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投胎轉世了這麽多輩子,連黑白無常都時常感慨,梅梵瑙本是個人世間不可多得的富貴命,必将長命百歲。
但是情債一來,這孽障徹底把自己給折騰成了個命運多舛的短命鬼。
梅梵瑙每次投胎也都帶着累世的記憶,自己心裏跟明鏡兒似的,比誰都清楚。
除了他最在乎的蔔星之外,恩恩怨怨這些年,鮮少有讓梅梵瑙印象深刻的人——方媛媛是個例外。
時至今日,他還記得在那個孩子遍地跑、不知道哪個是私生子的大宅院裏,那個餓得面黃肌瘦的小女孩兒。
“哪來的破饅頭?喂給來福它都不吃,礙眼!”
皺眉瞪了一眼腳下黑黢黢的饅頭,豪賭回來的梅梵瑙将其一腳踢開。
下一秒便聽見了一聲怒不可遏的嚎叫,黑影一晃,緊跟着他的小腿便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劇痛,竟然是讓人給咬了!
“奶奶的,這是哪個偏房的孩子啊!個死丫頭,敢咬大少爺,不要命啦!?”
下人們見狀大罵了起來,七手八腳上前阻攔。
那孩子穿得幾乎連乞丐都不如,讓人摁住了還惡狠狠盯着梅梵瑙,仿佛那個髒饅頭是她的全部身家性命。
放眼梅府,還能找到混得如此凄慘的子嗣,也真是奇事一樁了。
“喲……這是——哪來的小叫花子?”彼時梅梵瑙是個穿金戴銀、作天作地的魔頭大少爺,頭次見到自家竟還有這般瘦弱如枯葉的子女,簡直看笑了,折扇一點,奚落道,“渾身上下怎麽就剩一把骨頭了?狗都嫌她不夠啃的!”
他一笑,衆人也跟着他哄笑了起來,混賬極了。
那天也是趕巧兒了,一向沒什麽愛心的梅梵瑙賭贏了錢,大發慈悲賞了這死了娘的可憐小妹一頓飯,之後的日子也算不上關照,不過是偶爾給點吃穿用度罷了,誰知這對于那丫頭來說卻是天大的恩情。
她便一直記着這恩情,永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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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這陰差陽錯的一飯之恩,在後來梅家覆滅時,保全了梅梵瑙的性命。
……這骨瘦如柴的小東西把梅梵瑙從死人堆裏扛出來了。
方媛媛這輩子白白胖胖,前世卻骨瘦如柴,兩個體型相差太大,因此梅梵瑙初見之時雖覺着眼熟,但也是在之後的不斷試探裏,才認出來,這就是他好多輩子之前,那個逮到狗食都敢往嘴裏塞的小妹。
……
“媽的,杜慶生這犢子!別讓我逮到他!”
梅梵瑙瘋也似的在走廊裏奔跑,猛烈的呼吸幾乎要将他的肺管炸裂,他一個個踹開包廂的房門,卻又一次次失望。
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
蔔星緊随其後,也幫忙找尋:“先不要自亂陣腳,那方媛媛……”
這時候本不該随便詢問的,但一頓,看着那人急得發狂的樣子,他還是忍不住問:“究竟是你什麽人?”
一雙俊秀狹長的眼望向了他,梅梵瑙已然急得眼眶通紅,大有泫然欲泣的意思。
“那是我債主子!”小梅想也不想,對蔔星毫無隐瞞,“是我前世的妹妹!”
“……”
蔔星為自己方才心底略微的怪異情愫感到羞愧,竟莫名暗松了一口氣,沉聲說:“你別哭,我幫你找。”
梅梵瑙抽了下微紅的鼻尖,腦海裏盡是許多年前自己被人從成山屍骨裏挖出來的絕望場景。
他聲音悶悶的,暗透委屈:“誰哭了……”
趙仁聽說了方媛媛消失的事情,忍着身體不适沖過來找他們,滿頭大汗說:“梅梵瑙!”
“你又幹什麽?”梅梵瑙橫了他一眼,繼續找。
他現在沒心思和這執拗的玩意掰扯杜慶生是不是個壞蛋。
趙仁心底仍是固執的相信着杜慶生,但人命關天,他默了片刻,說:“我可能知道方媛媛被關在哪裏。”
幾人匆匆轉移陣地,那是緣來菜館的地下冷庫,用來儲存一些肉食的,但這段時間糧食消耗殆盡,估摸着是個空殼兒。
鼻尖飄蕩着返潮的濕潤氣味,梅梵瑙看了眼冷庫大門:“鎖上了?杜慶生個狗崽子……”
“我有鑰匙。”趙仁似乎不願面對真相,緊張得雙手哆嗦。
一雙近乎痙攣的冰涼的手握着鑰匙,顫巍巍打開了大門,誰知映入眼簾的卻是第二道緊鎖的鐵門,而且還是反鎖的,趙仁傻眼了。
“讓開,我來。”
蔔星比冷庫更森寒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離魂鞭滋啦作響,焰電熠熠。
冷庫裏,屍橫遍野,這些天死掉的人竟然一齊出現在了這溫度極低的屋子裏,散發着令人作嘔的腥氣。
“你很餓吧?”杜慶生叽叽咕咕怪笑起來,“哈哈,我看出來啦……你很餓!”
牆角裏蜷縮着一個滿身是血的少女,方媛媛顯然挨了一頓臭揍。
她讓人捆着雙手雙腳,已經凍得臉色鐵青,更因為失血過多和極端恐懼,而眼前發昏。
青白唇瓣不住地哆嗦着:“不……不不不,我不餓,我一點兒都不餓!”
“騙人!”杜慶生大喝一聲。
這幾天不需要出現在衆人面前,杜慶生已然化身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怪物,上半身不着寸縷,袒露着青色的身軀,肚子高高隆起,仿佛一個灌滿了水、一戳就要爆開的氣球,血管脈絡清晰。
然而他的脖子卻縮得很細,比之前示人的還要誇張,一顆頭顱頂在上面搖搖欲墜,總感覺……
他那纖細宛如樹枝的脖頸就要發出咔嚓一聲脆響了。
血腥味彌漫在冷庫裏,杜慶生狠狠扯下了蔣小珍的一條胳膊,竟然要塞進方媛媛口中,那人一邊嘔吐一邊淚流滿面,二人不斷拉扯。
“我求你了,你放過我吧……我真的不敢……我一點都、一點都不餓……”
“小姑娘,你怎麽還在騙人?”杜慶生目光貪婪地盯着她,舔舐着胳膊斷口處的血液,“明明之前在面館裏,你能吃下好幾碗面,不是嗎?”
方媛媛幾欲昏厥,不住發抖:“那個聲音……是你?”
“對啊……我就是那個聲音,我也是你心底的業障。”杜慶生慢條斯理,很是享受,“我這種人,本來就短命,要不是有你們這些成天暴飲暴食的邪念滋養,我甚至都活不過三十歲!”
他邪惡地笑了:“我真的該好好謝謝你們這些人,你們很貪心,吃完這個,還想吃那個……無窮無盡,吃到身體器官都慢慢衰竭……”
腥臭的涎液一滴滴砸在地面上。
屍體橫陳,眼前還有個吃人的怪物。方媛媛白眼一翻,就要活活吓暈了。
“你吃……你吃啊!”杜慶生不依不饒,将那斷臂怼在她嘴邊,“你吃了它,然後成為我的美味!吃啊,吃啊——”
“我不……我不要!”
方媛媛扭着頭不住躲閃,止不住地幹嘔,她哭得就要斷氣,終于崩潰了,不可遏制地尖叫了起來:“啊啊啊啊啊——!”
千鈞一發之時,冷庫大門傳來了轟地一聲巨響,緊跟着直挺挺砸了下來!
門外站着手持離魂鞭的蔔星,梅梵瑙,趙仁。
面沉似水的梅梵瑙幾乎想也不想,狠狠咬破了指尖虛空畫了一道符咒,橫飛而出!
“呃啊啊啊——”杜慶生要躲卻來不及,于是硬生生挨了一記,額頭滋啦一聲冒出了黑煙,皮肉瞬間燒焦卷曲了起來,他狂叫着向後一仰,栽倒在地!
他不是個懷有什麽攻擊力的鬼,甚至比不過冤死的厲鬼,因此,蔔星趁勢甩了一鞭子過去,抽得杜慶生又是一嚎!
梅梵瑙眼疾手快便薅住了方媛媛,連拉帶扯将人拖到了自己身邊來。
“小梅哥,蔔星哥!”
方媛媛欲哭無淚,聲不成調,剛叫喚一聲,便暈了過去。
梅梵瑙見人毫發無損,心底一塊巨石落了下來,險些也跟着軟倒下去,他終于對身邊威嚴的高挑男人擠出了一個笑容來,說:“雖然你名字叫蔔星,但我發現你這人還是挺行的!”
蔔星冷冷淡淡垂眸看他。
“是嗎?我還有更行的時候呢。”
這時,杜慶生意識到方媛媛被撈走了,強忍着疼爬過來,野獸似的嗥叫了起來:“放開她,放開她!把她還給我啊啊啊!我餓,我好餓!!給我吃……給我吃吧!!”
“……”
梅梵瑙看着蔔星一怔,正想問他什麽意思,便見這位爺手腕一甩,抽斷了杜慶生的腿。
那條大肉蟲子瞬間就不蠕動了,只會在地上痛哭流涕、拼命怒吼。
趙仁吓得呆住了。
看着冷庫裏的殘肢斷腿,看着四處的血腥,看着驚愕暈厥的方媛媛,看着蠕動得像個怪物一般的杜慶生。
他驚恐交加,毛骨悚然,嘴唇顫抖了半晌,才擠出了一個字眼來:“……哥?”
“還哥呢。”梅梵瑙撐着膝蓋,有點虛脫,面色陰郁地道,“從頭到尾,杜慶生都不是為了磨砺你的廚藝,也不是為了緣來菜館的生意,他只是想吃人而已!”
趙仁不可置信,不住地搖頭:“不……不是這樣的!”
事到如今,連杜慶生都不屑再欺騙趙仁,面對相伴十幾年兄弟的重情重義,他卻只有冷笑一聲:“梅梵瑙,你可真是處處壞我的事!我是為了吃人又怎麽樣?”
“我從一出生開始,就是肚子大脖子細的怪物模樣,小時候,我的父母嫌棄我是個不能進食的怪物,長大後,妻兒也厭惡我畏懼我,哈哈,你說,我吃了他們又有什麽不對!”他慘然一笑,“要是你師父在的話,或許能看出我究竟是什麽東西來……”
蔔星鎮靜的嗓音響起:“認出來了,業障深重,你是一個餓死鬼。”
杜慶生看着這個年輕後生愣了,而後似乎自知無法逃出生天,便徐徐道:“十多年前,我開飯店,也并非完全是為了找活路,我只是……享受看人品嘗美味的樣子。哈哈哈,我甚至連娶媳婦兒都是因為她吃相好看!”
如今,他生生把自己的結發妻給撐死了。
自己粒米難進,便喜歡看旁人暴飲暴食,這便是他杜慶生。
“慶生,慶生……這名字多諷刺。我活了這些年,與我最親近的人,卻沒有一個希望我活着,誰讓……我是個徹頭徹尾的怪物。”杜慶生凄凄慘慘的獰笑了起來,“我幹脆就一錯到底,随心所欲!”
梅梵瑙:“所以,你召集路人來試吃,也是為了……”
“沒錯,也是為了看他們吃飯的樣子,只要看見,我心裏就會有巨大的滿足。”杜慶生說,“但是,光是看人吃食物已經無法滿足我了,前幾天給你們的葷菜裏……”
從人吃菜,到人吃人。
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滿足杜慶生愈發變态的欲-念,纾解無法進食的偏執痛苦。
他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嘻!”
正在神傷的趙仁想到自己吃了那飯菜,神色一變,忍不住嘔吐了起來。
“那你殺了這些人,又捉了方媛媛,是為了什麽?”蔔星凝眉,“餓死鬼是不能進食的,你這樣做,又有什麽意義?”
“意義?”杜慶生哈哈一笑,陰寒邪惡的眼睛緊緊鎖着他,“我早就活夠了,還要什麽意義?”
梅梵瑙一瞬間了然,厭惡地皺了皺鼻子:“你個瘋子,該不會想讓方媛媛吃了那些人,然後你再吃了方媛媛吧!”
杜慶生竟然贊賞地看了梅梵瑙一眼,陰恻恻說:“小子,這麽懂我,你——應該也不是人吧?”
“我是你爹。”梅梵瑙立刻接口。
杜慶生:“……”
“因為強行進食,你也會死,所以……你早就做好了喪命的打算,只為一飽口腹之欲?”蔔星問。
杜慶生瀕死,反倒坦蕩:“是啊,吃一頭兩腳羊,有什麽的?”
蔔星手中的離魂鞭熠熠生輝,氣勢兇悍迫人:“呵,吃你的‘兩腳羊’不行,但我可以滿足你另一個願望。”
“那就是送你上西天。”
兩鞭子下去,杜慶生魂魄離體,無法繼續興風作浪,緣來菜館很快便回到了現實世界,與現世有了聯系。
而後,菜館裏的人報了警,警笛響徹了街市。
緣來菜館出了匪夷所思的連環殺人案,眨眼間人去樓空,至于後續如何解釋這些詭異現象,逃出生天的衆人再不會去管。
方媛媛被帶走做心理輔導,梅梵瑙重點叮囑了醫生有關暴食症的事情。小順被安頓在了精神病院,而兄弟情破裂的趙大廚黯然離開了這座城市,此生不會再踏入一步。
作為重要證人,蔔星和梅梵瑙讓警方盤問了許久。
二人并肩出來的時候,女警還順着窗戶往外看:“真養眼。”
陽光暖意融融,梅梵瑙懶懶眯起了眼睫,望了遠處的黑色轎車一眼,嬉笑說:“蔔大佬,你的司機又來接你啦!啧啧,這可能就是總裁的煩惱吧,一邊捉鬼當道士,一邊腰纏萬貫,處理公司業務!好辛苦喔。”
“……”蔔星雙手插兜,神情複雜,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梅梵瑙看他表情猶疑,趕緊拍拍胸口,說:“你愛吃草莓味小零食這件事,我不告訴別人,放心吧!我會努力幫你維持男神形象的!”
“我不是擔心這個。”在他身邊,蔔星總是不由自主透出些無奈的笑意來,他看定了那人,說,“這次來緣來菜館,本就是爺爺為了歷練我才讓我來的,要是沒有你,我估計出不來的。”
梅梵瑙忽地有點不好意思,撓了撓頭:“……你一直都比旁人厲害,沒有我也行。”
“不。”
蔔星很堅定,淡淡說:“作為回報,我可以獎勵你,你盡管開口。”
“喲。”這人的措辭讓梅梵瑙愣了一下,覺着好笑,“獎勵我?”
“說吧。”
“好吧,既然你堅持,我就不客氣了……”說話間,那張俊秀白皙的臉頰不斷湊近,精致過人的五官一點點在蔔星面前放大。
蔔星明顯一僵。
他的視線由梅梵瑙漆黑纖長的睫毛,緩緩落到了他紅潤微啓的唇瓣上,他真的懷疑這貨給他下了蠱,不然怎麽會動不了?
怎麽會……
一點也不想躲開?
近在咫尺,呼吸交融時,梅梵瑙抿唇一笑,閉着眼深深嗅了一下。
蔔星甚至有點期待了。
“嗯,想好了!”
梅梵瑙突然拉開距離,笑得和煦溫暖,活像個調戲了禁欲書生的小妖精,揚長而去時揮了揮手:“把你的香水送給我一瓶吧,回見了,大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