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迢迢長路48 (1)
◎畫中仙◎
紅楓樹下, 熠熠日光斜照在藍衣美人身上,美得驚人。
眼前此景,一時之間讓幾人都看得呆了。
“好美的姐姐。”苗新月喃喃自語。
一旁的淩鈴也是滿目驚豔, 大家并非是沒有見過什麽貌美的女子, 相反, 讀書期間認識的摩登女同學,大家閨秀都有不少,地處京城,便是那大栅欄雲水閣的頭牌美人, 亦或是明星畫報上的電影明星, 都是見過的。
可眼前那楓樹下的美麗女子,仿佛完美地與周遭之景融為一體。
楓下美人, 美景襯美人,美人襯美景,宛如一副天然絕美的風景人物畫。
宛如畫中走出來的人。
聽見幾人的動靜, 梁先生回頭, 看着幾人微微颔首,又轉過頭去繼續描摹着自己的畫。
他一手持筆,另一手是顏料盤,畫的是水彩。
苗新月忍不住走近了兩步,但不敢打擾此情此景,仿佛是一出聲就破壞了眼前的一切,不遠處的美人,與此刻在畫中勾勒的畫家。
藍衣美人不是妖,也不是鬼, 在洛螢的陰陽眼視野之下, 并沒有呈現出妖鬼妖魔一類的特征。
但她的身上也沒有人體之五氣, 顯然也不是人。
一時之間,洛螢也有些摸不準這藍衣美人是什麽來路了。
看她的這個樣子,明顯是梁先生認識的。
洛螢想到之前少年頭提及過梁先生的狀态,無聲向前幾步,看着那紅楓樹下的美人,看着她的臉,她的身,她的衣着,她的神态。
一襲的廣袖襦裙,衣帶蹁跹,不似凡間人。
她不知這藍衣女子姓甚名誰,但明顯的是,對方的身上并沒有血氣,亦或者是煞氣。
裏裏外外,通通透透,看起來都是十分的幹淨,不曾沾染半點污濁。
對方看起來十分無害,再加上淩鈴與苗新月在這裏,洛螢也沒有貿然上前。
陰陽眼看在梁先生的身上,他身上也沒有什麽異常,盡管如此,洛螢還是留了個心眼。
三人悄聲的離去,沒有打擾這靜谧的美景。
風聲簌簌,紅葉飄搖,而今日之所見足以讓人記憶在心底,經久彌新。
走的離梁先生與那藍衣美人遠了一些,确定他們聽不到聲音了,苗新月終于抑制不住內心的聲音,小嘴開始叭叭起來:
“淩鈴,螢姐姐,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這般的大美人,看她通身的氣度,也不似尋常人家,若是京城人家中的女兒,早就名滿京城了,難不成是從外府前來的?”
“我看她比那些明星畫報上的明星還要更美,也不知她年歲如何,可曾婚嫁,适才那畫師可不像是那美人的夫婿。”
苗新月的眼中滿是興奮與八卦,美是共通的,誰又不願意去欣賞美人呢?
淩鈴也點頭同意,那紅楓樹下的藍衣女子,豔絕出塵,一看便不是尋常人。
如今前往西洋留學的好友季思雨當初在女師大就是一等一的美人,可若是與剛才見到的那藍衣美人相比,一下子便有了差距,就像是凡間人與天上仙。
遙遙的,遠遠的,敬而遠之,贊嘆之容,讓人想親近卻又不敢親近,折服于通身的氣度。
“我猜那畫師應當是被請過來作畫的,只是除了我們,倒是并未見到他們的傭人,倒是有些奇怪了。”
盡管那藍衣女子雖然美,但今日三人是來登高踏秋的,讨論了一會兒,走着山路,心思又再度轉移到眼前的美景上來。
且走且看,吹着秋風,看着紅葉,是不是撿下一葉剛好飄零到身上,到手上的紅葉,原本還打算帶回家做書簽,可撿着撿着,無論是淩鈴還是苗新月,收集的楓葉都有點多了,頓時還挑揀了起來。
山上除了楓樹,還有着小動物,腳下走着山路,時不時就遇上不認識的蟲子,鳥叫聲叽叽喳喳,擡頭一望,又是不知名的小鳥。
盡管如此,走在山間的心情确實格外的好。
走到高處了,視野開闊,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平日裏的憋悶也一掃而空了。
洛螢三人走的這山路人要少一些,偶爾還會見到有騎着小毛驢的,穿行在山林間高高低低,也是頗有野趣。
邊走邊賞景,三人走的不快不慢,不多時也到了山頂一處的廟宇。
今日來進香的人不少,不少登上此地的人都過來拜一拜,燒個香。
洛螢不信諸天神佛,淩鈴接受的是科學教育,而苗新月平日裏雖然陪祖母禮佛,但自己卻對寺廟并不是很感興趣,看着廟宇前吳洋洋的人群,三人也是過廟宇而不如,反倒是悠哉悠哉地找了一處地界開始野餐。
若說這個時代爬山旅游有什麽不方便,那麽很大程度上就是修建的山路,有些地方很陡峭,也沒有石階梯,基礎設施,安全設施不如後世的那些山林景點開發的健全,最關鍵的是,沒有公廁!
如今比夏季好些沒有了蚊蟲,但若是趕上人有三急,當真是要了命。要麽就近在草叢小樹林裏解決,要麽忍着在山路上尋着山裏人家或是找到寺廟道觀借個茅房。
賞秋景紅葉,腳下踩着飄飄落葉,上山再下山,洛螢氣息不動,反觀苗新月走着走着就擺擺手。
“不行了,不行了,歇一會兒,太累了,早知道就騎小驢了。”
她拍了拍一塊大石頭上的灰塵,半坐了下來,淩鈴與她背靠着背,兩人齊齊歇息。
“螢姐姐的體力也太好了,我這出了汗都幹了,感覺身上好生黏膩,下山便回家去浴所好生歇歇。”
苗新月咕哝着,她和淩鈴的頭發走的都有些亂了,反觀洛螢,渾身上下不沾半點塵埃,跟剛上山也沒什麽區別。
“我自幼練武,三九三伏也不敢懈怠,體力自然是比你們要好一些的。”洛螢說着。
淩鈴坐在石頭上抻了抻雙腿:“明天怕是渾身都要酸痛了。”
洛螢看着她們倆那捶肩揉腿的樣子,“你們倆要是願意,哪天就來當鋪早上跟着一起打打拳,學會了自己在家打就是了,堅持下來不說是百病不侵,但強身健體的效果還是有的。”
聽了這話,苗新月的眼前一亮,
“螢姐姐,要是能像你這樣得練多久?”
洛螢瞥了她一眼,“十幾年吧,要看根骨的,你們年歲大了,每天早起來打拳堅持連個半年也能有些效果。”
一聽這話,苗新月剛提起的興致又萎靡了下去,早起練功那可是太要命了,更何況這已經是秋天馬上就要入冬了,雖然眼饞功夫,但自己真的是做不到啊。
又歇了一會兒,等到兩人緩和了,苗新月從石頭上起身擡了擡腿。
“不歇了,越歇息下去整個人都洩氣了不想走,這爬山就得一鼓作氣,半路停下來就沒勁兒了,再起來的體力也沒有那一往直前的勁兒了,一股氣下山坐馬車回家!”
苗新月和淩鈴互相鼓着勁兒,而為了減少身上的負重,兩個人斜挎包裏的吃食早就消滅幹淨了,內裏空空蕩蕩,饒是如此,倆姑娘下山還是有點腿軟。
“也不知道下山還能不能遇見那畫師還有那藍衣的美人了。”苗新月嘴裏念叨着。
“畫畫雖然要很久,但這個時候應當都下山了,山裏的氣候變幻得快,再過一會兒就更冷了。”淩鈴回應她。
念叨歸念叨,只可惜苗新月的嘴并不靈,三人行安安穩穩地下山,也并沒有碰上梁先生和那藍衣女子,到山下找到自己馬車爬上了馬車廂,兩個小妹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難怪這重陽節登高一年一次,爬一次山真是要老命了。”苗新月嘟囔着。
“噓,小點聲。”淩鈴手指了指,苗新月擡頭就看見洛螢靠着馬車壁半眯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她連忙捂住嘴偷笑,雖然看着螢姐姐渾身上下都沒有表現出一絲疲乏,但這上了車就開始睡覺,還是累的嘛。
洛螢此刻閉着眼睛自然是沒有入睡,也沒有入定,馬車晃動,她閉眼凝思,正想着今日遇到的梁先生與藍衣女子。
不是人,不是妖,不是鬼,也沒有一份的魔氣,她回憶着自己卧房之內原身父親洛永誠留下來的那些神異妖鬼有關的書籍,尋找着自己的答案。
無論如何,這梁先生和當鋪還是有些關系的。
不說人家指點少年頭畫畫不收一分錢,雖然當鋪裏時不時的送個水果,送一碗湯羹,一碟點心過去,但對于少年頭,梁先生也不曾敷衍過,傳道受業解惑者為師。
就算這梁先生和當鋪沒關系,今天發現了異常洛螢都會留個心眼,更何況還沾親帶故呢,天地君親師,洛螢可不想這位畫畫不錯的先生什麽時候出了事。
等回了誠和當,洛螢準備好好問問蔣義這小子,這梁先生近些時日到底怎麽樣。
...
梁秋臨此刻筆墨不辍,他看着眼前的美人,美景,心中的靈感迸發。
蔚蔚藍天,蒼茫青山被一片片的紅,一片片的綠染就,美不勝收。
霜葉的紅,霜葉的綠,這天地之間的鬼斧神工,梁秋臨的心中唯有無邊的驚嘆。
而那位于畫面中心的一抹藍,梁秋臨的眼中裹着無盡的柔情。
他遲遲不敢下筆,該用什麽顏色來描繪她呢?
仿佛這世間一切的美好形容詞都是為她而生。
用紅,太豔麗。
用藍,太柔和。
多一分則濃,少一分則淡。
她與四周的一切美景融為一體,卻又如此突出而耀眼。
千山紅葉是她的陪襯,熱烈的紅,卻不及那一抹藍。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
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手若柔夷,膚若凝脂。
梁秋臨心中所想的古籍之中一切美好詞語,美好語言都能用來形容她。
如果用西洋那邊的說法,上帝啊,她是他心中的缪斯女神。
即便是那些鼻子翹到天上的洋人,見到她以後恐怕也忍不住匍匐跪拜,折服于裙下。
畫板之上,周遭的景物已經層層暈染,描繪得淋漓盡致。
唯有中心區域,虛位以待。
他不敢輕易下筆,生怕筆觸一歪,就污濁了眼前的這一幕。
“梁生,可是畫完了?”
宛若莺啼的嬌美女聲傳來,梁秋臨手中的畫筆險些跌落,差點了污了這半幅畫。
“婳婳......”看着女子走過來,而自己的畫板上卻并沒有出現女子的身影,梁秋臨不禁心虛地低下了頭。
說好了給婳婳畫出一幅畫的。
“呀,真好看呀,這景色簡直一模一樣,梁生,你真厲害。”
聽着婳婳的誇耀,梁秋臨紅了紅臉,景色畫的好又怎麽樣,還不是,還不是畫不出她半分的美。
“中間這位置是給我留的嗎?等我們回家以後,過了這秋天,我也可以體驗到這漫山的紅葉了。”
婳婳口中的欣喜不似作僞,她左看右看,觀察了一下周圍,身形一動就消失在梁秋臨的身邊。
下一刻,畫板原本半成品的水彩畫上,藍衣絕美的女子已經出現在了那中心位置,美人美景,渾然天成。
這一幕,梁秋臨瞬間看呆了。
果然,果然,他如果下筆才是對這一幅畫最大的玷污。
他只需要把周遭的一切襯托畫好就是了。
“婳婳,你要不要出來,準備下山了。”梁秋臨眼含笑意看着紅楓畫中的藍衣美人。
只見那畫上的藍衣美人動了動,衣帶搖曳,在畫中起舞,飛身而起,梁秋臨屏住了呼吸。
是畫啊,這才是畫啊。
這本是一副半成品的畫,但有婳婳在,她賦予了這幅畫無限的可能。
一舞結束,梁秋臨熱烈的鼓掌。
畫紙上的藍衣女子翩翩再度走出,她含笑看着梁秋臨。
“好看嗎?”
梁秋臨點頭如搗蒜,“好看,好看。”
“我不想走路下山了,梁生,我要呆在新畫卷裏,你帶我回去吧。”婳婳一轉身,就鑽入了畫板上的紅楓畫中去。
梁秋臨嘴角帶着笑意,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收拾起自己的東西。
上山的時候,婳婳也是藏身于畫卷中,走到偏僻遠處周圍無人的地方,婳婳才從畫卷中出來。
他們特地找了一個人少又美景的地方,不希望被打擾,只是沒想到還是遇上了人。
看起來是幾個女學生,不過萍水相逢,日後也不一定有見面的機會,也沒有說話,相比她們也發現不了婳婳的秘密。
這麽想着,梁秋臨收拾好了自己的畫板等一應物什,準備下山了。
“婳婳,回家喽!”
他哼着小調下山,一點都不覺得疲憊。
到了山腳下有來攬客的馬車,梁秋臨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抱着自己的畫板與畫卷就上了車。
他一個人租了馬車,車輪滾滾,略有些颠簸,和自家的馬車相比一點都不舒适,但梁秋臨并不在意。
他展開了今日在香山上的紅楓畫,看着畫卷中的美人傻笑。
梁秋臨一直有個秘密。
沒有人知道從小到大,他總是做一個夢。
在他的夢裏,有一位九天仙子,翩若驚鴻。
她總是影影綽綽地出現在他的夢境之中。
每每做夢,總是能遇見仙子。
可等到一覺醒來,什麽也記不清,腦海裏只有模糊的影子。
那夢境之中的仙子究竟長着什麽樣子,是鵝蛋臉還是瓜子臉?是柳葉眉還是遠山眉?是高是矮?是豐腴是纖瘦?
梁秋臨都不知道。
那只是他夢境中的一道倩影。
都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無論他白日裏怎麽絞盡腦汁的想,每一次入夢再醒來都是前功盡棄。
一次,又一次,從孩童時代,到少年,到青年,二十多年來。
那倩影是模糊的,朦胧的,看不清的,每一次,每一次他都在夢中想要努力看清仙子的樣子,可醒來之後都什麽都不記得了。
梁秋臨學習丹青的原因,就是出自于此。
他想要将那夢中的仙子畫出來。
如果,如果能夠畫出來就好了。
山水,白描,因為抱着目标,梁秋臨學習的進度很快,夫子也誇耀他的在丹青一道上的天賦很高。
但學着學着,畫着畫着,梁秋臨突然意識到,傳統的丹青,他勾着線,點着水墨,依舊無法将自己心中的仙子畫出來。
然後,他發現了西洋畫。
很多人認為,傳統華國畫注重的是意境與感覺,而西洋畫更加的寫實。
一張素描,光影的展現直接讓一個人的形象躍然紙上,畫出來簡直一模一樣。
那個時候,梁秋臨仿佛發現了新大陸,轉頭紮進了西洋美術的大坑中去。
但他并沒有放棄傳統畫,梁家家境優越,一邊是教授丹青的夫子,他願意學,就又請來了教授西洋美術的家庭教師。
只不過,教授丹青的夫子一直斥責那西洋美術不過是邪魔外道,奇淫技巧。
梁秋臨國中畢業,前往西洋學習美術的時候,老夫子更是一臉失望。
對于此,梁秋臨很抱歉。
只是,他的執念依舊在,畫出那夢中的倩影,就是他畢生的夢。
也是梁秋臨學畫之始的目标。
與他而言,傳統丹青也好,西洋美術也好,他努力學習,鑽研技巧,都是為了一個目的,為了達成他從小到大的目标。
而孰輕孰重,是東方畫更好,還是西洋畫更好?
他回答不上來。
從西洋留學歸來,油畫,水彩,雕塑,在西洋的時光給他看到了更多的世界。
梁秋臨就像是一只不斷吸水的海綿,他總覺得,只要學的多了,都學會了,早晚有一天,他能夠把那夢中的倩影畫出來。
只是,從國中時開始學習西洋美術,到二十餘歲外洋留學歸來。
東洋畫,西洋畫,丹青,白描,沒骨畫法,水彩,油畫......
他掌握的越來越多,可依舊畫不出來。
畫不出來。
梁秋臨曾經抱有幻想,會不會有一天,他走在街上,在一個胡同,在一個轉角,在一個攤子上買東西,擡頭就會看到那夢中的倩影。
西洋留學的教授對他說:“梁,你的畫很好,但太注重技巧了。”
這樣的話,教他丹青的老夫子也曾說過,“匠氣太濃。”
這并不是一句好話。
有技巧,匠氣太重,隐藏在這句話背後的則是沒有情感,沒有意境。
沒有生命力。
而對于怎樣解決這個問題,夫子與教授給出的答案都是:
“去觀察,去體悟,把你的情感,你的愛恨融入到畫中。”
“畫你想畫的東西,你畫畫是為了什麽,抱着你的熱愛,你的痛苦,你的喜怒哀樂。”
投入情感,梁秋臨從來沒有覺得這麽難。
他是一個人,他有家人,他也有朋友,他當然有喜怒哀樂。
可這些情感與畫之間仿佛是抽離的,梁秋臨畫畫的時候,仿佛是一個冷靜的劊子手。
畫什麽,擡筆,點墨,畫就完了。
他把自己當做局外人一般審視着自己的畫,一個花瓶,跟真實的花瓶差距多大?
一個人像,有沒有精準地描摹出每一處?
梁秋臨顯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問題。
只不過,他從小到大,畫了二十幾年的畫,他所為的始終都是把夢中的仙子畫出來。
那是他唯一能傾注情感的畫。
但他一直畫不出。
梁家二少爺回國,送給朋友的畫像引起陣陣驚呼,不知多少人千金求得一幅畫。
他始終并不缺錢。
畫了一幅又一副的肖像畫,梁秋臨累了。
身邊的人他沒少觀察,可該畫不出來還畫不出來。
外出寫生,走遍了這京城的燕京八景,景色美不勝收,可畫出來的東西依舊如此。
匠氣,技巧,完美無缺。
精确仔細地還原每一處。
但沒有情感。
梁秋臨将手中接下來的求畫單子畫完,他暫停了一切上門。
帶着自己留學時的簡易畫板,收拾收拾東西,帶着最簡單的白紙與鉛筆橡皮,走上了街頭。
他沒有走太遠,也沒有離開京城,只是在這偌大的北寧城內,漫步目的的,不着邊際的走着。
梁秋臨不知多久沒有走在故國的街頭上了,過去的幾年中,他看歪歪扭扭的字幕比漢文更加熟悉。
如果不是在公寓之內,自己用漢話自言自語,他時常會覺得,太久不用母語就會徹底忘掉。
重回大寧,眼前不再是金發碧眼,紅發黑瞳的面容,也沒有那各式的洋裝,不見灰蒙蒙的天空。
但聽着耳邊的京片子,看着街上各色的幌子,熙熙攘攘的人流,梁秋臨決定畫下這裏。
他随走随畫,有的時候坐在膠皮車上,看着車夫的背影畫出一張速寫。
有的時候看着路邊的乞兒,卧倒的老人,描摹出一張肖像。
有的時候站在鋪子的門口,看着人來人往,畫出街景。
大街上有太多梁秋臨沒有見過的東西,從小到大他緊守規矩,活在家庭的世界裏,離開學校便是回家畫畫,外邊的一切都沒有看過。
後來梁秋臨走到了天橋,這裏是北寧南城的繁華勝地。
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十樣雜耍,百種吃食,人來人往,百姓人間。
他在這裏支起了畫攤,為來往的路人,天橋的百姓,賣藝的藝人們畫像。
一副肖像畫很便宜,十個銅元就能畫一張。
盡管如此,這個價格對于天橋上的賣藝人,小販們依舊不便宜。
最初在天橋擺上畫攤的時候,梁秋臨穿着自己的衣服,一身的洋裝西服,看着就和這裏格格不入,生意也是無人問津。
但他并不在乎,他畫着來來往往的人,畫着賣估衣的攤子,畫着賣梨子抗扁擔的小販。
自從送了隔壁相面的一張畫像,梁秋臨在天橋總算是有了個幫忙的人。
相面的給他講這江湖規矩,介紹天橋這地界一個個的藝人,教他換了衣服,怎樣招徕路人......
梁秋臨就這麽在天橋安置了下來,甚至學會了一些江湖暗語和行話。
畫攤的生意漸漸打開,閑暇的時候梁秋臨也會去逛一逛小攤,半個茶壺,一個瓷片,布片子,淘換這些雞零狗碎的東西也有些樂趣。
他還遇上了個半大的少年,時而過來看着他畫畫,畫肖像,不遠不近地看着。
每當他回頭看過去,那少年急忙不好意思地躲了起來。
梁秋臨并不介意,畢竟天橋的畫攤只有他一個,剛開攤的時候更是一堆人來圍觀,卻沒有一個花錢畫的。
都是來看西洋景的。
即便是他擺攤了一段時間,每天依舊有路過的路人,還有帶着孩子過來看他畫畫的,大大小小地站在背後,發出一聲聲驚嘆的聲音。
天橋很喧鬧,很嘈雜,唱戲的打鼓的南來北往雜耍的算命的,四處都是聲音。
但身為一個畫家,一個畫師,梁秋臨能夠随時随地進入自己的世界,專注地投入到繪畫中去。
梁秋臨本并沒有在意那個來看畫畫的少年,直到有一天,他準備收畫攤回家的時候,那少年主動上前幫忙收拾東西。
梁秋臨這才發現,這孩子居然現在還沒走。
他道過謝,收着畫板,眼睛一瞥卻看見了少年懷中的紙卷。
紙卷掉在地上,清風吹過展開來,那是一幅幅畫。
稚嫩的畫筆,稚嫩的筆觸,卻透着格外的靈氣。
少年倉促地把紙卷撿起來放到背後,局促地低頭認錯,“我不是故意來偷學的。”
梁秋臨這才意識到,這少年這些天有時早上來看一會兒,有時下午來,有時呆的時間長,有時又只待一小會兒。
他一直只當這少年是過來看稀奇的,但事實上,少年是在他畫畫,觀察他怎麽描摹,怎麽用筆,怎麽調節光影,然後帶着自己的收獲回家塗鴉。
少年顯然沒有經過的系統的學習,就像是一直橫沖直撞的小牛犢子,肆意生長的野草,筆觸也是如此,沒有技巧,卻格外的靈。
看着局促一臉羞愧的少年,梁秋臨起了愛才之心,他讓少年攤開紙卷,一點點講了少年可以改動進步的地方,讓他日後可以大大方方過來看畫,帶着自己的畫過來,有了問題就問。
梁秋臨并沒有太過嚴格的要求少年,他覺得,這孩子擁有天賦,天賦需要引導,但又不能過度引導,如果陷入了入他一般技巧的窠巢中就不好了。
他教給少年基礎的美術知識,卻不對技巧嚴格限制,改畫之時,更多的是提出幾個方面,做個微調,不同的展示方面,讓少年自己去思考。
少年稱呼他為先生,兩人沒有師徒之名,但有師徒之實。
日子長了,梁秋臨也漸漸了解了少年的身世,做工的當鋪,收到少年送過來的吃食也沒有拒絕。
少年時常與他說些什麽,這孩子在天橋地界呆了幾年,江湖藝人換了一茬又一茶,少年卻一直在當鋪做工,少年告訴他哪一家的餅子好吃,哪一家的豆腐腦好喝,哪一個野茶館的茶葉好一點,哪個攤子是真把式,哪個場子是騙人的。
就這麽在天橋人來人往的看着,畫着,教着,日複一日。
為了去天橋市場擺畫攤方便,也為了融入生活,梁秋臨搬了家,住進了南城胡同的大雜院裏,點着煤油燈,瘦弱的身子外出挑水喝,吃着胡同裏走街串巷的小吃,去估衣攤子買不知過了幾手的衣服穿,早上聽着雞鳴狗吠翻個身繼續睡覺。
一日梁秋臨慣來去天橋擺畫攤,趁着早上去逛了小市,雜亂攤子上發現了一個畫軸。
他問了攤主能否打開看看,将畫軸徐徐展開看到全貌的時候,梁秋臨呆立當場。
他問了價錢,兩個大洋,梁秋臨甩下兩個大洋卷起畫軸就走。
這當然不是什麽古老珍貴的畫,也不是什麽名家的畫,甚至以梁秋臨的眼光來看,這是一張很差很差的畫,畫工粗劣得難以忍受,而且是接筆,明顯不是一個人畫完的。
但買下這幅畫的兩塊大洋,梁秋臨卻覺得太值了。
別說是兩塊大洋,就是二十塊,二百塊,兩千塊,他也願意花,願意買。
這畫不值錢,在一個畫師眼中就是粗制濫造的東西,甚至不能稱之為畫。
畫軸展開是一副山水美人圖,水墨畫的山水背景,中心卻是西洋畫法的豐腴美人,可這西洋畫法的美人又是标準的東方人,之所以說這畫軸粗制濫造,又是接筆續筆就是如此,瞧着不倫不類的,又十分割裂糅雜,一看便不是一個人畫的,也不知是怎麽接續上的。
但這幅畫軸,點醒了梁秋臨,讓他開竅了。
從前畫畫,梁秋臨始終處在兩個階段,畫傳統華國畫,自然所有的技法都是傳統畫法。
畫西洋畫,自然用的也都是西洋的技法。
他從沒想過,為什麽不能将兩者融合在一起?
梁秋臨覺得少年是天才,有着極高的畫畫天賦。
事實上,他毫無疑問也是絕佳的藝術天才。
他顧不上去擺畫攤,甚至忘記了和看相的說一聲,拿着那畫軸發瘋一般跑回了家。
梁秋臨找到了畫出那夢中倩影的一線希望。
他覺得他可以,他能夠做到,将東方傳統水墨與西洋畫技融合,畫出她。
畫出那讓他魂牽夢萦數十年的仙子。
煤油燈徹夜點亮着,水墨,油彩,畫紙,畫筆,白日借着窗口的陽光,沒有光時就多點上幾盞煤油燈。
外界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好在梁秋臨當時還沒有失去理智,知道畫畫也是要吃飯的,他給了隔壁人家幾個銀元,一天兩餐給他送飯到門外,飯好了就敲門。
盡管早上的米粥他往往中午才喝上,晚上的飯食到夜深人靜才想起來吃。
日複一日,夜複一夜,梁秋臨始終坐在自己的畫板前。
滿地的畫紙與顏料飄飛,身上也不知沾染了多少種顏色,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
沒有大量的鋪色與背景,他畫的只是個人。
記憶中的一切依舊很模糊,但梁秋臨找到了感覺。
他捏着筆,他不再思考怎樣會畫的更好,更标準,更精确,更符合最佳美學。
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整個人靈感充盈,不需要去想,只需要下筆,信手而來,随着感覺走,抱着自己的想象,自己的回憶,自己的執念,自己的堅守就夠了。
梁秋臨不知道自己畫了多久,在那種狀态下,那種奇異的感覺中,日子仿佛飛快就過了,時光不知不覺地溜走了。
當他在畫板上落下最後一筆,如畫龍點睛一般,畫完紙上人的最後一抹裙琚。
連梁秋臨自己都不知道那一刻發生了什麽。
畫完最後一筆,他再也支撐不住體力,直接暈了過去。
再睜開眼時,身邊多了一個人。
從畫上走下來的人。
不,她不是人。
畫中仙。
她沒有名字,梁秋臨想着,以畫而生,那便以畫為名。
她叫婳婳。
梁秋臨曾經以為,什麽畫卷上走下來的美人不過都是歷史上的那些窮酸書生們的幻想話本。
可當他親眼看到這畫中仙,他從小到大,魂牽夢萦這麽多年的仙子真真切切地被他自己描摹而出,出現在畫上,然後從畫中走出來,成了一個真真切切的人。
梁秋臨不知道婳婳由自己的筆下出現是老天爺或是上天對他的恩賜,亦或者是其他。
他只知道現在自己終于得償所願,所求圓滿。
往後餘生,即便是現在就死去,梁秋臨自認為也了無遺憾。
畫出這一副畫之後,梁秋臨進入到了一個新的境界。
再回首看那些自己曾經的畫作,在天橋擺攤之時的速寫,人像,風景,早已不知從何時起多了一了靈動,多了情感,多了生活,多了瑣碎的人間。
馬車從京郊一路送到城門口,梁秋臨又叫了個膠皮直接回家,當然,回的是天橋暫住的大雜院。
因為身邊多了婳婳,一大家子的老宅自然是不能回了,只是如今住的大雜院也不方便,人多又雜。
婳婳若是以人身出現,這等姝色,到哪裏都是焦點,是最璀璨的明珠。
婳婳由畫而生,如今随着人間晝夜的交替,每一日也需要在畫中呆滿十二個小時才行。
白日出現,晚上就要回到畫中去。
梁秋臨并不希望婳婳受到拘束,畫中仙是他自己對于婳婳的稱呼。
嚴格上來說,他并不知道婳婳究竟算什麽,是畫卷成精?還是妖?亦或者是其他?
但既然婳婳能夠來到人世間走這麽一遭,他希望婳婳能和其他的年輕女子一樣,看看人間,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帶着畫板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間,梁秋臨攤開早上送來的報紙,他準備重新找一處寓所,只是沒想好是找一處西洋那般的公寓,還是獨門獨戶的院子。
畫出婳婳花了将近一個月的時間,現在回想起來,梁秋臨都有些并不記得是怎麽樣度過的了。
那種狀态玄之又玄,就像是話本裏常說的頓悟一樣。
頓悟之下,他沒有立地成仙飛升,但畫出了婳婳。
同時,他活生生地掉了二十磅的稱,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差一點大病了一場。
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這段時間,梁秋臨一直在養身體,依舊回到了天橋畫攤。
看相的鄰居,畫畫的少年也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