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要做前臺的位置已經空置出來,這會兒只放了一張小長桌,樣子雖然古樸,和老屋的整體氣質也相配,但是上面只放了一臺筆記本,看上去還是稍微有點簡陋。
季憶叼了一只桃子在嘴裏,從二樓一路吃下來,站在樓梯口的時候看見從屋外進來的林照,和黑貓對視一瞬又立刻折返回了樓上。
稍後又下來,季憶的手上拿了那個黑貓躺過的貓窩,慢吞吞走到林照身邊蹲下來拍拍,“睡這裏?”
林照看季憶無事獻殷勤,他之前就覺得季憶有些行為有不合理的怪,現在更是對他滿心懷疑。黑貓斜睨過去的瞳仁裏面透出森森的冷,然後一爪子拍到貓窩上,直接把表層的布料拍壞了,拉出一大道口子來,露出裏面填充的人造纖維。
為了使無辜的貓窩免遭毒手,季憶趕緊抽回來,“不睡就不睡,發什麽脾氣。”
黑貓的眼瞳實在漂亮,幽幽的冷藍與黑色的皮色相互襯托,形體也不似普通矮笨的寵物貓。倒不是要在品種之間非得分出個高下來,只是貓本來就是極優雅的生物,季憶有點分不清楚究竟是人的氣質影響了貓,還是貓的氣質影響了人。
林照不理他,自顧自在民宿內巡視一圈,把早上入住的客人都審視過後才離開。
季憶托腮坐在充當臨時前臺的小桌前,電腦屏幕上放着一部前幾年出的喜劇電影,不過評分一般,劇情也果然一般,季憶一時無聊出神。
側門口田蜜的腦袋湊進來,見季憶發怔,小聲引起他注意:“老板。”
季憶循聲望去,田蜜左右看看又說下半句,“就你一個人嗎?”
季憶學着她的動作也左右看看,現在正廳裏肉眼可見的地方,沒有閑雜的鬼也沒有其他人,那的确是只有季憶一個人在了。
“是啊,怎麽了?”
田蜜聞言這才整個身子都探進來,走到季憶桌旁拉了條板凳和他并排坐下來,“我剛看見林照大人來了,沒敢馬上過來。”
待山的精怪提起林照來都是慎之又慎,十分敬畏的,季憶早就習慣了,不過電影太無聊,季憶又冒出好奇心來,問田蜜:“你們在山裏的時候見了他也繞着走嗎?”
田蜜倒是被電腦屏幕裏正放着的追逐場面吸引了視線,随口答道:“沒有啊,山裏那麽大,我這樣的小妖怪怎麽會能随便遇見林照大人呢。”
說的也是,季憶心想,像林照那樣的平時應該也不會太愛溜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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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的脾氣是根據動物原型來的呢,還是根據修行境界來的?”季憶問,“是不是修煉到了一定等級,就會比較孤高?”
季憶是覺得妖怪的脾氣和原型有很大的關系。就說田蜜好了,工蜂在原型的時候可是動不動就敢自殺式襲擊的。化作人形後,如果沒有勸誡就直接放進人類社會,感覺會化身成為黑寡婦一樣的存在。
季憶沒舍得開會員,這個時候電腦屏幕裏的電影鏡頭跳到了一個九十秒的廣告上,讓田蜜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到季憶的問題上。
她望着木柱認真想了一會兒,然後看向季憶道:“也不一定,還是得看妖本身,和妖在修煉時候的經歷也有很大關系。”
田蜜好像感覺出來季憶的問題其實意有所指,所以幹脆直接問他:“你是想問修煉到了林照大人的地步會不會比較孤高嗎?”
田蜜問完以後自己就馬上答了,“其實我覺得大人不是孤高……不過我也不知道修煉到了大人那個境界以後是不是普遍這樣,我也沒見過其他差不多等級的大妖,像林照大人這樣有少說上千年修行的妖怪,待山裏不多呢。”
“不多?”季憶抓住重點,“所以是不多,并不是只他一個了?”
他之前總結林照的表現,以及各方面對于林照的忌憚,季憶還以為林照是待山說一不二的頂流,原來其實山裏還有其他大妖存在?
田蜜說:“當然不是,待山千千萬萬的生靈中,能夠孕育出靈性的又何止千百?待山已經有數不清多少個千年,只是從神明離開後,山裏才沒有從前的繁榮了。”她頓了頓,眼裏明顯多了些敬佩,“山裏并非沒有能和林照大人相比的大妖,只是他們都離開待山到了人間,只有林照大人一直守護着待山,庇護着其他小妖。”
季憶聽得仔細。
“林照大人幼年時待山尚且有繁榮氣象,那會兒有旁邊北山什麽事呢,”田蜜說,“彼時神明還在,聽說林照大人就曾經侍奉過山神,只恨我晚生了千年!”
神明在季憶的概念裏,是個遙不可及的名詞。雖然神鬼經常被放在一起造詞造句,但是季憶這麽多年只見過很多鬼,小妖小怪。
季憶不由也跟着感嘆羨慕,“這麽厲害啊……”
“也不知道那些走了的妖怪過得怎麽樣,多年未曾聽聞了。”田蜜又說,她的神情裏面有一種複雜的向往,眉頭跟着緊鎖起來,心情不妙的樣子。
季憶以為她的立場是“出息孩子離了家就忘了家裏的兄弟姐妹”的不忿。
正要開口安慰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的老雞湯,就聽田蜜嘆了口氣說:“也不知道等我進入人類社會以後,能不能找到他們攀攀關系呢。”
季憶默默轉頭,是他多慮了。
下午時候,微信上那個紙紮店老板給季憶發消息說已經叫了車把東西都運來了,附圖還有裝運的視頻,老板操着一口南嶺味兒很重的普通話在視頻旁邊道,“都包裝好了,不會有問題的啊。”
運費季憶自己出,另外還先給了一半的貨款,剩下的一半等收到貨以後再給。
今晚季憶得熬夜,因為不僅要把東西燒過去,還要去給李老頭遷墳。
本市內的貨運車來得很快,季憶去騎着小三輪去公路上接人。
進出的這段山路季憶已經簡單修整過幾次,可以做到基本平整,他後面準備在手上資金充足以後再考慮在道路兩邊裝上點路燈和垃圾桶之類的。
要不然他每次騎車出來,總是能在山路兩邊看見一兩個進出的游客扔下的垃圾。雖然件數不多,體積也不大,但挺污染環境。
季憶直接先騎車到了餐廳裏,哪裏沒別人,也不會讓住客發現這種大多數人會有點害怕忌諱的紙紮産品。
而後季憶就回自己房裏休息,今晚上要幹的活不少,還都是費體力和精神的,他現在不休息好了,晚上說不準就得只打哈欠。
——
天邊有一輪淡淡的明月,十一點半左右,季憶和趙康健輕手輕腳地從樓上下來,兩人一起去把餐廳裏的東西搬到了三輪車上,另外帶上兩把挖土的鏟子,看似是兩人出門,其實身後跟着一群鬼。
就連劉大雷也跟着出來了,畢竟今晚要燒的公寓樓裏面也安排了他的房間。
唯一讓劉大雷覺得可惜的就是陰間不事農業,也沒有食物産出,要不然他非得讓季憶給他弄個陰間廚房。
趙康健騎三輪跟在季憶放慢速度的電瓶車後面,群鬼飄飄蕩蕩跟着,你一言我一語正說着話。
“我這老胳膊老腿,我就住一層,到時候身上再挂一串鑰匙,到時候就給你們守着房子,負責早晚開門。”
說這話的是李老頭,他被委派作公寓宿管。
“挂什麽鑰匙,你這就土了吧,那是密碼門。”小六道,剛說完就吃了劉大雷一個腦瓜崩。
李老頭不管自己被說土,他從知道季憶要給自己遷墳燒房子以後,心情就沒壞過。
到了地方,掐着點等到了十二點鐘,這才開始挖土,挖了個把鐘頭,裏頭的棺材完整露了出來,也不知道當初用的是什麽材料,或者是南方多雨又潮濕的天氣影響,棺木本身已經腐朽不堪,本來季憶還操心到時候怎麽處理這棺材,畢竟是曾經用來收斂屍骨的物件,随意丢棄到底不好。結果等上手碰到以後,發現那棺木比李老頭那一敲就碎的墓碑還不如,就差和泥土混在一起化為大地養料了。
縱使趙康健已經逐漸習慣了和店裏面這些鬼相處,但在李老頭蹲在邊上提醒他:“我的腦袋還有一塊沒撿起來呢,你別落下咯。”的時候,還是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好在李老頭的屍骨沒有散落,也沒被什麽小動物叼走,很快被收斂到了季憶買的新容器裏面,重新安葬回了原地再蓋上土。
季憶累了半天,放下鐵鍬正捶背,回頭就看見李老頭淌眼抹淚地正念叨:“唉,真好,真好。”
他一個孤魂老鬼,投胎無望,從前哪想過還有人來給他重新下葬啊。
至于其他鬼倒沒有這麽傷感,只興沖沖盼着季憶燒東西。
季憶讓趙康健幫忙擺好陣勢。好在最近經常下一場小雨,又是夏天,沒多少枯枝落葉,就算有也是濕漉漉的,他們燒東西不用擔心引起火災。
燒東西季憶已經是熟門熟路地了,随着火光燃燒,紙紮發出輕微噼裏啪啦的聲音,那是裏面作為筋骨的竹條發出來的。
火光燃燒到定點後慢慢變暗,直到後面把所有可燃物都燒完後不甘心地熄滅。
在季憶和趙康健的眼裏東西沒了就是沒了,在其他鬼眼裏,李老頭的墳上卻出現了一道很現代的門。空間大小對于鬼來說是相對的,雖然公寓只占據了李老頭墳冢的大小,但是推門進入以後裏面的空間會被放大很多倍。
就是一時衆鬼都沒動。
“怎麽了?”季憶問他們。
小六糾糾結結轉過頭來:“不知道密碼。”
“額,”這個季憶也傻了,他雖然知道做了密碼鎖,但也不知道密碼來着,紙紮店老板也沒和他說。
而且紙紮鋪老板自己也未必知道這玩意兒還真的有人會按密碼住進去吧。
趙康健在旁邊憑借經驗推斷道:“很多密碼鎖初始密碼都是四個零,後面可以重新設置,這個是不是也可以試一試?”
結果還真的被趙康健說中了,密碼鎖的初始密碼還就是四個零。按對密碼以後,幾個鬼都迫不及待鑽了進去。
季憶和趙康健在外面等了他們好一會兒才有個小六鑽出來,雖然青色的一張臉,愣是露出類似滿面紅光的表情。
季憶心中對這紙紮公寓的質量就有數了,不過還是問小六,“怎麽樣?”
“特別好,”小六說,“裏面還有電梯呢,房間也很大,沙發電視機,要不是還沒通電,我師父都要躺按摩椅上了。”
小六這裏說的通電和人間的概念不太一樣,或者說和人間通電的流程不太一樣。人間雖然可以給他們燒各種器皿用具,但必定要有一個接收單位。一般來說每個人的墳頭就是那個接收單位。季憶雖然不确定陰間有沒有房地産開發這種項目,但是他知道如果沒有墳頭接收,那他燒過去的東西也白瞎。
而所謂通電就是得等這邊燒過去的東西得到陰間認定,那邊再走流程,讓這邊燒過去的各種器皿用具可用。這個過程需要一定時間,長短每個地方不一樣,主要看當地陰差的辦事效率。
季憶準備去走走關系,給陰差燒點元寶,疏通下,讓他們盡快幫着把流程走完,他這還等着用來當員工福利好吸引外地鬼呢。
公寓是第一項福利,既然有用,季憶就準備再讓紙紮店的老板給自己弄輛陰間大巴。
這些産品雖然可以買到網絡便捷版本的,可那些基本都是打印出來的東西。倒不是說那種完全不好,但是一層紙板的結實程度沒法和竹制的結構相比,所以總體上季憶在公寓和公交車這類需要比較結實的東西上,更偏向于傳統版本的紙紮器物。
季憶都計劃好了,等一切到位,他就讓小六把這些員工福利都拍成陰間視頻,到時候往他的招工信息裏一發,下了這本錢,季憶就不信一個鬼都招不過來。
——
昨天忙了大半夜,回到民宿的時候已經快要淩晨三點鐘,季憶和趙康健分別洗了個澡以後都是倒頭就睡。
好在昨天下午季憶睡過一覺,第二天勉強還是在八點起來了,打着哈欠吃完早飯後,一天接送客人又是忙裝修,等到天快黑,季憶才想起微博抽獎抽中的那個男客人還沒有來,也沒有預約任何接送方式。
季憶給對方發了信息詢問大約的入住時間,要不要接送等,那邊過了一會兒回了消息。
“不用,我自己過來。”
自己過來的游客也不是沒有遇見過,但是很少很少,而且基本是白天。眼見着天都黑了說自己過來的客人還真不常見。
季憶想了下還是提醒對方一句,“我們這裏位置稍微有點偏僻哦,晚上山裏有點黑,真的不需要接送嗎?”
那邊秒回,“嗯,不用。”
既然如此,季憶轉頭朝着門外稍稍揚聲喊了一句,“小驢啊,今天不加班!”
外面遙遙傳來驢子的昂昂的應答。
季憶起身去倒了杯水,背對着大門口仰頭咕嚕喝了兩口,正此時,背後忽然響起一道人聲:“你好。”
季憶難免吓了一跳,還好剛才那杯水已經從他的喉管往下滑,要不然他非得嗆到,季憶幹咳一聲連忙回頭,發現出聲的是一個年輕男人,看上去大約和自己差不離的年紀。
他穿着普通,背上随意背着一只背包,很普通的旅游出行的打扮。
“我是過來住宿的。”
“哦好,”季憶反應過來,“您有預約過嗎?”
北山這邊旅游旺季到了,這有可能是臨時找不到住的地方,過來碰碰運氣的吧。
年輕男人笑道:“預約過,我就是微博上抽獎的那個人。”
季憶還真沒想到是他,主要是前一刻他還在和對方信息溝通,完全沒有想到一眨眼人就來了。應該是給他發信息的時候對方已經走在路上了吧。
季憶挂上笑,給對方走住宿流程,拿過對方身份證的時候看了一眼,姓胡,叫胡顯。他登記完把身份證以及房間鑰匙交給對方,“胡先生,入住愉快。”
季憶把人帶到房門口,離開之前和對方說:“胡先生,入住指南您應該看過吧,咱們這裏就在山腳下,但是不能進山哈。”
胡顯溫和好商量地點了點頭,很普通的樣貌但在笑起來的時候卻好看不少。他開了房門卻沒有立刻進門休息的意思,只是随手把背包往裏面一扔,然後後腳就跟在季憶身後走了出來,主動和季憶聊天。
“老板,你這店是剛開的嗎?”
“是新店,暑假之前開的。”季憶也見過很多客人,其中健談愛聊天的不少,他也不奇怪,很多話題他和各種客人都聊過。
胡顯在季憶低頭的時候仔細打量了他一番,普通人族。
他面上始終是溫和帶着點笑意的,随即又問,“怎麽會想到在這裏開店啊,這邊這麽偏僻,一開始開店的時候應該遇見不少麻煩吧?”
“主要是自家房子開店方便,”季憶說,麻煩當然是麻煩死了,如果他能說真話,那鬼啊妖啊的,可不是特麻煩麽,但是季憶不能說真話,于是只能帶上一個不走心的笑容,“麻煩也沒有特別麻煩,還挺順利的。”
他說完看見胡顯的半邊眉毛很輕微,帶着不解般,幾乎肉眼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在季憶眨眼的瞬間以為是自己看錯了。
從餐廳那邊回來的趙康健打破了兩人之間才産生的沉默,“老板,今天有沒有夜宵啊。”
季憶歪頭過去應答,“應該有雞湯面吧,不過才八點鐘你吃什麽夜宵啊,餓得話看看冰箱裏面還剩沒剩菜。”
季憶說話時餘光看見胡顯走到了大門口。
大門口此時黑漆漆一團,季憶随即起身準備去告訴胡顯大門其實有燈,開關就是門側邊第二個。
結果季憶走到大門口,正好看見胡顯一腳跨過圍欄,一副要勇闖待山的模樣。
“胡先生!”季憶立馬叫住他,“不是說過那邊不能過去嗎,山裏有危險的野生動物很多的。”
當然其實最危險的是一只黑貓,這半句季憶藏在心裏。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想什麽來什麽這麽靈,已經站在栅欄後,待山範圍內的胡顯身旁出現了一雙發光的眼睛。
季憶白天黑夜見了林照無數次,怎麽會看不出那雙眼睛是誰,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就算胡顯背後是一頭野豬,季憶都沒現在這麽慌。
“胡先生,你聽我說,”季憶對胡顯擡起手,“你現在跨回來,動作幅度不要太大,別怕你身邊那只貓。”
黑貓一躍到了栅欄上,小小的身軀,卻在地上投射出一塊巨大的影子。
季憶滿心祈禱希望胡顯近視七百度,看不見這個離奇的場面,就聽見胡顯輕輕笑了一聲,“他是貓?”
“是啊。”季憶剛撒完謊,林照已經化作人形,黑衣束發,雙手抱臂,視線冰冷而倨傲地看着胡顯。
想要把民宿做大做強,能不能稍微給我點面子啊!季憶崩潰了。
他的腦袋裏飛速運轉着如何讓客人忘掉眼前一只貓邊城一個男人的場面,還是立刻露出驚訝的表情,告訴客人自己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兩人一起見證了世界奇景,我們一起去報警行不行的時候,林照開口了,內容讓季憶的驚慌都變成了疑惑。
“你回來幹什麽?”他語氣不善,但明顯認識胡顯。
胡顯從圍欄後面跳了回來,他看了眼季憶,笑道:“我回來不奇怪,反而是這裏竟然出現了活人經營的民宿不像你的作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