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時光大法 (1)
“來人吶!來人吶!”
那內侍大喊着, 往最近的宮闕去尋人。
朝玄殿內,滿屋子人圍着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醫。
老太醫把着榻上人的脈,被殿中幾人看得冷汗直流。他閉了閉眼, 似乎在等那句“治不好就給他陪葬”。
柴弈看陳太醫把脈把了足有一刻鐘, 忍不住問他道:“到底是什麽病, 還沒看出來?”
陳太醫哆哆嗦嗦收回手,跪在地上道:“回殿下, 這病,這病……”
“太醫不必緊張,實話實說便是, 此人不是竟勝國人, 生死與你我無關。”
黎昀這句話,讓陳太醫的緊繃的心松泛了些許,他擦了擦額頭的汗道:“此人脈相凝澀, 時有一斷。像是自幼被人灌了什麽妨礙心脈的藥,這會兒是毒發了。”
“毒發?”
黎昀看着榻上昏睡不醒的人,思量片刻,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什麽攝政王, 依他看這人就是個替死鬼,自己都快死了還一門心思給北齊效力, 真是愚蠢至極。
“這人還有幾年活頭?”柴弈問了一句, 毒不毒發無所謂, 他只關心這榻上的人會不會死在竟勝國內。別到時候洛林郡沒到手, 反倒跟淩傾允那一派人結了仇。
陳太醫看向謝相迎,沉默片刻道:“仔細養着也能活個十幾年。這病不能受寒, 若是寒氣入體, 血脈凝滞, 心口痛甚,會像今日一般昏死過去。”
“原來是個病秧子。”
也不知道這病秧子以前是怎麽騎馬打仗的,柴弈嘆了口氣,眸中多出幾分嫌棄。
老太醫給謝相迎開了些溫裏藥,便退出了朝玄殿。
一屋子人各自散去,只留下黎昀還在內殿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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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垂眸看着昏死過去的謝相迎,下一刻坐在榻邊,伸手挑去了謝相迎臉上那半張面具。
映入眼眸的,是他在東陵想了許久的一張臉。
果然是他。
就知道是他,酒樓飲茶的是他,接風宴獻寶的是他,在關雎宮強作鎮定的的也是他。
似是發現什麽好玩兒的東西,冰涼的指腹落在謝相迎眉尾的紅痣上。
黎昀的唇角微彎,原本帶着寒光的眼眸多了幾分笑意。
他俯身,捏開謝相迎的嘴放入一粒朱紅的丸藥。
既然是寒病,熱起來不就好了。
東北營地,派去竟勝國的探子跪在地上,将竟勝王有意拉攏淩傾允之事細細禀告。
淩琅靜靜看着謝相迎前些日子給他的回信,待那探子說完了話,才把信放進袖中,問他道:“攝政王怎麽說。”
那探子道:“攝政王的态度頗為暧昧,想來也在猶豫。”
“他要聰明就不會答應。”
淩琅拿起毛筆,站在一側的孫良玉趕忙過來磨墨。
孫良玉見探子還在地上跪着,擡了擡手吩咐道:“先退下。”
“是。”探子道了一聲,起身往軍帳外去。
孫良玉見殿內無人,一邊研磨一邊對淩琅道:“攝政王固然從前有種種不是,近些日子已然收斂了不少,想必也是明白大義的,陛下不必擔憂。”
淩琅聞言,冷笑一聲道:“朕不會因為他做了一件好事,就忘記之前種種。”
他淩傾允,淩琅琢磨不透,也不想費力去琢磨。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要想讓他對淩傾允放心,除非這人死了。
淩琅蘸了蘸墨,在字條上寫了幾筆。
孫良玉見淩琅不為所動,研磨的手驀地抖了一下,墨塊脫出,不小心落在淩琅身上。
“陛下恕罪。”
孫良玉跪在地上,淩琅俯身看了一眼下擺的墨跡,原本帶着不悅的眸子,在看到腰間的落月珠時愣了一愣。
雪白的寶珠摻了星星血色,像碎裂的紅梅花炸在冰面上。
一人身死,二色便會轉化。
淩琅将腰間的同心珞取下,怔怔看着手中的落月珠。
謝尹不是在将軍府嗎,怎麽會有性命之憂。
思量間,趙王踉踉跄跄沖進來軍帳來。
“陛下,謝公子回來了!”
淩琅聽見“謝公子”三個字,一時間有些恍惚。
來不及穿衣裳,人便沖進雪地裏。
軍帳外,卓螢和薛祺之間的人正是謝恒雲。
在看到謝恒雲的臉之後,淩琅的心驀地沉了一沉。
原來是謝恒雲,他還以為……
謝恒雲見到淩琅,拱手行禮道:“謝恒雲參見陛下。”
謝恒雲瘦了許多,臉頰之上還有幾道長長的紅痕。
淩琅說了幾句關切之語,召軍醫為謝恒雲治病。
謝恒雲與幾人說着在蒹葭城內的事。整個過程卓螢沒有說一句話,見幾人都忙着關心謝恒雲,卓螢幹脆一個人溜出帳外。
寒風凜冽,穿着單衣的人渾然不覺。
謝相迎這次是用自己把謝恒雲換出來了,卓螢想回去把人救回來,可謝相迎千叮咛萬囑咐不要輕舉妄動。她不知該如何是好。
驀地,肩頭被一件厚厚的鬥篷蓋住。
卓螢回頭,身後的人正是薛祺。
“薛将軍。”卓螢眼中含淚,下一刻便要落下一般。
薛祺靜靜看着面前的人,她知道卓螢在擔心攝政王淩傾允,可是笨拙如她,竟想不出什麽安慰之語。
“我得救主人出來。”
卓螢和謝相迎之間有某種特殊的感應,她能感覺到謝相迎目前的情況不太好,她要盡快見到謝相迎。
“你要是想,我與你一起。”
薛祺把鬥篷上的帶子打了個漂亮的花結,一雙深邃的眸子望向卓螢。
沾了雪花片的睫毛顫了顫,卓螢盯着胸口的花結,握緊了手中的彎刀。
打從謝相迎到蒹葭城開始就沒見這雪停過。
人一連昏了四五日,醒過來時像被扒了層皮。謝相迎不知自己生了什麽病,問來診脈的太醫,太醫只說是風寒。
朝玄殿,已經能下床的人正揣着手爐坐在門口賞雪。
這些日子,除了太醫和姜獻漁之外沒人再來看過他。柴弈和黎昀估計是要放棄他了吧,這樣的身子看着跟活不過一個冬天似的。
眼睛被風吹的有些發澀,遠處一團白色的東西朝他飛來。
“咕咕……”險些與雪融為一體的胖鴿子砸進人懷裏。
淩琅給他寫信了。
謝相迎打開字條,信中說謝恒雲已經回營,他們要盡快回盛京了。
回去。
謝相迎看着手中的字條,後面寫着什麽,已經讀不下去。确實該回去了,謝恒雲已經被放回去,留下一個淩傾允又有什麽等待的意義。他早知淩琅對淩傾允恨之入骨,如今再聽到他決絕而去的消息,心下便沒有從前難受。
只是病中的人聽得知這樣的消息,難免有些傷感。他之于淩琅,是不遺餘力在付出的,可是淩琅……為什麽就看不出,朝中把持政權的另有其人呢。
這些日子,每每思及淩琅,謝相迎心中總覺沉悶。
一陣寒風吹過,人又咳了起來。姜獻漁聽見聲音,放下手中正在布置的碗筷走過來,把炭火盆挪得離謝相迎近了些。
倆人前些日子發生了些尴尬的事,姜獻漁本不打算過來,但那柴弈一門心思要他來照顧生病的淩傾允,若是拒絕只怕又會被打一頓。
“這蒹葭城的雪,一直是怎麽大嗎?”謝相迎把字條撕碎放進袖中。他用的是蒹葭城而非竟勝國,他知道這座城原本不屬于竟勝。
姜獻漁穩穩坐在門框上,看着斜飛進來的雪,低聲道:“從前不是的,今年的雪來的比往常早一些,也大許多。”
姜獻漁從來沒見過這樣大的雪,即便是打掃幹淨,一夜之間又能落到小腿處。再這樣下去,蒹葭城的百姓該如何度日。
反應到自己在想什麽,姜獻漁無奈地笑了笑。他在幹什麽,這些事哪裏是他現在需要考慮的。
眼前的人唇角帶笑,可眸中卻看不到一點笑意,謝相迎問他道:“公子可是烏徕王的後人?”
這人與姜姬的樣貌實在相像,謝相迎覺得自己不會猜錯。
姜獻漁愣了片刻才點頭道:“若是沒有那場戰亂,我會成為關雎宮的主人。”
“你是姜國太子?”
姜獻漁望着謝相迎臉上的面具,姣好的容顏滿是苦澀的笑意:“是,這些年來我明明還在烏徕,可每時每刻都有身處異鄉之感。我的子民未變,關雎宮未變,一切都仿佛未變,可一切又都便變了。”
姜獻漁在謝相迎面前說了許多,這是這些年來他說過最多的話。從來沒有人願意坐下來,聽這些話。柴弈占領關雎宮的那一日也占有了他,姐姐下落不明,而自己日一之內,從人人跪拜的太子殿下,成為需要跪拜竟勝王的男寵。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謝相迎心中的第一反應,是這首從小倒背如流的古詩。若非親身經歷亡國之痛,哪裏能寫出“恨別鳥驚心”這樣的字句。
兩人靜靜坐着,不多時一個十幾歲的丫頭踏着雪來送藥。
這藥謝相迎喝了有幾日,苦的厲害,每次喝完總覺身子十分暖和。太醫沒有告訴他生了什麽病,謝相迎覺得應該是風寒,古時候得風寒是了不得的事,他不該在雪地裏坐着的。
捏着鼻子喝完苦藥湯,那丫頭又奉上些蜜棗。謝相迎吃了一顆,才覺得口中的味道好了些。
病中身子不大好,如抽絲一般沒什麽力氣和精神。用過午膳後,謝相迎便歪在坐榻上小憩。
這一覺睡得很沉,很久,已經不能算是小憩。
“我家公子已經死了,陛下還要這樣折辱人麽!”
一片混沌之間,謝相迎聽到熟悉的聲音。
“朕說了,見不到他不會放人!”那聲音帶着怒氣,是不容拒絕的語調。
“公子!”
謝相迎猛地睜開眼睛,眼前黑漆漆的一片,不像是在朝玄殿。
“公子。”
謝相迎轉頭,發現叫他的是每日來送藥的小丫頭。
“我這是在何處?”
眼前昏暗的很,那丫頭手上拿着燈,謝相迎借着微弱的光,終于看到自己置身在何處。
很狹窄的密閉空間,沒有一扇窗子,四面蓋了獸皮,十分暖和。
“奴叫清雪,殿下餓了就喚奴。”清雪沒有回答謝相迎的問題,黎昀吩咐過,除了照顧謝相迎的起居,不能和這個人多說一句話。
謝相迎知道自己再問不出什麽,也就沒再去問。
這樣狹窄的地方,隐隐可以感覺到身下在晃動,他們此刻不會在馬車上吧。
這是要去哪裏?
看清雪始終不言語,謝相迎心下有些着急。這樣神神秘秘的把他運出去,要想回北齊可就難了。
淩琅不救他,他要自己救自己。
“告訴我,馬車要去何處?”謝相迎冷冷問了一句。
清雪聽見謝相迎提及“馬車”二字,眸中有些驚訝,只支吾道:“不去何處,殿下莫要多想。”
“告訴我。”
一把精致的匕首抵在清雪白嫩的脖頸上,這把刀謝相迎只用過兩次,一次是在西偏殿為淩琅切蘋果,一次是在今天,他不想傷害別人,但也不想犧牲自己。他的命和旁人的命同樣重要。
清雪跪在地上,整個人都在發抖,她是被黎昀從關雎宮抓來的,她不想死。
“黎昀太子說東陵極寒,不利于殿下的病情。此刻,是在去往東陵國的路上,殿下饒命,奴不是東陵人,是烏徕國的子民。”清雪擡起頭,一張秀麗的臉上落下兩行清淚。
“你是烏徕國人。”
謝相迎仔細思考着清雪的話。這小丫頭對蒹葭城行宮的各個地方都很熟悉,年紀又小,不像是在說假話。
“這會兒到哪兒了。”謝相迎問她,他在朝玄殿喝得那碗藥肯定是有問題的,不然不可能被人擡到馬車上,走了這麽些時候才醒過來,也不知這馬車已經過了何處。
清雪道:“在洛林境內了,再往西走,出了邊境是魏國。”
東陵在北齊西邊,最近的路是從北齊境內穿過去,黎昀這麽急着往北齊外走,估摸着是想偷偷把他送到東陵。
這小子居然也知道害怕,想來是此番沒帶多少人跟着。
謝相迎冷哼一聲,匕首始終沒從清雪的脖頸上挪開。
他的手落在鈴铛上,正要用那千裏傳音,驀地馬車外躁動起來。
“保護殿下!”
人聲與馬嘶鳴的聲音交雜在一起,謝相迎意識到這是有人來劫車了,不管是謀財還是害命,這都是他逃出去的好機會。
“想要活命就別說話。”謝相迎用眼神警告了清雪,清雪點了點頭,将嘴巴閉緊。
謝相迎收回匕首,手在四面的獸皮上摩挲,緊繃的觸感終于有一處松散的的地方。
尖銳的匕首劃開獸皮,冷風交雜着大雪打在泛着潮紅的臉頰上。
謝相迎咳了幾聲,只覺得心口處的血肉都縮在一起。
四面火光大作,萬箭齊發,刀劍之聲不絕于耳。
此刻站着就是個活靶子,謝相迎意識到這一點急忙蹲下。
“主人!”
熟悉的聲音傳入耳中,火光中穿着月牙色衣裳的人,手持彎刀縱馬而來。
“阿螢。”
謝相迎的眼睛有些濕潤,緊要關頭,救他于危難之間的,是這個平日裏一問三不知的小姑娘。
烏黑的駿馬飛馳到馬車旁,卓螢朝謝相迎伸出手。
謝相迎拉過卓螢的手翻身跳到馬上,二人縱馬往人群之外去。
不遠處身穿紅衣的人踏雪而來。
薛祺死死拉着手中的缰繩對二人道:“往南邊淨水林方向走,那裏山多容易躲藏。”
“好。”
卓螢會意,跟着薛祺往南去。
幾人路過一輛糧草車時,謝相迎聽到了熟悉的聲音。
“殿下!帶我走罷。”
謝相迎擡頭,那糧草車上站着的居然是滿目驚慌的姜獻漁。
“帶走他。”謝相迎道了一句。
“主人。”
卓螢回頭看了一眼謝相迎,見謝相迎神色凝重,便知此人日後或有大用。
“薛将軍。”卓螢對身後的薛祺喊了一聲。
薛祺會意,在馳騁過馬車之時一把将姜獻漁攬入懷中。
人爬在薛祺面前的馬背上,兩匹馬往火光外奔逃。
刀光劍影之中,手持重劍的人眸光冷若冰霜。
“中計了,去找淩傾允!”
黎昀蹙着眉,一雙深邃的眼眸能射出利劍一般。疏忽了,他怎麽忘記傾允身邊還有條會咬人的狗。
身側的将士們聽到黎昀的話,也不在和來人糾纏,掉頭往謝相迎的馬車方向追去。
人果然不在馬車之內。
黎昀看着雪地上淩亂的馬蹄印記,冷冷笑了笑,從一旁的侍從手中接過長弓,吩咐道:“追,死要見屍。”
“是。”
一群人越過火光跟着馬蹄痕跡疾馳而去。
不遠處,兩匹馬拼了命似的跑。
在雪地裏奔走數十裏的馬本就疲累,如今載了不少人,邁腿便不似從前輕盈。
卓螢感覺到身下的馬匹不對勁,對謝相迎道:“主人騎馬走吧,我留在後邊。”
“不,咱們一起走。”謝相迎不會丢下卓螢,這是他在北齊唯一的親人。
“我不似常人,不會死的。”
“可是,會受傷。”謝相迎接過卓螢手中的缰繩,替她縱馬。
卓螢愣了一愣,眼眶酸酸的。
這世上還從來沒有人關心過她受不受傷。
她笑了笑,抹了一把臉,驀地縱身跳了下去。
“阿螢!”
看着在雪地上打滾的人,謝相迎心如刀割。
“在盛京等我!”卓螢笑着揮了揮手,往北去。
薛祺看着地上的人,一雙手快要将缰繩嵌進手掌心裏。
她在思考,但冷靜還是占據了上風。
“駕!”
沒有人比薛祺更熟悉洛林的地形,她要将淩傾允送到安全的地方。
兩匹馬未有停下的預兆,謝相迎拉着手中的缰繩,心中悲痛萬分。也第一次真正感覺到,原來自己也是天地間渺茫的一粒沙,他的作用甚微,甚至保護不了自己最親近的人。
皎白的月光打在雪地之上,前路一覽無餘。
驀地,風聲中傳來一聲凄厲的慘叫。
“卓螢……”
謝相迎沒有猶豫,直接掉頭往回走。
“殿下!”薛祺看謝相迎掉頭,咬了咬牙追上去。
雪地上的人蜷縮成一團,彎刀緊緊握在手中,長長的箭矢直穿過人的心髒的位置。
阿螢。
謝相迎來不及等馬停下,便翻身下去。
雪地中冰涼的石子劃破人的衣裳,謝相迎跪在卓螢的身側,伸手捂在卓螢的胸口上,想要為她堵住汩汩流出的鮮血。
馬上的人唇角微彎,靜靜看着雪地上的兩人。
“你不該逃走,天大地大,始終會落進我的掌心。”
“是你。”
謝相迎擡頭,騎在馬上的正是自稱“雲郎”的黎昀。
“快走……”
卓螢恢複意識,用手推搡着謝相迎,他不該回來,他不該因為自己而回來。只有謝相迎活着,他們才能一起活下去。
謝相迎站起身,定定看着高頭大馬上帶着森寒笑意的人,他不明白這人為什麽非要執着于一個北齊。
心口處緊的厲害,謝相迎一步步走到黎昀的馬前。黎昀彎了彎唇角道:“跟我走,我放過她。”
他的話帶着悲憫,可臉上卻無半分悲憫之情。
卓螢腰間的鈴铛在風中輕響,謝相迎看着面前的白馬,除了風聲,一時再聽不到其他聲音。
“你……”
話未出口,口中的鮮血順着嘴角落在白茫茫雪地上。
黎昀知道謝相迎的病情不能動怒,可不殺卓螢,這人總有逃跑的心思。若是能讓謝相迎乖乖待着,他甚至不介意廢掉謝相迎的一雙腿。
二人目光相對,謝相迎眸中的怒火可以窺看。
黎昀翻身下馬,用手中的長弓抵在謝相迎的的下巴上。
他以勝利者的姿态看着謝相迎,心中在想這面具之下該是怎樣一張絕望的臉。
“既然說了要替謝恒雲留下,就……”
黎昀的聲音陡然停下,謝相迎擡頭,一支利箭直直插在黎昀的肩頭。
未待幾人反應過來,四面的山頭點點火光彙聚成行,北風中傳來将士們的呼喊聲,滿山回蕩,高昂又悲憤。
高山之上,淩琅将手中足有半人高的長弓遞給身側的孫良玉。
“陛下箭法精絕。”孫良玉嘆了一句。
“偏了。”
淩琅頗為不滿地瞥了一眼山下的人,那弓斤數太大,他不該選這把,不然黎昀必死無疑。
“中計了,快走!”
黎昀看着面前的人,忍着痛拉過缰繩往馬上去。千算萬算,沒有想到淩琅會為了淩傾允蟄伏在此地。
“這就是你扶持的好皇帝。”
望着滿山的火光,黎昀冷冷笑了一聲,帶着身後的人絕塵而去。
一切發生的太快,謝相迎還沉浸在卓螢受傷中。待如夢初醒之時,才發現滿山星星點點的火光都在向自己移動。
“泾王殿下!”
喊他的人是周旋,謝相迎回頭望去,數百人帶着舉着火把朝自己走來。
人群中是穿着常服的淩琅,寒風凜冽,心也如墜冰窟。
淩琅早就埋伏在這裏了。
“陛下……”
血和雪混在一起,謝相迎的眼睛有些模糊。
謝相迎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去的,邁入攝政王府時,前來迎接的只有幾個頗為面生的小厮。
腳下像是像踩了棉花,每走一步都有飄忽之感。謝相迎被人一路摻着,才到走到休息的祈翠居。
卓螢被安置在攝政王府。宮中沒有太醫敢來醫治,謝相迎便親點了太醫令謝省。
謝省對攝政王府頗為忌憚,但想到上次是謝相迎背走了攝政王府的姜姬,這次便老老實實便來了,也不多說話,處理好傷口,交代幾句便走了。
黎昀那一箭是正中卓螢胸口,若是換了旁人早就一命嗚呼。卓螢說的對,她确實不會死。在從洛林回來的路上,傷口處不僅慢慢止了血,連人的精神也好了許多。
也是這一次謝相迎才知道,只要自己不死,卓螢哪怕灰飛煙滅都會起死回生。
“我一定會保護好自己的。”謝相迎把藥吹了吹,遞在卓螢嘴邊。
卓螢愣了許久的神,她在看謝相迎,又通過謝相迎看到了另一個人。
真好,現在在她面前的是謝相迎。
“喝藥罷,待會兒涼了。”
謝相迎提醒了一句,卓螢這才反應過來眼下身在何處。她接過謝相迎手裏盛着藥的玉碗,一雙眼睛彎得像極了天上的月牙。
“你這丫頭總是在笑。”
謝相迎是不明白卓螢這人怎麽沒事就傻樂呵,明明剛從鬼門關回來,還挺高興。
卓螢沒有沒有說話,一口氣把碗裏的藥都喝盡了。
謝相迎目瞪口呆地看着卓螢:“不燙嗎?”
“不燙。”卓螢笑嘻嘻的,舔了舔唇角的藥汁,她看向謝相迎眸光忽地飄了一下。
“有什麽話快說,我今日什麽都答應你。”
這人怎麽欲言又止的。
卓螢見謝相迎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也就不藏着掖着,她湊近了幾分,貼在謝相迎耳畔低聲道了一句。
“不行。”
謝相迎果斷回絕,他把碗放在一旁,臉拉得老長。
“為什麽,主人說過,我說什麽你都答應,小小一個任務而已。”卓螢頗為委屈。
“你管這叫小小一個任務,總之這會兒不行,我眼下見到他,恨不得給這白眼狼一刀,更別說那個……”
謝相迎就是去親條狗,都不會親淩琅。
他這小孩兒一點兒都不可愛。
一想到淩琅那日雪地裏小白眼兒狼冰冷的模樣,謝相迎心中就不大痛快。
卓螢吐了吐舌頭:“那主人就拖着罷,總之要完成的。”
“你那任務都是從哪兒來的。”謝相迎開始懷疑這個系統的性質。
怎麽別人是建功立業,他成天擱這端茶送水,自我奉獻呢。
通幽殿,淩琅将謝相迎回給他的所有字條放進錦盒之中。
雪白的胖鴿子在案上睡覺,柔軟的羽毛在窗棂投來的日光下看着格外順滑。
孫良玉進內殿,行過禮道:“陛下,黎昀回到東陵了,未入宮直接去了太子府,想來是不願聲張受傷之事。”
淩琅道:“這會兒多少人盯着他那太子之位,必然是不敢聲張的。”
若是被他的幾個皇弟知道黎昀受了重傷,這會兒黎昀的屍首早不知往哪放了。淩琅是親眼見過骨肉相殘的,即便當年個子還沒張桌子高,但對那血流成河的大殿記憶頗深。
“黎昀在洛林那一隊人,活着被帶回來的有幾個?”淩琅問了一句。
孫良玉道:“只有幾個宮女,都是竟勝國的人,還有一個叫姜獻漁的,頗為貌美,被攝政王帶回了府中。”
淩琅聞言,眸中帶了些鄙夷:“他也就會帶點模樣好的。”
“對了,殿下,送往竹籬的東西準備好了。”孫良玉提醒了一句。
淩琅聽見這句話,一掃臉上的陰翳:“朕也去,備車罷,今日朕要把帝師接回來。”
他有許多月未見謝相迎了,那日落月染血,他恨不得一日就飛回盛京,要不是得在淨水林伏擊黎昀,他早回來了。往後得把這人放在西偏殿,再不準有閃失。
“是。”
孫良玉正準備走,又被淩琅叫了回來。
“只備一輛車罷。”淩琅道。
“遵旨。”
孫良玉會意,轉身往殿外去。
今日天氣晴好,殿內的宮人都在掃雪。
孫良玉路過東偏殿時停了一停,吩咐門外的丫頭将東偏殿閑置已久的東西拿出來曬曬,再将屋子打掃一番。
小丫頭領命,這才往帶着幾人往內府去領鑰匙。
孫良玉看着緊閉的東偏殿,想起許多往昔之事,淩琅這樣重視謝相迎,或許也是為了彌補心中之愧罷。
這邊的人聲勢浩大的往竹籬,謝相迎此刻卻并不想見宮中的人。
淨水林一事,謝相迎只覺得再不能一門心思的對這淩琅孩子。淩傾允雖做了許多十惡不赦的事,可好歹給他穩住了幾年的江山。可淩琅呢,隔岸觀火,請君入甕玩的倒是挺厲害。
淩琅能這麽對淩傾允,也會有一天這麽對謝尹。
小孩兒聰明的很,他這身份也不知哪一天會就被發現。
“哥哥在想什麽?”
謝恒雲見自家哥哥坐在搖椅上眉頭緊促,從屋裏拿了盤糕點,往搖椅的扶手上一靠,問了一句。
打從東北回來,謝恒雲便一直在将軍府養病,因謝相迎在竹籬,便也總借着敘舊的由頭時不時來竹籬小住。
謝恒雲把目光從滿天流雲上收回來,轉過頭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壓低了聲音問道:“你在軍營的這些日子過得好不好?”
謝恒雲聽見謝相迎關心自己,頗為腼腆地笑了笑,遞給謝相迎一塊點心,道:“在哪兒都有好,都有不好,軍營雖遠,但天高皇帝遠,沒什麽拘束自由自在的。倒是尹哥哥,天子身側過得必然辛苦。”
“倒也是,總歸遠些好,沒那麽多規矩。”
在宮裏頭,動不動下跪受罰的,謝相迎想想就确就覺得心累。
謝恒雲見謝相迎對朝中事有些疲憊,湊近了些對他道:“尹哥哥常在宮中,必然如履薄冰,我知道哥哥是個謹慎人,只是還有一事要提醒。”
“何事?”
謝恒雲是個聰明小孩兒,他的話還是有參考價值的。
“小心陛下。”
話音剛落,耳畔聽到“吱呀”一聲。
謝相迎直了身子,只見淩琅和孫良玉提着大包小包的東西走來。
淩琅看着院子裏的人,臉上原本的笑意漸漸散去。目光落在靠着搖椅邊的謝恒雲身上,點點寒光一閃而過。
“陛下。”
謝相迎慢悠悠起身行禮。
謝恒雲見來人是淩琅,忙從扶手上起來。
見謝相迎對自己不冷不熱,淩琅還以為是幾月未見有些生疏。
他看了孫良玉一眼,拉着謝相迎的衣袖往屋裏去。
“帝師,朕給你帶了好些東西,你一定喜歡。”
被淩琅拉進屋裏,謝相迎坐在凳子上,靜靜看着孫良玉把帶來的東西打開。
小孩兒天真無邪一臉期待的樣子,讓謝相迎有些恍惚,就好似淨水林那冷若冰霜的另有其人。
錦盒中是一把精致的弩,比一只巴掌大不了多少。另一只錦盒中是幾顆指腹大小的明珠,除此之外還有許多謝相迎沒見過的小玩意兒。
“這個叫袖弩,可以藏在袖中,防身用的。這個是夜明珠,別看它小,夜間放在屋內,如白夜一般。”
淩琅見謝相迎聽得認真,說得便更多了些,他知道謝相迎不喜歡金銀,唯獨對這些有機關的小玩意兒感興趣,所以回來的路上找人采買了許多。
看小孩兒獻寶似的把東西往他屋裏堆,謝相迎的神色緩和了些許。他不是個愛記仇的人,今日的事再不高興,明日就能翻篇。只是當日在淨水林,卓螢躺在血泊職中的樣子實在讓人膽戰心驚,換作旁人早不知死過幾回了。
淩琅明明就在淨水林等着,為什麽不願意早些搭救,非要等到最後一刻。
“帝師……”淩琅見謝相迎發愣,輕輕喚了一聲。
謝相迎看向淩琅。
淩琅笑着道:“和朕回宮罷,還回通幽殿去,西偏殿日日都有人打掃,今日就能住下。”
通幽殿。
謝相迎不想去那裏,西偏殿是淩琅的地方,雖滿是奇珍異寶,可終究不是自己的家。
但如果淩琅要求,他是不能拒絕的。
“一定要回去嗎?”謝相迎問他。
淩琅看着謝相迎,含笑的眼眸又彎了幾分:“不,帝師想在何處便在何處,西偏殿的門永遠為帝師而開。”
“臣想在竹籬。”
“便在竹籬。”
淩琅沒說這個,只是把桌上的袖弩拿到手中,教謝相迎如何使用。
謝相迎認真看着,兩人還似從前一般,卻又在不知不覺之間,隔了層厚厚的障。
身病易治,心病難醫。
淨水林一役後,謝相迎便很少用淩傾允的身份上朝。
攝政王的心腹身受重傷,攝政王一病不起,這消息讓不少人都蠢蠢欲動。都察院院使聽聞攝政王府大變,也将諸多瑣事直接上書于宮中興盛閣。
淩琅想要的東西在一點點收回,謝相迎感覺的到,自己手中這點兵權已經被淩琅悄悄瓜分了不少。
謝相迎在竹籬一躲便是幾年,身子在太醫令的調養後恢複了不少。從前每到冬日一出門便咳嗽不止的人,漸漸也能在夜裏賞雪。
除了定期往宮中與淩琅說上幾句話,完成帝師必須要對淩琅的噓寒問暖,其他時候謝相迎基本不會踏入宮門半步。
不入宮的日子也沒閑着,謝相迎利用周旋和謝鐮的關系,暗中調查着假攝政王背後的人。
除此之外就是琢磨琢磨吃喝,謝相迎用自己手中的銀兩蹿騰着莫臨泉母子,在盛京裏盤下五六家酒樓,小日子過的也算風生水起。
沒了攝政王的獨攬大權,淩琅也愈發忙碌。
小孩兒從海苔片裹成的小團子,到能與謝相迎比肩的的少年帝王,用了也不過短短幾年。
又是一年冬日。
大雪壓青松,枯黃的灌木之間,一只灰突突的鹿正在奔逃。
少年策馬而追,修長的手握在華麗的弓箭之上,淩厲的眸子半阖。
“嗖”的一聲,飛矢劃過林間,利箭正中那野鹿的脖頸。
“射中了,陛下好厲害!”
趙王驚嘆一聲,下了馬帶着幾個侍從過去,将那倒下的鹿撿起來。
“今兒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