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在《尋遺記》播出的同時,林照有些粉絲發現,自從上了熱搜第一之後,他的名字再度出現在大大小小營銷號的文案裏。
粉絲們原本以為這是洞庭帶來的熱度,營銷號皮下都是狗,他們本來不想給眼神,直到吃了一口關系自家的爛瓜,惡心感直沖天靈蓋,他們這才聲勢浩蕩地把所有帶林照大名的營銷號日了個遍。
巨森傳媒是圈內三大娛樂公司之一,著名的流量工廠,近五年裏,那些飛速更新疊代的流量明星都出自這裏。
而如今,選秀節目日漸式微,早沒有先前幾年火爆,去年捧出的男團始終在二三線徘徊,沒有更大的長進。巨森痛定思痛,終于想出一個特殊的新策劃——《誰是天選“小林照”》。
追星女孩就那麽些,蛋糕再大也總有分完的那一天,與其盯着剩下的邊角料,不如把別人手裏成型的蛋糕搶過來。
巨森看上的那個人,是林照。
作為前頂流,他擁有過最大聲量的粉絲群體,紅到無人不知其姓名,以及如今,幾乎為零的反抗能力。
人血饅頭是不好吃,但自帶吸睛點,能賺錢。更何況,被吸血的素人尚且能回嘴,林照過去再牛,死人又能做什麽?
林照的粉絲——無眠姐姐們聽說了這件事,幾乎要氣瘋了。
她們曾經猝逢巨痛,抱團取暖互相安慰了兩年,幾乎要和林照一起銷聲匿跡。直到資本将她們當作一塊肥肉,傲慢地張開巨口,她們終于怒了。
企劃案裏125個報名選手被她們輪番轟炸——
“你不配!”
“你們不配!”
這些默默無聞的18線還沒見過粉絲簇擁、鮮花圍繞的景象,先一步感受到追星女孩們最洶湧的恨意。
“照過鏡子嗎?學過漢語嗎?仙畜有別看得懂嗎?”
“能別帶你照哥大名嗎?不蹭會死嗎?”
“從娘胎裏爬出來就沒長腿學不會獨立行走?”
可是資本素來傲慢,成型的策劃哪裏容得一群小姑娘指摘,那些在前沖鋒陷陣的賬號挨個炸成空白,罵人的話卻被營銷號截圖挂了出來,白送了好大一波流量。
不明真相的吃瓜路人看着熱鬧——
“節目組有沒有良心我不評價,選手們挺無辜的吧?平白無故被撕,你們哥哥不該受傷害,他們就該被網暴?”
“笑死,好大的膽子,她們哥哥可是林照[點蠟]”
“糊成這樣算素人吧?內娛不撕素人不是規矩?前前前頂流粉絲怎麽打起素人來了?”
“嘴這麽髒,好沒素質啊,追星把腦子都追沒了吧。”
“節目組無妄之災,選手無辜,林照安息,粉絲傻逼,鑒定完畢。”
“小林照”的備選選手也一個接一個地出來,一口一個——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她們怎麽會這麽生氣……”
“我們很尊重林照哥哥的,他是我們的偶像。”
“對啊,我上這個節目就是因為喜歡林照,我真的不希望他被人遺忘,我很想留住他。”
……
那些過去與林照深度合作過的一線大咖們紛紛做了節目的擁趸者,發博斥責追星人的瘋狂和不理智,他們義正詞嚴地拒絕“網絡暴力”。
無眠姐姐們曾經有多真誠地感謝他們照顧林照,如今就有多憤怒地與這些資本的走狗割席。
資本想賺錢,125個“林照”候選人想火,無眠姐姐想維持林照死後的尊嚴,吃瓜群衆想看撕逼扯頭花。
這檔原本無人問津的節目,終于在“資本與民意”這場聲勢浩大的對打中熱度攀升,變得萬衆矚目。
而與此同時,《尋遺記》第一期節目已經播完,這期節目熱點有兩個——
#任橘夜談林照當年#以及任橘談當年前的一個小時,在現場所有攝制人員都來不及反應的時刻,葉庭禾跳進湖裏,撈上一個從漁船滾下去的嬰兒。
事後,連任橘自己回憶起那天晚上的情形都覺得太巧了,即使所有人的反應都不似作僞,鬧哄哄的現場,年輕的小夫妻抱着嗆水發燒的小孩兒,操着一口南方話互相責罵。
寧澄給葉庭禾遞了毯子,接着就和小譚姐安撫那對吵架的夫妻去了。
憔悴的女人抱着面色蒼白的孩子,看起來氣急了,口不擇言地怨他丈夫不争氣賺不了錢,連孩子都看顧不好。小譚姐打着圓場,說都是意外,救護車馬上就來了。
女人卻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說:“去不了醫院,她連戶口都沒有,我就不該跟你來船上……”
她丈夫一言不發地站在一旁,在攝制組的圍觀下神情尴尬而拘謹,他的嘴唇嗫嚅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葉庭禾披着毯子坐在一旁安靜看着,劉海濕漉漉的,還墜着水珠。他的眼神從男人無措的手臂落到女人斷線般的淚水上,而他們身旁,好幾臺黑洞洞的攝像機持續拍攝着,如實地記錄下此刻——一個家庭驟然迸發的崩潰和委屈。
任橘坐到葉庭禾身旁,随口問他:“在想什麽?”
“好難堪啊。”葉庭禾靜靜地看着女人。
“難堪?”任橘微妙地挑了挑眉。這種時候不恰如其分地表現出你的同情心,自告奮勇為苦難的老百姓謀福利,還膽敢在鏡頭前表現出你的優越感,這小孩兒是缺心眼還是沒被觀衆的唾沫星子噴過?
“她本來不想哭的,小譚姐一跟她說話,她就忍不住了。誰來勸架都好啊,為什麽是小譚姐呢?她們明明年齡相近,她卻那麽漂亮,過得那麽好。”
小孩兒微偻着腰,手臂支在膝蓋上,有些出神地望着前方,黑色的瞳孔仿佛聚攏了一小部分燈光,在他睫羽阖動間明滅不停。“如果在平時,吵完架她男朋友肯定會哄她,可這次這麽多人看着,他要是如她意了,不就承認自己沒出息了嗎?”
任橘怔愣了片刻,夜風将她打理精致的發梢吹亂,掃在側頸有些發癢。
她輕聲問:“怎麽看出他們不是夫妻的?”
“他們自己說的,”葉庭禾平靜地開口,“孩子都沒有戶口,大人怎麽會去領結婚證。”
任橘盯着葉庭禾,她在一種近乎悵然若失的情緒裏想起了林照,張了張嘴,啞聲問道:“你……你是一直都這樣嗎?還是說,是季栩特意這麽教過你?”
葉庭禾轉過頭,似乎有些詫異:“啊?什麽意思?”
任橘收起白日裏嬉笑打鬧時毫無架子的做派,面色沉靜如水:“別跟我裝。”
她想起最早有獲獎消息遞過來時,季栩久違地給她打了電話祝賀,這還是兩年裏頭一遭。電話裏,他又有多罕見地主動聊起林照,還提出讓自己幫他一個忙——原來就是這個忙。
走前,經紀人旁敲側擊對她說:“人心易變。”
還真是易變啊。
她的惱怒仿佛看不見的火焰,無形無聲地燃燒在夜色裏。連一旁的攝像師都感受到氣氛不對,擺手暗示葉庭禾趕緊和橘子姐道歉。
他卻并沒有任何動作,只是不明就裏地叫了一句:“橘子姐。”
任橘嗤笑:“季栩是你經濟人?他費盡心思要我來,就是為了捧你?”
明月高挂,江邊蛙鳴不斷,任橘卻沒有聽到葉庭禾的回答。
她也不想聽,直截了當地說:“我不管他怎麽想,敢拿林照來營銷,就試試看吧。至于你——”她抱臂打量面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你也配?”
葉庭禾手指無意識地攥住了毯子,愕然下壓根不知如何作答。饒是他再沒心沒肺,經這一遭,也覺得仿佛被人扇了一耳光,臉上火辣辣得疼。
氣氛一時間尴尬極了,任橘不管他,徑自調整好呼吸。她朝攝像看過去,攝像大哥了然地将鏡頭調轉過來。
回頭的瞬間,任橘便換了面孔,她大大方方在葉庭禾身邊坐下,烏眸微光一閃,目光柔軟,問道:“你看過《風波惡》嗎?”
葉庭禾佯裝看不出她眼底暗藏的嘲諷,如實回答:“看過。”
“我們拍戲的時候,林照一天晚上指着湖面,突然對我說,‘我好像就出生在洞庭湖上,一艘小漁船裏’。我到現在還是覺得他騙人,你們也知道,他是誰,林照诶,從出道開始就被罵資源咖的家夥說這種拿出身賣慘的話,是很遭人唾棄的……”
“我當時這樣回答,之後他就再也沒有提過了。他經常被人誤會,包括我,我有時候甚至不太敢說我跟林照是朋友,因為我分不清他什麽時候說真話,什麽時候只是單純的開玩笑……”
“華導對我說過一句話,我到現在還記得。他說,‘小橘子,你發現沒有?林照這小子他喜歡什麽,非要隔得遠遠地瞧着,好像有個玻璃罩子罩着他,他讨厭什麽,又總要上手摸一摸,騙得人家以為他很在乎自己……’”任橘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當時還以為華導在暗示林照讨厭我,氣得跟他吵了一架。”
葉庭禾聽得并不專心,因為所有與林照有關的事情,在這兩年裏他早就爛熟于心。所幸鏡頭的焦點并不是他,不會有人因此指責他不尊重已故的前輩。
盛夏的蟬鳴蛙叫一聲聲撞入耳畔,他心不在焉地看向女人臂彎裏孩子軟綿綿的手臂,思考着任橘講這些的意圖。
她覺得我是copy精,夥同季栩故意學林照來營銷自己。這是事實,但不能承認……
他還記得季栩對他說過:“不管你知道多少,都裝不知道,誰都可以是惡人,用心不良,但你必須是無辜的。小禾,克服你的道德感和羞恥心,把自己當作林照。”
把自己,當作林照。
葉庭禾蹙了蹙眉,江風涼飕飕地刮過,他無意中收緊了手臂,卻被攝像師當作是對任橘話語的回應,将鏡頭轉向了他。
任橘抓住這個時機,驀然擡眼,淚光盈盈地轉頭問他:“你也是林照的粉絲嗎?”
葉庭禾不太自在地與她對視,坦蕩平靜的外殼終于在她的逼視下裂開縫,露出一絲不知所措的慌亂:“我上學的時候不追星。”
任橘被他的回答傻到,眨了眨眼睛,仍裝模做樣地将散亂的鬓發撥在耳後,語氣帶了一絲無奈的笑意:“幹嘛不追呢,林照那麽好。”
一直到任橘離開,葉庭禾仍坐在原地。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任橘最後那個問題到底是什麽意圖——如果他答“是”,那就一輩子以林照的粉絲自居,不要妄想搶奪他的星光;而如果“不是”,那就連林照的名字都別提,你們本來就毫無幹系。
夜裏十點,這一天終于錄制完畢,工作人員将手機拿過來給他:“季哥的電話。”
葉庭禾伸手接過,聽到對面問:“任橘兇你了?”
葉庭禾的脊背一點一點彎下去,額頭抵着小臂,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嗯”。
季栩似乎笑了一聲,安慰他說:“沒事,她反應越大越證明你做得好。等你以後起來了,罵你的人只多不少,習慣就好。”他停頓了一下,接着說,“小劉說你今天下水了?讓他給你弄碗姜湯驅驅寒,喝完就早點休息。”
“不要。”葉庭禾閉着眼說,“晚上喝這個睡不好覺。”
季栩也不堅持:“行,随你。”
葉庭禾将手機還給工作人員,慢吞吞地站起來往回走。
他仰起頭,一輪圓月晃晃悠悠地綴在他身後,跟随他的步伐走走停停。耳旁又響起季栩說過的話:“把自己當作林照。”
怎麽當?我本來就不是林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