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醫生看過倒沒說什麽,只是和季栩商量後給林照補了幾針,很快就離開了。
季栩出去送他,只剩下林照自己拿棉簽捂着針口,坐在二樓的陽臺曬太陽。
葉庭禾跟上樓,卻不太敢靠近。在他眼裏,這個人脆弱得好像玻璃做的,稍微一點磕磕碰碰都可能把他揉碎了。
庭院裏梧桐的葉子在秋日也依舊繁盛,紫藤蘿進入果期,角落裏的幾株桂樹撒了一地嬌黃的小花,大紅錦鯉從灑滿碎鑽般的池面躍起,利落地翻了個身。
萬物生機盎然,姹紫嫣紅。只有林照背對日光,表情不大高興,像只在生悶氣的病貓。
他聽到細微的腳步聲,擡眼發現了葉庭禾。又不說話,只是靜靜看着他。
葉庭禾在這樣的凝視下有些無所适從,于是像之前幾次那樣,自己走到他身旁坐下。
氣氛一時間安靜極了,只能聽到窗外的蟲鳴鳥叫,微風繞過二樓,不想驚擾黑發男人合住的雙眼。
手上一松,棉簽落在地上,葉庭禾注意到,傾身撿起來扔了。
林照醒時,葉庭禾在回明環的消息,她提醒說《思昭》官博發定妝照了,讓他記得轉發一下。
其實本來不用轉的,工作室和後援會早已經準備好了,是陸平嘉這傻小子動作太快了,現在只好讓大家保持一致,不能把他一個人扔下不管。
在編輯之前,葉庭禾先去微博看了一下陸平嘉的轉發內容,是他一貫直來直往的作風,倒沒有說錯話,難怪明環剛剛只是吐槽,沒有生氣。
微熱的呼吸湊近了些,林照揉着還發沉的腦袋,模糊地掃過他屏幕上筆走龍蛇的兩個大字:“思昭?”
葉庭禾倏地扭頭,看到他醒,點了點頭:“嗯,‘昭’是你。”
林照微訝:“我?”
“編劇是你的粉絲,她一直很想你。”葉庭禾問他,“想聽嗎?《思昭》的故事。”
林照不置可否:“随你,你想講就講吧。”
葉庭禾翻出《思昭》的電子版劇本,看到故事開篇的背景介紹:
【傳說大昭最早發端于部落,首領為戈,戈率子民踏足四海,遇異士無數,中有一族名“織雲”,善織夢,牽雲之絲,落成極樂,為戈所喜,舉族引為上賓。戈将死,召織雲之人前,撫其手,囑以天祿,為戈子孫側目,竊言之為“妖”。其後,大昭定都晉和,統治八百年,為王者不知天高地厚,子民怨聲載道,引得“織雲”一術失落,子孫福薄早夭,大昭氣數将盡……】
他沒有順着主人公明宴的人生軌跡往後講,而是講司昭。
講他幼時猝逢巨難,眼見着父母、兄妹接連喪命,忠仆一路護送他到垂雲山,路上見到諸多生離死別的苦痛,原來在命運面前,皇親與生民一般無二。老神仙替他改了名,師兄待他親如家人,山上除了清淨,哪裏都好。
但清淨,壓不住他的不平。
他執意要與老神仙辭別,卻被老神仙關了七天七夜,大門洞開時,他仍不服;老神仙要他續上“織雲”一族斷掉的脈,他便埋頭苦練,夜以繼日;先認輸的是老神仙,老神仙問他:你知不知道,你沒有下山的命。他答,那又怎樣,我不要了。
司昭下山了……後來,他果然死了。
葉庭禾小聲問:“你覺得他為什麽要下山,又為什麽會去绛城?”
林照卻反問他:“他改名之前叫什麽?”
“姓施,叫施于野。”
林照唇角稍彎,了然地看着他,不想解釋這個問題轉而說起下一個:“為什麽要去绛城,你怎麽想?”
葉庭禾猶豫了片刻,還是如實說:“我覺得那場山洪本應該是他的命,老神仙替他轉嫁給了其他人,他不能接受,所以……”
“所以你覺得他不是沒有下山的命,是只有下山的命。”林照終于認真起來,定睛注視着葉庭禾幽深的眼眸,輕輕搖頭,“你看着挺人畜無害的,怎麽心這麽狠呢。”
葉庭禾自出道以來還沒被人這樣形容過,訝然瞪大了眼睛,幾乎有些啞口無言,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什麽?”
林照只是把手縮進衣袖,小聲抱怨了一句:“冷死了。”起身便走了。
葉庭禾很難不把林照的這句話放在心上,他就是這樣的性格,面上若無其事,在無人處自己會很想很多。
林照的話讓他想起七中的班主任,那個快要退休的老頭把他叫出教室,在很長的沉默後問自己:你是個好孩子呀,為什麽要做這種事?
葉庭禾從沒承認過自己是個所謂的“好孩子”,但別人總會這樣以為,仿佛一個安靜的人就該天性純良。班主任是這樣,季栩也是這樣。
哪有什麽無欲無求,只是他的欲望從來都見不得光。
下午,葉庭禾走出門,和庭院裏幾位大哥聊天,弄清楚了他們的倒班時間。有一個有些不好意思,說家裏妹妹很喜歡他,葉庭禾認真說謝謝,把他弄得有些臉紅。幾個人一同打趣他,又湊了過來,好奇地問樓裏到底住着誰。
“不是人呀。”葉庭禾搖頭,笑眯眯地否認,“一只大貓,不知道什麽品種,反正看起來蠻貴的。”
回到小樓,他從冰箱取出幾個蘋果,特意放得沒那麽涼,表面不再泛起一層潮濕的水汽,才切成塊,裝進果盤裏抱着去找林照。
林照見他又找過來,禁不住笑了,問:“這麽快就不怕我了?”
葉庭禾把那個橘貓形狀的果盆放到桌上,鄭重其事地開口:“你知道嗎,剛開始的時候我經常要想,林照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你在這樣笑的時候在想什麽,你說這句話的時候懷着什麽心情,真實意圖又是什麽,要怎麽做我才能更像你,不叫大家失望。”
林照安靜聽着,保持緘默。
“我從來沒覺得自己做到了,可是突然有一天,所有人都說,我就是小林照,我那麽像你,看到我就想起了你。”葉庭禾的聲音聽起來那樣困惑,“我到現在都不覺得自己做到了,我和你完全不一樣。”
“嗯。”林照點頭,“我們完全不一樣。”
“那為什麽季哥會找我?為什麽大家會那樣說?”
葉庭禾執着地盯着他,非要讨要出一個答案。
林照在他的迫視下終于開口:“因為……雖然林照是我,但我早就不是林照了。”他遲疑了片刻,将心裏猶豫不定的話說出口,“我不是林照的時候,誰都可以是林照。”
葉庭禾忽地安靜下來,盡管他平時也挺安靜的,可此刻的模樣與平時截然不同,他不太明白,無法理解,澄澈得好似湖面的瞳子清楚倒映出林照的臉。
他在這種不解中一字一頓:“如果我是你的粉絲,我會恨死那些人。”
這次輪到林照失笑問:“為什麽啊?”
葉庭禾認真地說:“有的人生下來就不該受苦,一輩子順順遂遂的最好了。她們那麽喜歡你,當然會這樣想。”
“是嗎?”林照輕聲接道。
葉庭禾重新抱起方才被自己忽視的果盤,主動問林照:“你吃蘋果嗎?”
林照垂眼,視線突然移開,像是不願多看,嘴角的笑意逐漸淡了。
他沒有評價葉庭禾天真的粉絲觀,也沒有碰哪怕一塊被仔細削皮切好的蘋果。
他只是在晃神的幾秒裏想起過去無數聲“我愛你”。
因為他是林照,所以那些呼嘯着的愛理所應當向他奔湧而來,而他全盤接受,不論是玫瑰與掌聲,還是毒藥與匕首。
直到他在那些猝不及防也無可避免的磋磨裏變成不是林照的林照,才發現,玫瑰還是匕首,似乎也沒什麽不同。
林照無意識攥緊冰冷的手,收進衛衣兜裏。他帶着一絲歉意望向葉庭禾,輕輕搖頭:“我不吃蘋果。”
當夜,季栩和他們一起吃過晚餐之後就要送葉庭禾回去了,明天是《思昭》劇組正式開機的日子。
葉庭禾跟林照道別的時候,他看起來有些驚訝,像是沒反應過來他會走的這樣早。
葉庭禾只好再重複一遍:“我要走啦。”
林照上前,還未開口,只将他輕輕擁住。還垂下頭,腦袋蹭了蹭葉庭禾的肩窩,帶着涼意的黑發掃在頸側,又刺又癢。
他悶悶不樂地告別:“我會想你的。”
葉庭禾有些懵,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耳根發燙,白日裏被拒絕的小小沮喪一掃而空,此刻心軟得一塌糊塗。
他也會舍不得我嗎?葉庭禾有稍許驚喜。
他很想上手摸摸林照毛茸茸的腦袋,硬生生忍住了,只小心揪住他的衛衣衣袖,在心裏默默想着:好可愛,像小躲一樣。
“好了。”季栩目睹這一切,臉上卻沒有多餘的表情,看起來已經司空見慣,“快別撒嬌了。”
最後,葉庭禾暈暈乎乎地被套了聯系方式,還做出承諾:“只要我空着,我就來找你。”
季栩沒說話了,但一臉不忍直視。
走出小樓,門還未關,他回望獨自往樓上走的林照,只有一道暗淡的影子落在他腳旁。
葉庭禾心裏一陣綿軟,好像在看一頭落單的、孤獨的小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