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密不透風(1)
傅雪十五歲那年,升入了高二。
她開學沒有多久,秋意漸深,天氣變涼,沈琰就病了。
年初時他還在大學讀學位,傅若薇就已經将沈氏的很多工作交給他了。每天工作量超常,過于勞累,加上感冒沒有注意,後來就逐漸變成了肺炎。
這樣的病可大可小,并不算很嚴重,卻有些折磨人。
連着幾天的時間,沈琰一直發着燒,咳嗽不斷,每天處理不了多少事物,就需要卧床休息。
他病着,傅雪當然就要陪他,每天放學後就準時到他房中報到。
沈琰每次都昏昏沉沉說不了什麽話,傅雪就帶了沒做完的作業,一邊守在床邊,一邊把課本拿出來做點作業。
這麽兩次後,第三天傅雪還是在床頭的椅子上窩着寫作業,沈琰在床上看着,咳了一陣低聲開口:“小雪……這裏也沒什麽事,你回房間學習吧。”
傅雪早就知道什麽時候該聽從沈琰,什麽時候該适當地違背他的話。比如現在,正是她表現自己的關心和擔憂的時候。
對他笑着搖了搖頭,傅雪臉上的笑容是标準的乖巧:“沒關系,我還是在這裏陪着琰哥哥吧。”
傅雪坐的地方距離沈琰并不遠,卻剛巧是他目力不能及的地方。沈琰只能找到她的方向,卻只能看到一團模糊的人影。
他閉了閉眼睛,想要繼續說點什麽,卻被胸腑深處湧上的咳意打斷。他抿了薄唇将那陣咳嗽壓下去,就已經錯過了接話的時機。
傅雪那邊傳來書頁翻動的聲音,她已經以為他默許了自己的話,重新開始做習題了。
接下來就是長久的安靜,除了沈琰不時的悶咳,就是傅雪翻書的聲響,還有手中原子筆沙沙劃響紙張的聲音。
做完了幾頁習題,傅雪擡頭看看腕表,發現時間不知不覺流逝,已經過了9點鐘了,就站起來輕聲對床上的沈琰說:“琰哥哥?”
沈琰睡不沉,正在閉目養神,聽到她的聲音就睜開眼睛,沖她彎了下唇角:“不早了,回去吧。”
傅雪點頭,想要退出去,又走近了,俯身在沈琰臉頰上輕吻了一下:“晚安,琰哥哥。”
傅雪從十三歲開始,就沒有再留在沈琰房中過夜了。一來是她年紀大了,對男女間的性別差異有了認識,本能地要和沈琰保持點距離。二來是這件事總歸是偷偷摸摸的行為,傅若薇雖然沒再明令禁止,但也始終不贊同,她漸漸就覺得沒必要再為此冒險。
沈琰沒有起身,望着她又笑了笑:“小雪,晚安。”
第二天放學後傅雪再過去,就看到沈琰膝蓋上放了一個床上電腦桌,上面放着一臺筆記本電腦,正半坐在床上辦公,他的床邊還放着一套書桌和椅子。
看到她進來,他就擡頭笑了笑:“今天一起?”
有了個桌子,寫作業也不需要那麽難受的姿勢了,傅雪當然開心,将帶來的文具和習題冊放在書桌上,沖沈琰笑了下:“謝謝琰哥哥。”
看着她沒再說話,沈琰示意她坐下。
可能是病症已經輕了,今天沈琰只有低聲咳嗽,精神看起來也好一些,不時敲擊電腦鍵盤。
下午室內光線不是很好,沈琰還讓人在書桌上放了一盞臺燈,傅雪坐在舒适的桌椅上學習了一陣,覺得好像在這裏和在書房也沒什麽區別,想了下,就收拾起東西說:“琰哥哥,我還是去書房吧,在這裏影響你工作。”
沈琰病得厲害的那幾天,沒見她說過什麽擔憂的話,現在好轉了,也不見她有多欣喜。該做的都會去做,該有的關懷也都會表示出來,但就是沒有這些之外的東西。
這樣鎮定淡然的樣子,與其說是像傅若薇,不如說是遠超于年齡的冷靜和持重。
沈琰笑着沖她點頭:“好的,去吧。”
沈琰既然已經好些了,傅雪接下來幾天就只放學後去他房裏看一下就出來。
既然病着,沈琰就不再下樓用晚餐了,這幾個月傅若薇長期坐鎮外地的分公司,在家的時間更稀少,吃晚飯的時候就只有傅雪一個人了。
一個人對着又大又空的餐廳吃飯并不愉快,雖然沈琰用餐的時候并沒有什麽聲響,但少了對面那個安靜的身影,傅雪覺得像是少了些什麽。
從六歲時進入沈家,到現在已經有九年了,傅雪已經快要忘記在孤兒院的那段時光。
有時連她自己都會恍惚:為什麽她會覺得那個在孤兒院辛苦掙紮生存的小孤女是那麽陌生?好像她從出生起就已經在沈家了。
不是她忘本,習慣是一種強大的東西,她習慣了身為沈家小姐,用沈家人的思維去思考問題,習慣陪伴在沈琰身邊,每天關注着他的一舉一動。
這一切都是既定而不可改變的東西,密不透風地将她的生命固定成現在這個形狀,她說不上來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因為她根本想象不出其他的可能是一個什麽樣子。
晚餐過後,傅雪又上樓看望了一下沈琰,看到他還在床頭靠着看資料,就問了晚安退出來。
接下來的一天,一切照舊,她起床後去沈琰卧室裏問早安,再被司機送去學校。
只是下午的社團活動她沒什麽興致,就提前回家了。
因為是突發的念頭,所以她也沒聯系沈宅的司機去接,搭了同班同學的便車回去。那個女生的家距離沈宅并不遠,送她回來也不是很麻煩。
提前回來,傅雪到家後,先去自己房間裏放下書包換了衣服,就到沈琰房間裏去看他。
年紀大了不會再黏着沈琰在他房間裏睡覺,但她進出從來都是不敲門的,現在也是推門就進去了,唇邊慣例挑起一抹恰到好處的笑容:“琰哥哥,我回來了。”
但映入眼簾的卻并不是她想象中的畫面,沈琰沒有靠坐在床上辦公,也沒有躺着休息。
他正被男護工扶着靠在床邊,伴着沉悶的咳聲,脊背有些顫抖,咳了幾聲,就俯身将口中褐色的液體吐在床下的白瓷痰盂裏。
傅雪在門口愣住了,她突然不能理解眼前的情景。沈琰的情況不是好轉了嗎?為什麽會是現在的樣子?
一邊低頭咳着,沈琰還是聽到了傅雪的聲音。他看不清門口的情形,又沒聽到傅雪走近,以為她不想進來,等這一陣咳嗽過去,就擡頭低聲說:“今天怎麽提前了……功課多嗎?”
傅雪沒有回答,再多的穩重和鎮定,這一刻她居然找不到可以說的話。
沈琰等不到她的回答,剛才那一陣咳得太厲害,頭上昏沉起來,就放開護工的攙扶,合上眼睛靠回床上,接着說:“小雪,你不用勉強過來,回房間也可以……”
這次他話聲未落,傅雪就已經跑了過來。
撲到床上抱住沈琰的身體,傅雪才覺察到自己也在發抖,室內暖氣充足,她卻還是顫抖了幾下,才鼓起勇氣擡頭,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個蒼白的面容。
湊得近了,傅雪才發現在自己日複一日的敷衍問候中,錯過了多少東西。
只是十幾天的時間,沈琰已經又消瘦了不少,她這麽抱下去,也覺得清減太過,連腰都瘦了一些。而他臉色本來就偏白,此刻的更是蒼白到仿佛透明,映出皮膚下青色的血管。
輕吸了口氣,傅雪聽着他略顯急促的呼吸,還有被壓在喉嚨裏的悶咳,頓時明白了這幾天他的用心。
如果沈琰真的是病情好轉了,又為什麽不見他下樓活動,甚至連用餐也還是單獨在卧室裏。
他是看出了自己漫不經心的态度,所以寧肯強撐着在她面前表現得好一些,好讓她能心安理得地離開。
眼圈無聲地變紅,傅雪又試着張了幾次嘴,卻還是沒能再說出話——這兩年她其實已經和沈琰疏遠了一些,她以為沈琰對她的影響力,已經不再像最早是那樣大了。
然而洶湧而至的愧疚和胸腔中漫上的那種酸楚的疼痛,卻強烈到連她自己都感到驚訝。
這是沈琰,她的琰哥哥,就這麽在忍受病痛折磨的時候,被她忽略着冷漠對待了這麽久。
并且如果不是她偶然提前回家發現了他的真實情況,他就會一直被她忽略下去……
“小雪?”沈琰的聲音還是柔和低沉,帶着些驚訝。傅雪幾乎将整個身子都貼到了他的懷裏,所以他能看到她變紅的眼眶,還有眼眸中氤氲起來的水汽。
“琰哥哥……”傅雪終于啞着嗓子喚了出來,同時眼角就滑下來一行淚珠,她連忙擡手用袖子擦了,用手捂住臉。
又隔了一會兒才再次擡起臉,傅雪還是用雙手摟住沈琰的腰,輕靠在他胸前,咬了咬嘴唇問:“琰哥哥,很難受嗎?”
“真的已經好了一些了……”沈琰低咳着笑了笑,“剛才只是吐了幾口痰。”
話這麽說,他額上的冷汗還是沒有褪去,薄薄的一層浸濕了額上的碎發,呼吸也還是急促的,帶出不斷的輕咳。
傅雪越看越覺得心酸,她又呆愣着看了沈琰一會兒,仰頭在他蒼白的面頰上輕吻了一下:“琰哥哥,對不起。”
這是從衛黎轉學後,她第一次和沈琰貼得這麽近,也是第一次再和他有了實質性的肢體接觸。
“琰哥哥……”傅雪又喚了一聲,用力抱緊他的身體。
她非常害怕失去沈琰……具體的原因是什麽,連她自己也搞不懂。
是因為她現在的一切,都是沈琰和沈家給予的?卻又不僅僅如此。
在她的生命中,目前來說,沈琰仍然重要過其他任何東西。
作者有話要說:更新又來鳥,沈腹黑的病弱指數逐漸升級……咳……放心我會把他虐到不能下床的地步的,雖然現在好似也不能下床了……捂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