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自打給綴霞宮把出了喜脈後,周太醫幾乎成了綴霞宮的常客,隔上幾日來綴霞宮問診都是由他出診,叫太醫院的太醫們十分豔羨。只要綴霞宮這胎給穩住了,等貴人誕下皇長子,何愁沒有賞賜的。
周太醫接了通知,還以為是綴霞宮出了甚事,趕忙提了藥箱,連藥童都來不及帶着,便跟着傳話人一路到了綴霞宮。
來的路上,周太醫腦子裏不斷在想着可能出現的情況。綴霞宮這位鐘貴人如今有喜還不到三月,胎兒正是不穩之時,若是這時出了點差池,怕是難以保住的,也不知到底是摔了還是滑了,抑或是用了什麽不該用的。
按理說連高太後都這般重視鐘貴人的肚子,連徐嬷嬷都再三過問,身邊還有高太後特意賞下來的兩位經驗老道的嬷嬷,入口的,身上穿的有她們在,想來是到不了貴人跟前才是,除開這些,便只有不小心摔的了滑了的。
周太醫在宮中多年,從先帝時起便一直在太醫院裏當值,見慣了後宮陰私,宮中的娘娘們有孕後都是極為小心的,若是連這都出了事,只能說明着了道,遇上了更高明的,便是他們太醫也多半無能為力的。
可偏僻主子們精貴,若是保證了,自是會賞下來,若是無能為力,頭一個被問責的也是他們太醫,篤定是他們無能才保不住,因此給後宮嫔妃,尤其是有孕在身的嫔妃看朕,不小心也是有風險的。
眼看快到綴霞宮了,周太醫心裏更是七上八下,尤其前邊傳話的太監走得快,又一言不發,越發叫周太醫加重了這種猜測,心中實在難熬起來,周太醫叫住了前頭引路的侍監,一臉認命的問道:“公公,這貴人到底是出了什麽事了?”他也好在心裏先有個底,哪怕被問責也好過一路忐忑不安的。
引路的公公蹙起眉心,實在不懂太醫的意思,想着陛下還等着的,侍監哪裏敢耽擱跟他閑談的,語氣不由得加重了些,面上有些着急:“周太醫,前邊就快到了,可不敢磨蹭,快些走吧。”
周太醫見他的反應,心直直的往下沉。他握緊了手裏的藥箱,深吸了口氣,跟着侍監一路往綴霞宮走,走到宮前,卻見侍監反倒不進殿,而是轉了身。
侍監回頭,忍不住再提醒了下:“周太醫,你還悶着做何,陛下在前邊,還等着問話呢,還不快些的。”
周太醫下意識的順着朝前邊看,只擡眼就見前邊林子裏坐在石桌邊的陛下,楊培正弓着身子立在身後,遠遠見了他們,還朝他們招了招手。
侍監忙帶了周太醫過來,這才見禮退下,周太醫給聞衍行了禮,提了提手中的藥箱,正想問可是陛下有哪裏不适的,但在心裏,周太醫卻是狠狠松了口氣的,原來不是鐘貴人有事,他自是不用被問責了,但剛想問,周太醫又愣住了。
陛下若是身體不适自有專門的禦醫來為陛下看朕,哪裏用得上他一個太醫的。正想着,聞衍的聲音沉聲在他上方響起:“鐘貴人的身子可有大礙?”
周太醫下意識便回話:“回陛下,貴人身子并無大礙。”
太醫雖這般說,但聞衍還是下意識蹙起了眉,想着鐘萃先前的難受,他不由問道:“貴人身子這般,可有什麽緩解之法?再過幾月,行動不變,周身浮腫,這些可都有應對之法?”
聞衍只在書上見到過形容女子懷孕,說婦人懷胎十月,瓜熟蒂落。也只有在醫術中才有詳盡的描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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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醫呆若木雞,幾乎沒有反應過來。世上皆是男主外女主內,女子仰仗着夫君,他從醫多年,不知見過多少女子為在夫君面前留個好印象而各種遮掩的,甚至有些女子怕醜,而拒絕夫君入內相見,此等有礙顏容之事莫說提,便是下邊人也嚴禁住嘴的。
待到女子分娩,自古認為這血氣與男子沖撞,是污穢,男子都是不入內的,只在外候着,或等生産後再報,等男主子入內了,房中早就被收拾了妥當,自是不知這過程兇險。聞衍身為天子,秉到他面前的自是關乎江山社稷的大事,哪裏會拿這種事去煩他的。
周太醫腦子裏不知想了多少,但所有言語都敵不過他心裏的震驚,久久沒有回話,楊培小心往陛下的方向看了眼,清了清嗓子,壓着聲兒:“周太醫,陛下還等着回話呢。”不要命了不成,在陛下面前還敢走神。
周太醫渾身一抖,剎那腦袋清明起來,他想着陛下提到的貴人身子可有緩解之法,周太醫每隔上幾日就過來綴霞宮一回,鐘貴人的情形他都清楚,想來陛下指的便只有貴人精力不濟的問題了,他小心的低着頭回話:“陛下,女子有孕各有不同變化,非三言兩語能說得清,貴人這般也是女子常态,待過些日子便會漸漸褪去的。”
聞衍聽鐘萃聽過,等過了三月就好了,但現在還不到三月,鐘貴人就這般難受了,他哪裏還等得到以後的,聞衍語氣不由得加重了些:“你們太醫院就沒有法子?”
俨然是認為太醫院的太醫們醫術尚欠的意思,周太醫心裏暗暗叫苦:“陛下有所不知,女子有孕自來如此,便是華佗再世也束手難測的,若是貴人是別的情形,還能以酸食壓上一壓,如今這般卻是無法的。”
聞衍定定的看着人,眼中明顯帶着不悅,但也深知太醫是不敢欺瞞于他的,只得擺擺手,叫人退下。
這般,他算是知曉為何太後會叮囑,叫他時常來綴霞宮坐一坐了。聞衍在後宮耽擱了不斷的時辰,他起了身,帶着楊培回前殿,臨了吩咐了一聲宮人:“告訴貴人,朕明日再來看她。”
宮人歡歡喜喜去禀報了,鐘萃靠在軟榻上,閉着眼昏昏欲睡,秋夏兩位嬷嬷正指着芸香幾個把房裏易碎的往外搬,早前她們便叫人在鐘萃房裏清了一遍,把硬的、尖的都給清了一回,還叫人在地上鋪了一層,這回又把房裏的瓶給搬了。
聽到宮人禀報,秋夏兩位嬷嬷倒是高高興興的:“這好,陛下來,說明這是惦記着咱們貴人呢。”
陛下性子清冷,威嚴又重,宮中得寵的娘娘不多,若是被陛下惦記着,在宮中的日子也要好過不少。在深宮中,默默無聞可不行,得争,要叫陛下看到,得出了這個頭,這才能在宮中過上好日子。
秋夏兩位嬷嬷在綴霞宮多日,又被高太後指派過來,自是為綴霞宮多想一點。鐘萃醒着時,她們都不敢叫人搬東西出去,房裏有人走動,生怕磕着碰着了,尤其是鐘萃在,現在鐘萃在榻上安歇,也能安心搬擡了,兩位嬷嬷看他們搬,還壓着聲音交代:“小聲點,別把貴人給吵醒了的。”
房中的聲音頓時又放輕了兩分。
翌日,聞衍将近午時才踏入綴霞宮,陪着用了午食,下邊宮人撤了桌,給他上了茶水來,鐘萃面前只放了杯溫水。
聞衍看過兩次她面前都沒擺上茶水,下意識認為是跟從前一般,宮中的用度叫內務處給克扣了,給了綴霞宮舊年舊茶以次充好,正想發問,又想着如今內務處已不是廢妃董氏時的模樣,如今內務處盡歸了徐嬷嬷掌管,徐嬷嬷是定然不會做出這等事的。他頓了頓,沉聲問道:“怎的不叫宮人上茶水來?”
鐘萃搖搖頭,老老實實說道:“不行,嬷嬷們說過了,不能喝茶的。”
聞衍有些咂舌:“連茶也不能喝?”
鐘萃點點頭,掰着手指跟他算起來:“不止茶水,還有好多吃食都是不能用的。”她連着數了十來樣出來,從秋夏兩位嬷嬷到身邊後,鐘萃的膳食已經換了好幾次了,從前許多用過的吃食現在都不能入口了。
秋夏兩位嬷嬷管得嚴,禁忌多,但鐘萃知道這是為了她好。相反她十分感激兩位嬷嬷,也感激賞下嬷嬷來的高太後,若非不是這兩位嬷嬷在身邊,鐘萃哪裏知道還有這麽多忌諱的。便是害人害己了。
聞衍心中聽得一嘆,目光落在鐘萃身上越發深邃,聽鐘萃講了兩位嬷嬷們給她傳授的忌諱,直到鐘萃開始犯困,這才起身:“朕走了,你好好歇着。”
鐘萃起身朝他行禮:“嫔妾恭送陛下。”
從這日後,每隔上三兩日的,聞衍便不時來綴霞宮坐坐,問一問情況,他在後宮待的時間少,除了綴霞宮,便只去永壽宮給高太後請安盡孝,便是來坐坐,也不過是坐上一時半刻的。
倒是禧妃帶了嫔妃們來賞了兩回花。她事先還專門派了人來同鐘萃說了聲,生怕鐘萃不同意一般,還給綴霞宮送了份禮親自送了來,禧妃親自登門,鐘萃哪能閉門不見的,過來給禧妃見了禮。
禧妃為人和氣,是宮中出了名兒的老好人,早前在宮中便很有美名,只是上頭有那賢妃董氏給壓着,禧妃又慣是軟氣,不願同那賢妃對上,一直多有退讓,這才叫那賢妃董氏得了滿宮贊譽,攏了不少宮妃過去。如今那賢妃董氏出了事,禧妃便當仁不讓的露了出來。
鐘萃記得上輩子這禧妃也是一位很低調軟和的人,說她對低位嫔妃們也從來愛護有加,當是親姐妹一般相處,沒有高位嫔妃的架子,不過跟現在不同,上輩子禧妃是過了兩年才升為妃位的。
鐘萃雖沒同禧妃相處過,每回也只遠遠的看過,但心裏對這樣沒架子的宮妃心中卻是多有親近歡喜的。
禧妃為人果然爽朗和氣,鐘萃剛彎腰,她便忙把鐘萃扶起身,上下打量起鐘萃來,禧妃也是頭一回這樣清楚的看清鐘萃的樣貌,心裏一驚,早前便有嫔妃在她耳邊說過,說去歲有一位秀女模樣長得好,楚楚可憐的,宮中還是頭一回挑出這種柔弱纖細的嫔妃來。
女兒家都在乎樣貌,對着比自己長得好的總是有兩分計較,嫔妃們原本對鐘萃的樣貌還有些警惕防備,但想着陛下的喜好,對貌美女子的不喜也就散了。陛下的喜好,多年來她們再是清楚不過。便是禧妃初聽時也沒把這樣一位注定不受寵的嫔妃放在眼中的。再是和氣,禧妃卻也是嫡女出身,注定不會跟庶女交心。
她仔細把人打量過了,嘴角只微微一僵,鐘萃臉上脂粉未施,但皮膚除了有點微黃以外,瞧着格外的水嫩光滑,尤其看人時,一雙眼眸水盈盈的,換誰看了都忍不住多加幾分憐惜,禧妃從前在家中親眼見到生母有喜,母親臉色便是這樣,等過一些時間自然就恢複往日的白嫩了。這鐘氏五官模樣本就長得好,若是一身皮相又白白嫩嫩的,不是更添幾分光彩。
陛下從前是不愛這種模樣招人的,但那也是從前,如今不還是寵信了人,叫她懷上宮中的皇長子?
這些念頭在腦子裏不過須臾,很快禧妃又恢複平日的爽利,對着鐘萃好一頓誇:“瞧瞧妹妹這模樣,當真是比姐姐們生得好,也莫怪妹妹一入宮便得了這天大的恩寵了,換作是我,我見了妹妹也是疼的,妹妹快起身,你如今懷着身子呢,咱們姐妹間,不用多禮的。”
鐘萃還是朝她福了個禮:“禧妃娘娘客氣了,禮不可廢。”
禧妃到底沒拒絕,等她福完禮,這才朝她嗔道:“你呀,沒成想是這麽個性子,倒是跟穆妹妹有些相似了,她也是整日規矩,禮儀的挂在嘴上的,為人是看着不茍言笑,有些不好親近的模樣,其實她心腸不壞的,從前我也說過好多回她不聽,後來才不這樣拘禮了,妹妹下次可別這般客氣了。”
聞衍到時,鐘萃正在推脫着不肯收禮,禧妃态度自是不強硬,卻叫人難以招架,他跨進門,見她們這般模樣,沉聲問了句:“怎麽了?禧妃為何會在綴霞宮。”
鐘萃兩人朝他見禮,不等鐘萃說着,禧妃已經說起來了:“陛下,臣妾是來給鐘妹妹道謝的。”
聞衍一愣,禧妃便把這兩日帶着嫔妃去外邊林子裏賞花的事說了:“這林子挨着綴霞宮,臣妾便想着先跟妹妹通通氣兒的,姐妹們多,難免嘈雜了些,怕影響到了鐘妹妹,臣妾心中過意不去,便備了禮過來道個謝。”
她把還提在手中的禮提了提,好叫聞衍看到,事情也确實是像她說的這般,但這林子哪裏是鐘萃的,禧妃派人來時鐘萃便告知了,她們随意便是,雖說林子裏賞花的嫔妃多了,嘈雜了些,難免吵得人心煩意亂的,鐘萃卻也不好說甚,怕人多出門被沖撞了,鐘萃連門都沒出。
禧妃說完,鐘萃倒也點點頭:“卻如禧妃娘娘所言,只是娘娘嚴重了,這林子是宮中之物,哪裏是嫔妾綴霞宮的,也當不起娘娘這份厚禮,娘娘還是拿回去罷。”
禧妃今日本就專程為此事而來,哪裏會這樣走了的,她捂嘴笑了笑:“瞧妹妹說的,你怎的當不起了,妹妹要是不收,可是嫌這禮薄了些?妹妹要是不收,下回姐姐哪裏好意思再來的,便是這回也深怕擾了妹妹的。”
鐘萃有些為難,聞衍聽清楚了經過,深深看了禧妃一眼,朝鐘萃點頭:“既然是禧妃送的,那便收着吧。”
天子發了話,鐘萃這才不推拒,接了下禮,又朝禧妃道了謝。她現在卻知這禧妃在宮中為何備受贊譽了,為人實在太過熱情了些,平白收了人家一份禮,鐘萃自覺面上有些過意不去,正想開口叫禧妃在綴霞宮多坐坐,就見禧妃的嘴一張一合的:“一家子姐妹,妹妹可不許再這般客氣了。”
于此同時,另一道聲音頓時在耳邊響起,這聲音語調極為平淡,與如今的熱情周到宛若天壤之別,細細的還帶着些尖銳:【陛下的腳步聲本宮可是早就聽出來了,本宮先一步開口把事情說了,一則叫陛下看見本宮友善後宮嫔妃,二則提了厚禮,又提到怕影響到了人,這話雖是謙遜之詞,但本宮這話深意可不是在自責,林子可是宮中之物,又不是這綴霞宮的,陛下心中自會認定這綴霞宮心眼小。
不就是嫔妃姐妹們賞個花麽,賞個宮中之物哪裏還要朝綴霞宮送賠禮的,現在叫陛下親眼所見,依着陛下的脾氣,哪裏能容忍後宮嫔妃如此恃寵而驕的。】
鐘萃瞳孔一縮,下意識抿了抿嘴,往後退了一步。
分明是禧妃非要親自登門送禮,又是熱情周到的勸,又是好一頓誇,怎的還成了她心眼小了?鐘萃哪裏知道,便是普通一句話,還有幾層意思的。便是上回這般的,還是在侯府時聽見大夫人同四姑姑過招時的心聲時候了。
那時四姑姑鐘明蘭句句深意,落在老太太耳裏卻是全然不同,大夫人穆氏暗恨,又被鐘明蘭搶了先機,在老太太跟前落了好大個沒臉。
聞衍先前聽了禧妃之言,心中卻有些不悅,見鐘萃蹙了眉,眉心也不由得一蹙,禧妃見狀,心裏本是一喜,正等着陛下開口訓斥,卻見陛下朝她劈頭蓋臉的:“綴霞宮如今比不得從前,宮中哪裏不是賞花的,禦花園裏還不夠你們賞的,非得來此處不可?”
在聞衍心裏,禧妃入宮多年,雖是老好人,脾性軟,但也不是沒有分寸之人,如今綴霞宮有孕,她還帶着嫔妃來外邊吵鬧,實在是有失分寸。但禧妃入宮多年,聞衍覺得,許是禧妃平日太過軟和,又叫下邊嫔妃纏着,不好回絕,這才往外邊林子走了兩回,并非有意,倒是情有可原。
何況過後還知道自責,親自登門賠禮,聞衍這才叫鐘萃收下,如今他再訓斥兩句,叫她不可再犯,這回便給揭過了的。
禧妃入宮多年,從太子府時便跟着,雖在宮中恩寵不多,從前上頭又被淑、賢等嫔妃壓着,但如今上邊幾位盡數出事,禧妃便成了宮中位份最高的嫔妃,堪比淑、賢二妃時。陛下衆目睽睽之下如此訓斥,禧妃臉紅了一片,心裏又羞又惱,自覺丢盡了臉面,忍不住為自己辯駁起來。
“臣妾有錯,是臣妾想着林子裏賞花離着綴霞宮宮中還有些路程,也交代了姐妹們要放緩了聲的,只是萬不知到底嘈雜了些,吵到了鐘妹妹。”
還在狡辯!聞衍眸色漸深,渾身氣勢壓下,當真是滿口謊言!如禧妃這等早年與他有舊的嫔妃,聞衍待她們都是有幾分情面的,禧妃不若早前的淑妃善談,不若董氏莊重,甚至不若良妃寫得一手好字,但聞衍卻是記得,禧妃曾親口說過,她是親眼見到生母誕下幾個弟妹,還幫襯照料生母的,連太後都曾親口誇她孝順。
她既見過生母懷孕分娩過程,又如何不知有身孕之人怕這等吵鬧的?她不是不知,她是篤定朕不知!
朕若不知,豈不是任由她随意胡扯?帝王多疑,聞衍更想到了禧妃在宮中老好人的性子,若禧妃連此事都胡謅,那她這老好人的性子又有幾分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