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結束
看着紀堯賴在這裏不走,顧瑾裳想了想葉祈遠這幾天的狀态,心裏有些打鼓,忍不住開口朝着紀堯問道:“哎,前幾天小葉不是一直到星耀找你,你給他講戲了嗎?”
顧瑾裳帶過的演員很多,作為一個資深導演,她光憑演員上場前的狀态就能将這場戲的好壞揣測個八九不離十。從這些天看來,葉祈遠對這場戲不僅沒有把握,估計還感到很棘手。
像葉祈遠這樣的新人演員在遇到這種困境時,往往會聽從紀堯這樣前輩的建議。而且紀堯還是制片人,從一種純技術的角度來講,演員也不過只是個特殊的職業,職員聽從紀堯這個“上司”的指導,就算做不出彩也總不會出錯。
顧瑾裳相信以葉祈遠聰慧肯定也會想到這一點,所以她只要問出紀堯的建議,基本上就能知道葉祈遠在這場戲裏的表現。
聽到顧瑾裳的問話,紀堯沉默了一會兒,但因為他大部分時間都是這種狀态,沒人察覺出男人一瞬間的走神。
這個問題意外的将紀堯帶回了和葉祈遠共處的那段時光。他喜靜,領地意識尤其嚴重。在紀堯童年過去之後,便沒人能夠踏足他的私人空間,連至親也不例外,對他住處最熟悉的反而是定期穿着防護服打掃的家政。
但是那段時間跟青年相處起來,卻幾乎沒有給紀堯帶來不适,安靜而讓人舒心。那也是紀堯第一次體會到被人陪伴的感覺。
看紀堯遲遲沒有說話,顧瑾裳還以為葉祈遠的麻煩大到紀堯都沒法解決,登時就挑了挑眉。好在紀堯很快回過神來,道:“他的确問過,如果是我飾演程斐,我會選擇哪種方式去表現。”
顧瑾裳心道果然,程斐最後的一場戲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簡單在這場戲并沒有什麽條條框框,全靠演員自己發揮,而難也難在這裏。
程斐面對破敗的家族有什麽反應?他該怎麽呈現這種反應,方式千千萬萬。
“你怎麽回答的?”顧瑾裳又問。
紀堯想了想,沒有把那天兩人的沖突以及葉祈遠演不好這場戲的原因說出來,以他對青年的了解,他并不喜歡在外提及自己的身世。
他僅道:“我讓他采取爆發式的表演,也許會更容易。”
顧瑾裳一愣,沉默了一會兒,才點頭道:“你說的對。”但是顯然,她對這種方式并不是很滿意。原本顧瑾裳打算用一個一鏡到底的長鏡頭來拍攝最後一個場景,但如果葉祈遠要采取這種表演,她就該考慮後續鏡頭的剪輯了。
演員的情緒在爆發中不會一直維持一個飽滿的水平,而熒幕前的觀衆如果長時間直視一個鏡頭,那麽情感的感染力無疑會被削弱,所以如果演員選擇這樣表演,那麽這個鏡頭的呈現對後期的處理要求比較高。
這不是顧瑾裳喜歡的風格。她拿出紙筆,已經開始初步規劃鏡頭的剪輯方案,并且又又添了兩個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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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葉祈遠最後一場戲的發揮也許不合她心意,但是顧瑾裳并不後悔自己在兩人之間選了他,因為前期葉祈遠的表演的确很讓她驚豔。
想到這,顧瑾裳停下筆嘆口氣,不由懷念起之前葉祈遠飾演的程斐。這個演員有種天生的靈氣,他在鏡頭前的表現力幾乎是震撼人心的。而且,他總能用一種極為個人化的方式來呈現程斐這個角色,可以說葉祈遠每一個鏡頭的拍攝都讓人出乎意料。
在他表演之前,沒有人能猜到他在下一場戲中會如何表現,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驚喜,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拍攝之前,顧瑾裳就已經知道接下來的戲是怎樣的了。
不一會兒,葉祈遠從化妝間裏出來了,他已經換上了戲服,乍看之下還是之前那個完美無瑕的程斐。顧瑾裳看了好久才移開眼,心裏閃過一絲惋惜。
葉祈遠走上前來跟紀堯打招呼,是他一貫的溫柔,絲毫看不出戲裏那個高傲又冷淡的程家小公子的模樣。
但是劇情進行到現在,程斐也跟一開始完全不同了。他經歷了家庭的興衰,扒開程家表面的光明,看到了這個古老貴族最肮髒腐爛的內裏。
程斐是程家乃至整個貴族階級中最閃耀的一顆星,他身上有中西千載貴族文化中最精髓的東西,但是這樣閃耀的程斐卻不得不背負着家族的黑幕前行。
少年的肩膀上擔負了過于沉重的東西,逐漸顯出青年成熟的模樣,他耀眼的驕傲并未褪去,卻在其外蒙了一層晦暗的黑紗。
“準備好了嗎?要不要先站在場景裏找找感覺?”顧瑾裳朝着葉祈遠說道。
葉祈遠想了想,卻搖頭拒絕了顧瑾裳好意,僅道:“沒關系,導演開機吧。”
看着青年已經做好決定的模樣,顧瑾裳心裏倒是有些打鼓,她看了看場記,點頭道:“好,攝影就位,道具組把程斐身邊的東西布置好。”
葉祈遠走到場景裏,一切就位。顧瑾裳深吸口氣,叫道:“打板!”《颠覆》開拍那麽長時間,拍了那麽多鏡頭,這卻是顧瑾裳喊得最猶豫的一次。
夜還未盡,一場大火将氣派的程家宅院燒成了廢墟。
這把火從何而來,沒人知道,也沒人理會。因為在起火的前一天,程家就已經空了。程斐遣散了所有的傭人,偌大的程家宅院就只剩下程斐一個人。
昔日他是尊貴的程家小少爺,走過之處前呼後擁,而現在他是程家家主,走水時卻連一個撲火的人都不見。
少年被埋藏廢墟中,沾染上污漬的臉頰貼在肮髒的地面上。他還未醒,臉頰尚帶着些少年的韻味,但眉宇間已經留下了成熟的代價和痕跡。
程斐自出生開始,一輩子被圈在貴族的圈套裏,他每一個行動都是基于程家繼承人的身份,但只有一個例外,那便是遣散所有的傭人。
這一舉動無關貴族的身份,無關程斐被灌輸的觀念,是唯一一個真正由“程斐”這個人決定的事。
一陣風吹來,倒在廢墟裏的少年睜開了眼睛,在他睜開眼睛的一瞬間,凡是對上這雙眼眸的人均是猛地一震。
顧瑾裳從另一個屏幕中看到這雙眼睛的特寫,當即頭皮一陣發麻,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這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啊,在這雙眼睛裏,沒有初醒的迷茫,沒有痛楚,沒有懊悔也沒有憤怒,有的只是平靜——堪稱死寂的平靜。
她忍不住捏緊了拳頭,金絲眼鏡後的目光中呈現出一種難言的期待。坐在他身邊的紀堯也是瞳孔一縮,被皮質手套覆蓋的修長手指微微顫抖了一下。
兩人在這時都瞬間明白,葉祈遠并沒有聽紀堯的話。
程斐動了一下,緩慢的支撐起身體,從廢墟裏站了起來。他動作很慢,好似沒有任何事情能夠再引起他的渴望,包括生存。
待他将整個身體都呈現在鏡頭中,觀看者這才意識到,不僅是眼睛,程斐從頭到腳都透着一股死寂。
他靜靜的站在原地沒有動。
看着這樣的程斐,顧瑾裳突然想到了原著。《颠覆》原著中并沒有具體解釋程家的毀滅,很多人猜測着最後那場大火的起因,有人說是尋仇,有人說是新黨派動的手。
但還有一個猜測,那便是這把火是程斐本人放的,他想同破敗腐爛的程家,同被摧毀的貴族制度一起燒成灰燼。
但悲哀的是,所有的一切都滅亡了,他卻活了下來。
少年站在廢墟裏,身形瘦削又單薄。他沒有做任何事情,但卻有種難以言喻的傷痛從他的身體裏散發出來,重重的擊打在觀衆的心口。
他平靜而死寂的目光中好似什麽都沒有,但又像包含了所有。
這是一種完全靜态的表現力,一開始興許只是讓人窩心,但慢慢這種揪心的感覺就被無限放大,從心口湧到喉嚨,再散發到四肢百骸,讓人喉嚨發緊,手指發顫。可即使眼睛酸到極致,卻始終哭不出來,只能任由這種悲哀和痛楚在身體裏沖撞循環,一層高過一層。
程斐看着整個程家破敗的廢墟,他沒有哭,但是旁觀的每個人都在祈求:求求你哭出來吧,哭出來就好了。
紀堯挺直了脊背,近乎癡迷的看着這場戲,他的目光中有震驚更有掩藏不住的驚豔和欣賞。男人完全沒有想到葉祈遠會這樣表現,他勸葉祈遠采用爆發式的表演,不是因為這樣更合适,而是更容易。
因為在紀堯心裏,完全沒想到現在的葉祈遠能呈現出這樣的感染力。
顧瑾裳沒有切換鏡頭,主位的攝影機始終對準少年的身影,十秒,二十秒,三十秒。這是個很長的鏡頭,畫面也足夠單調,但是情感反而随着時間增長。
在顧瑾裳感到自己胸腔盤踞的情感即将達到極致的時候,她做了個手勢,讓鏡頭緩緩拉遠。她本以為以上就是葉祈遠表演的全部,卻發現在鏡頭拉到合适的距離時,畫面中的程斐動了。
他做了個極為細微的動作,擡起手仔細撫平衣領的褶皺,并将袖口沾染了髒污的蕾絲整理的一絲不茍。
在做這些時,程斐眼神沒有任何變化更沒有察覺,似乎這只是身體無意識的動作。
乍看之下這動作跟此前的場景極不相符,但顧瑾裳一愣之後,卻極為激動了握了下拳,一反常态的大聲贊美道:“好!”
就因為這樣一個簡單動作,一股巨大的悲哀籠罩在了程斐身上。這種悲哀并非來自于程斐本人的情緒,而是針對程斐這個人。
程斐從出生到長大,整個人都籠罩在貴族的規則下。在故事的最後,他嘗試做出改變,遣散了所有的傭人。
可是,現在看着化成廢墟的程家,哀莫大于心死的程斐在這種情形這種狀态下,他的身體竟然還無意識的整理衣着,徒勞的維持着貴族最可笑的堅持——所謂的“體面”。
程斐成長着,掙紮着,傷痕累累,但最終還是無法掙脫貴族這一階級的桎梏。他身上不僅有貴族最閃耀的品質,骨子裏也浸透了貴族的傲慢、古板、腐朽。在《颠覆》裏,程斐并不單單只是一個角色,他更是一個階級的象征。
他是上一個時代的絕響,是下一個時代的棄兒。他是真正的貴族,也是最後的貴族。
鏡頭緩緩拉遠,倒塌、破舊的程家廢墟的全貌呈現在畫面中。這座巨大的廢墟像一個恐怖巨獸的殘骸,已經瀕臨腐爛。少年單薄的身影矗立在廢墟中,是巨獸眼睛裏的最後一抹流光。
黎明将至,東方的地平線上顯出一抹閃耀的光芒,新生的太陽冒出了頭。這座見證了歷史傷痕的古樸都城緩緩蘇醒,遠處傳來早起小販的一聲吆喝。
作者有話要說:—第二卷 《颠覆》完—
今天值班,只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