好,謙恭虛己、循規蹈矩,看來你深有領會。”
他的神情冷肅,氣勢駭人,燕王殿下發怒的時候,能令千軍辟易,但是,謝雲嫣卻很不怕死,她還能露出乖巧的笑容,用帶着奶味的聲音哄他。
“王爺是當世偉丈夫,雄姿英發,灼灼如烈日,風華雅俊,皎皎似明月,我一見殿下,便為您的光采所折服,今日得您教誨,更是如受寵若驚,故而畫了這幅小像,日後當懸挂于房中,參拜若神佛……”
“休要溜須拍馬。”李玄寂打斷了謝雲嫣的話,“小小年紀不學好,整日甜言蜜語哄人,你謝家的君子風骨都被你一個人丢光了。”
“我只是個姑娘家,分明不是君子啊。”謝雲嫣理直氣壯地回道。
李玄寂露出了一種一言難盡的眼神,謝雲嫣打了個哆嗦,這種目光她很熟悉,她每每淘氣過頭了,父親總是會用這種危險的眼神看着她,然後她的手掌心就要遭殃了。
謝雲嫣急了,蹭過來,怯生生地拉住李玄寂的袖子:“我說的是真心話,不是甜言蜜語哄人,您和我非親非故,卻帶我到長安,收留我,為我擋風遮雨、令我衣食無憂,無論我多鬧騰,您都不和我計較,我心裏明白,我感激您。”
她的手還拉着李玄寂的袖子不放,大約還是有點害怕,嫩嫩的小爪子張了張,又牢牢地抓住了,看過去軟軟的,讓李玄寂又想起了幼時遇見的那只雛鳥,它在他掌心打滾的感覺,和這個差不太多。
李玄寂沉默了一下。
謝雲嫣的聲音慢慢地低了下去:“自從我爹走後,就沒有人這樣疼我了,雖然王爺您兇巴巴的,但是我還是很喜歡您,您不要趕我走,也不要讨厭我,我以後再也不淘氣了。”
她仰起臉,她的眼睛很大,清澈的眼眸裏帶着濕漉漉的水光,果然就是剛出窩的小雛鳥的模樣,一味黏人。
她說他兇巴巴的。李玄寂想了一下,臉色稍微和緩了下來。
就在這時,外面倏然炸響了一聲驚雷,轟轟隆隆。
謝雲嫣小小地驚呼了一聲。
她是害怕打雷嗎?李玄寂的手微微地擡了起來。
又是一聲驚雷,嘩啦一聲,大雨落了下來。
謝雲嫣跳了起來,慌慌張張地道:“哎呦,下雨了,阿默還被罰跪在院子裏呢,要被雨淋到了,我去看看他。”
她急急忙忙地朝李玄寂一躬身:“王爺請容我告退。”
話是這麽說着,可她也不等李玄寂點頭,就飛快地跑了。
李玄寂的手擡到一半又收了回來,而那個女孩兒已經“噠噠噠”地跑遠了。
李玄寂平靜地回到書案前,重新開始看書。
雨下得很大,窗前的小鳥早就不知道躲到哪裏去了,樹枝抽打着窗格子,發出叭嗒叭嗒的聲響,和着噼裏啪啦的雨水聲,顯得分外吵雜。
雨水從窗外濺了進來,李玄寂起身過去,想要阖上窗,隔着窗一眼望去,望見了院中的情形。
趙子默和趙子川端端正正地跪在那裏,兩個少年都已經被雨水淋濕了。
謝雲嫣撐着一把傘,站在趙子默的身邊給他遮雨,那傘大部分遮在趙子默的上方,謝雲嫣自己的肩膀都有些濕了,但她并沒有在意,她彎着腰,對趙子默笑着說話。
隔得那麽遠,雨水的聲音太大了,聽不見她在說什麽,但她笑得眉眼彎彎的,小嘴巴動個不停,就像一只快活的小鳥。
李玄寂阖上了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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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裏,謝雲嫣生病了。
她自己還不覺得,開始的時候只是有點不舒服,她不好意思驚動別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哼哼唧唧地睡不着,到了後半夜,身體開始發熱,她忍耐不住,小聲地啜泣起來。
睡在外間的豆蔻被驚動了,點了燈,過來看了一下,有點驚訝:“小謝姑娘,您怎麽了?”
謝雲嫣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喃喃地道:“爹,我要我爹,他去哪裏了,你們幫我把他找回來,我很難受,我要我爹……”
後來,她就陷入了半昏迷的狀态中,連豆蔻大聲地叫她都聽不見了。
她不記得父親去了哪裏,心裏難過,在夢裏流下了眼淚,可是不管她怎麽哭,都找不到父親,只有她一個人行走在無邊的黑暗中。
在夢裏走走停停,她偶爾會醒過來一下,神智依舊不太清晰,斷斷續續地聽見身邊有人在說話。
先是趙子默焦急地在問:“嫣嫣她怎麽了,燒得這麽厲害,要不要緊?老大人您一定要救救她。”
然後是一個老頭子氣哼哼地在說話:“小姑娘初到京城,水土不服本來就是有的,又淋了雨、受了涼,自然會生病,不必這般大驚小怪,半夜三更的,硬把老夫拉過來,老夫是堂堂太醫院的掌院,看這種小病,簡直是殺雞用牛刀。”
接下去是拂芳的聲音:“這是王爺的意思,老大人請包涵一二,我家王爺的心病您是知道的,他擔心這孩子被他的煞氣沖犯了,會有個什麽三長兩短,非要讓您過來看看才好放心。”
老頭子嗤笑了一聲:“生死病痛,乃人生常态,老夫見得多了,哪裏有什麽沖犯之說。”
後面說話的聲音漸漸地低了下去。
謝雲嫣在半夢半醒中思量着,王爺是誰?誰是王爺?這麽想着,腦海裏浮現出一個模糊的身影,高大而威嚴,她好像又墜入了夢境,喃喃地叫了一聲:“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