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把韶光竊了(3)
全本的《紅鬃烈馬》由十三出折子戲組成,體量頗大,鳳鳴茶園放出去的戲報子上寫的是“十日大軸連演”,今日是首日,唱的便是《花園贈金》接《彩樓配》。
《花園贈金》講的是相府千金王寶钏夢到紅星墜落,次日游園時偶遇一露宿乞丐,雖打扮落魄,卻有帝王之相。王寶钏得知其名喚薛平貴,贈其銀米,并告知薛平貴二月初二前往彩樓參加繡球招贅。
《彩樓配》便是王寶钏彩樓招親,巧施計謀,将彩球如願砸中薛平貴了。
佩芷掀開簾子走進包廂的時候,傅棠已經坐在那兒開始品茗了,一看就是段青山專程給他的特供,而不是戲園子最常見的茉莉香片。
他總是一副悠游歲月的姿态,不緊不慢地酌杯盞裏的茶,看到佩芷進來也不過擡了下眼皮,倒像是這出戲來看得不情不願。
佩芷嘲他道:“您倒是在我的包廂裏裝起大爺來了。”
傅棠笑着說:“你別說,這出戲我本來還真沒打算看。”
樓下烏壓壓地擠滿了人頭,都是奔着孟月泠來的,只有他獨一個,竟是來看袁小真的《山神廟》的。
佩芷說:“今兒可是他《紅鬃烈馬》首演,你居然不捧場,未免太不仗義。”
“他孟二爺還缺座兒了?巴不得我給他騰座兒呢。”傅棠嗤笑,又數落起這出戲來,連帶着佩芷一塊兒說,“你就是愛瞎湊熱鬧,這《紅鬃烈馬》有什麽好看的,不如看二流話本子。”
說起這出戲整體的故事脈絡,佩芷自然也是不喜歡的,只不過因為孟月泠要演,她怎麽着也要幫孟月泠說兩句。
佩芷說:“甭管什麽戲,只要是他演,就都是好戲。”
傅棠給她倒了盞茶,搖頭說道:“你當他真得意這出戲,演給他老子看的。”
佩芷問:“他不是跟他爹關系不好?”
傅棠冷哼:“是不好,但他老子當年沒唱成這全本兒,他跟人示威呗。”
佩芷心想這孟月泠還真會氣人,又打算找機會問問他和他父親的關系,不知這問題是否能問,只是她竟然還不如傅棠了解他。
眼看着戲開鑼了,薛平貴着富貴衣上了臺,佩芷故意臊傅棠:“你不是不樂意看,還呆在這兒?”
傅棠比了“噓”,盯着臺上說道:“別說話,聽他張口。”
佩芷這才認真看向臺上,演薛平貴的是個她不認識的小生,亦不是去年孟月泠在協盛園的時候總唱許仙的那個,有些眼生。她見傅棠這麽緊着臺上,難免好奇,也盯了起來。
眼看着臺上的小生張口道白:“唉,困煞俺英雄也。”
傅棠立馬噴出了個笑,随意轉了轉手裏的扇子,又端起茶來吃茶。
佩芷受不了他一副故弄玄虛的樣子,問道:“怎麽了?這臺上的是哪尊大佛不成?”
傅棠語氣頗有些嘲諷:“你當爺想看這出戲。我坐在這兒就是為了看他的。”
那小生還在念道白,佩芷略微皺了皺眉頭,其實她覺得這個小生唱得不太行,第一句就呲了。可見傅棠說是為了來看他的,佩芷便沒說重話。
“你不會想捧他罷?他唱得……讓人耳朵不大舒服。”
眼看着臺上的人一個僵身倒了下去,演的是薛平貴餓暈在花園外,可他顯然是功夫不到家,腿彎得太過明顯。佩芷看過袁小真的僵身,差距實在明顯。
可即便這種水平,樓上樓下還一通叫好聲。
傅棠竟然也跟着叫了個好,只是語氣帶着股揶揄,顯然是個倒好,也就那麽一聲就歇下了。他轉頭跟佩芷說:“票友水平都不如,要不是我今兒個就穿了一雙鞋,保準把腳下這雙砸他臉上。”
佩芷這才看明白,他留在這是為了看笑話的。
幸好王寶钏緊接着上臺了,佩芷笑着看向戲臺,漫不經心地問傅棠:“演薛平貴的到底是哪路神仙呀?這種水平竟然能跟靜風唱對兒戲。”
傅棠聽到她自然而然喚出口“靜風”,眼神瞬間暗了暗,佩芷自然沒看到。
他語氣沒變,滿不在意地說:“誰敢那麽不要臉地往咱們孟二爺手裏塞人?當然還是他那個頑固的爹,這小生叫潘孟雲,是這孟大賢去世了的妹妹的兒子,論輩分應該算靜風的表弟?原本他名裏的孟字是做夢的夢,後來靜風出名了,他像是生怕人不知道孟月泠是他表哥一樣,才改成了姓孟的孟。”
佩芷看向臺上薛平貴的眼神顯然帶了抹嫌棄,傅棠接着說:“練功的時候偷懶,甭論唱念做打,基本功都廢了,還不如我上去唱呢。”
佩芷激他:“你倒是去呀,不還是讓這麽個人在臺上糟踐我的耳朵。”
傅棠不受她激:“你當我的戲那麽容易看呢?你放心,他再傍不了靜風了,就憑他剛上場那幾句道白,靜風保準兒下了臺就讓他滾回北平。你是沒見過,他沒事兒還忘詞兒呢,靜風都給他兜了好幾次了,架不住人家會去找孟老爺子告狀,所以去年他才沒來。”
在佩芷眼裏,這就等于是在欺負孟月泠了,于是她看向潘孟雲的眼神又帶上了抹兇狠:“他再不走,我趕他走。”
傅棠笑道:“其實他長得不錯,亦不失為一筆好生意,不論到了哪兒,當地的太太小姐都對他青睐有加。等散戲了,我帶你到後臺瞧瞧他去。”
佩芷拒絕得果斷,雖說臺上的人扮着戲妝,跟本人的模樣有些差別,可佩芷滿眼都是孟月泠,哪還能看得上什麽孟月泠的表弟。
《彩樓配》演到最後,孟月泠扮演的王寶钏臉上挂着小得意,娉娉袅袅地步下臺去了,臺下掌聲剛響,佩芷就急匆匆地往後臺去。
傅棠知道她為了去見誰,也沒攔着,坐在那兒笑得讓人摸不準心情,直到掌聲徹底歇下了才慢悠悠地起身動地方。
佩芷急忙跑到後臺,正好撞上下臺的孟月泠,他下了臺的瞬間臉上的笑容就沒了,可看到佩芷,似乎那笑容又有了。
從有到無,又從無到有,影影綽綽,若是傅棠在這兒,保準要嘲諷他學的是變臉。
她迎上去,拾起了他的雙手,果然冷冰冰的。許是要入夏了,這幾日的晚風頗有些冷,更別說他在臺上穿那麽少。
佩芷攥着他的手,用自己熱乎的掌心去摩擦他的,說道:“你身上冷不冷?我就猜你的手一定是涼的。”
臺上的龍套都下來了,忍不住偷瞟他們倆,孟月泠按下了她的手,扯着她的手腕帶她回扮戲房,一邊走一邊說:“習慣了。”
“我去年給你的那個湯婆子呢?”佩芷問他,又立馬自問自答,“去年的東西也舊了,不要了,明兒個我再給你拿個新的來。”
孟月泠回絕道:“我讓春喜帶來了,從箱子裏找出來便是,你莫再拿了。”
佩芷笑着應答:“好。”
袁小真想必是走了,扮戲房裏只有他們兩個。這次範師傅沒跟着來天津,他便自己熟練地卸妝,鬓釵摘下來放在匣子裏,比範師傅規整得還整齊。
佩芷坐在旁邊靜靜地看着,看他像是褪去了王寶钏的軀殼一樣,逐漸露出原本的模樣。她的眼神一定很癡迷,心想的是曾經只喜歡臺上的孟月泠,而不喜歡臺下的,可其實沒過多久她就已經分不清到底喜歡的是哪個了。
孟月泠問她:“你盯着我做什麽?”
佩芷笑着答:“這屋子裏就我們兩個,我不盯着你盯着誰去,難不成看你表弟去?”
他顯然一愣,旋即猜到是傅棠告訴她的,表情也沒什麽變化,只說:“你想看他去我也攔不住。”
佩芷問他:“你不吃醋?”
孟月泠說:“我素喜清淡。”
佩芷眼神挂着懷疑看他,孟月泠便置之不理,氛圍還算不錯。
接着傅棠便推門進來了,拉着佩芷神秘兮兮地要帶她出去,孟月泠看了兩眼,似是沒當回事,任她被傅棠給拉出去了。
兩人出了門直奔着另一頭的房間去,進了門佩芷才知道這是哪兒,全因為那潘孟雲确實和孟月泠有個三分相像,可惜多了些脂粉氣,全然不見孟月泠身上的孤高清冷。
俗話說美人在骨不在皮,佩芷只能說他運氣好,生得不錯,但不論是說骨相或是風骨,潘孟雲都乏善可陳了些。
傅棠顯然是故意要帶她來見潘孟雲的,看着佩芷眼神中閃爍過一抹錯愕,他笑着拿扇子敲了敲她,轉頭跟潘孟雲介紹道:“這位是姜家的姜四小姐,她剛在臺下覺着你的戲不錯,便讓我帶她來看看你。”
佩芷朝傅棠冷笑,他顯然是故意說那句誇潘孟雲戲不錯的話,這潘孟雲許是阿谀奉承的話聽得多了,還當真了。
他下臺比孟月泠早,已經卸完了妝、換好了衣裳,剛還對着鏡子梳發油。聽了傅棠的介紹,立馬就把姜家跟姜肇鴻對上號了,梳子塞給了旁邊的跟包,臉上挂着谄媚的笑迎上來跟佩芷問好。
“姜四小姐,早聽說您是個內行,您竟也來看我的戲了,這回來天津衛怕是再沒有比您更讓我這兒蓬荜生輝的貴客了。”
幾句話下來,聽得佩芷直起雞皮疙瘩,這潘孟雲的奉承和協盛園盛老板的奉承還不一樣,盛老板是生意人的谄媚,佩芷看了只覺得虛僞,可這潘孟雲生了副還不錯的皮囊以及多情的眼睛,正水盈盈地望着佩芷,她總算知道為何那些太太小姐們都買他的賬了——這不比下了臺就冷冰冰的孟月泠招人稀罕多了?
只想了那麽一瞬,佩芷就立馬按下了這股想法,還要在心裏責怪自己幾句。潘孟雲還在說什麽漂亮話她都記不清了,只知道被他哄得腳像踩在了雲朵上,他似乎還在誇佩芷身上旗袍的料子,禮貌地用手虛指着。
傅棠偷摸用扇子戳了下她的胳膊,佩芷這才回過神來。她一向耳根子軟,此軟非彼軟,而是聽這些角兒的戲好或是話好,就忍不住打賞,孟月泠顯然是戲好一類的,潘孟雲則是話好。
她便随手從食指上拽下枚素面鑲金的紅寶石戒指,塞到了潘孟雲手裏,說起客套話來:“剛剛在臺上也沒賞你點兒什麽,就把這戒指送你罷。”
潘孟雲雙手接過:“謝姜四小姐的賞,您下回來知會我一聲,我上包廂給您敬茶去……”
佩芷發現他看過來的眼神更脈脈含情了,暗道不妙,打算叫傅棠走,一扭頭就看到傅棠一副看好戲的樣子看向門外,那兒站着的可不是已經換好常服的孟月泠。
他一張臉冷着,看向佩芷也沒什麽笑的意思,潘孟雲還好死不死地送上去觸黴頭,朝着孟月泠舉起了手裏的戒指:“表哥,你看,姜四小姐可真局氣。”
佩芷眉頭直跳,瞪了一眼罪魁禍首傅棠,正想開口向孟月泠解釋。
可他涼飕飕地開口,卻是回潘孟雲:“驢拉磨挂根胡蘿蔔就成,給你腦瓜頂上挂枚紅寶石戒指,你能把戲唱得不像驢叫麽?”
潘孟雲臉上挂不住,撂下了手,其他的人都隐忍地笑了,包括佩芷。
只有傅棠笑出了聲來,随後悠閑地跨過了門檻兒,留話道:“得了,戲看完了,爺回府了。”
也不知他說得是臺上臺下哪一出戲。
孟月泠看了眼佩芷,說道:“還不走?”
佩芷讪讪點頭,他就轉身下樓了,她緊跟了上去,無暇顧及潘孟雲如何。
剛出了鳳鳴茶園,他轉身把手裏的湯婆子塞到了她的手裏。佩芷觸到一股熱流,擡起手一看,正是去年她塞給他的那個,秋香色的套子上打着絡子,上面繡的是雙兔鬧春,湊近了還聞到股皂莢的清香,想必是他讓春喜洗過。
佩芷顯然沒話找話:“你讓春喜把這套子給洗啦?”
孟月泠沒答她,這才是他一貫的作風,不答廢話。
他腳步有些快,佩芷小碎步趕上去,又問:“你的手暖了沒有?就把湯婆子給我了,還是給你罷。”
他冷聲答她:“你自個兒拿着。”
佩芷又說:“那你讓我摸摸你的手涼不涼。”
他立馬把雙手背到了身後,顯然是不讓她摸的意思。
佩芷看出來了,也沒強求,舉着湯婆子給他看套子上的兔子:“你看這兩只兔子像不像我們倆?這只威風凜凜、英氣十足的當然是我,另一只端莊娴靜、婉約明媚些的自然是你。”
孟月泠嘴角露出了個無奈的笑,一閃即逝,沉聲說道:“不分雌雄。”
佩芷看到他偷笑了,也不指出來,只認真的說:“誰說女兒家只能漂亮呢?又誰說男人一定是威武的。”
孟月泠不再答她,佩芷突然湊到他面前,擋住他前面的路,孟月泠低頭看她,沒有說話。
佩芷一手拎着湯婆子,另一只手單指戳他胸前長衫的衣料,一字一句地說:“孟靜風,你、吃、醋、了。”
他臉上閃過錯愕,随即扯下了她的手,繞開她繼續朝前走,步伐卻不經意地慢了下來。佩芷也不管他承不承認,抿嘴笑着,跟他同行。
接着拐進了條略有些黑暗的街巷,佩芷默默湊他近了些,他發現了,默默松開了背握的手,牽上了她的。
佩芷臉上的笑便更得意了。
他在黑暗中開口,陳述道:“沒吃醋。”
佩芷剛要說他騙人,可他接下來卻說:“淺嘗而已。”
她就要黏在他身上了,問他:“哦?那孟老板覺得味道如何?”
孟月泠答:“還不賴。但要少吃。”
佩芷笑說:“是得少吃,你要保護好你的嗓子。”
他“嗯”了一聲,只是一個“嗯”字,卻像是蘊含着千萬種音調,囊括所有的情真意切。
那天佩芷還帶了她寫的九九消寒圖,雖然春馬上就盡了,差不多再下兩場雨,天津的夏天就要來了。
她把那張消寒圖親自貼在了孟月泠的床頭,他覺得單貼這一張紙多少有些寒酸,在即将入夏的時節裏更有些不合時宜。
可佩芷自有一套道理,“管城春晴”是一份美好的寓意,在這山河破碎、人如浮萍的世道,信其無不如信其有;至于夏日将至,冬日九九還能給他帶來一股寒意……孟月泠寬縱地點頭,還要誇她一句好有道理,此舉可稱為轉換利用——将冬日的寒冷轉換到夏日再用。
消寒圖貼完天色已經晚了,丹桂社的人都回來了,還有幾個在院子裏刻苦練功,看到孟月泠帶着佩芷從房裏走出來,有幾個年輕毛躁的都在轉着眼睛打量着。
孟月泠全當看不見,叫了輛黃包車,親自送她回姜府。
二人同乘一輛,吹着清涼的晚風,佩芷卻覺得心潮熱了起來,只覺得那是人生中極其閑适的一順當,亦是想要無限延續下去的一順當。
快要到姜府的門口,她便讓車停下了,孟月泠給了錢,讓黃包車夫在旁邊等一會兒,還得送他回萬花胡同。
他們在姜府的高牆外道別,戀戀不舍地一抱再抱,她甚至說:“要不我再送你回去?然後我自己回來。”
孟月泠拒絕:“你在想什麽,天色晚了,不安全。”
佩芷嘆了口氣:“可我舍不得靜風。”
孟月泠回道:“我亦舍不得佩芷。”
那場面過分纏綿,引人春情蕩漾。
末了他問她:“ 佩芷,你想不想學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