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雪初晴(1)
傅雪在她六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了沈琰。
她是個被遺棄在孤兒院的棄嬰,會被取名叫做“傅雪”,是因為孤兒院的院長姓傅,而她被放在孤兒院門口的那天,下着大雪。
誰會在大雪天裏遺棄自己的孩子?傅雪想象不出當日自己父母的心情,她只知道如果不是院長恰好出門看到了她,那麽她很快就會凍死在雪地裏。
在孤兒院的六年生活,她只知道院長對她是很好的,卻無法在孩子衆多的情況下,給她更多的關照。所以在那樣的環境中,她早就學會了各種生存的技能,這其中包括察言觀色。
傅若薇和沈琰出現在孤兒院時的場面,可以稱得上隆重,沈氏集團是本地數得上的豪門世家,孤兒院一年的開支,幾乎都靠沈氏的慈善捐助來維持。連傅院長,也是因為和沈夫人傅若薇是遠房親戚,才能被任命為院長。
那天所有的孩子都被老師丢在澡堂裏洗刷幹淨,換上重大場合才能穿的白色上衣藍色下裝的新衣服,拍着手站在孤兒院門前夾道歡迎,陣勢一點都不比迎接帶着攝像機來視察的官員時要小。
傅雪年紀雖然小,但因為長相可愛,特地被老師安排在了前面,手裏還發了一束可笑的絹花,囑咐她一定要獻給沈夫人。
見慣了名貴花卉的傅若薇,又怎麽能看得上這種造價低廉的假花,就算當時禮貌地收下來,過後也肯定是要丢掉的。
但當年的傅雪哪裏懂這些,她因為自己被老師委派了重大任務,興奮又緊張,微微漲紅了臉。
她站得很靠前,因此能清楚地看到先是一輛車開了過去,接着一輛加長的黑色轎車才停在了孤兒院門口,接着前面那輛車裏穿着黑色制服的人立刻走上去,将車門打開,這時候車上才側身下來一個女人。
在六歲的傅雪的記憶裏,女人原來只分為兩種,和善的和兇惡的。和善一些的是脾氣好的老師和不定期上門服務的義工,兇惡一些的就如脾氣不好的老師,還有食堂負責給打飯的女師傅。端着餐盤走得慢了,就會被罵上幾句難聽的,碰到女師傅心情不好的時候,還很有可能會被那只大手在背上拍一掌。
沈夫人傅若薇,是她所見到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優雅且體面的女人。她只看到她穿了一身淺色的套裝,那種顏色她從未在其他人身上見到過,仿佛是珍珠一樣的顏色,又要深上一些。穿在曲線起伏有致,又不會過于性感的女性身體上,好像把她整個人都攏在了一層光暈中。
那張臉也是傅雪從未見過的,她臉上施了淡淡的妝容,看起來不會過分耀眼,卻足夠醒目。不能用漂亮或者美麗來形容,如果硬要說的話,只能是“雅致”。
日後的傅雪一遍遍回憶當時的情景,還是會為那個瞬間所傾倒。
六歲的傅雪只知道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漲紅着臉大力揮舞手中的絹花。成年的傅雪卻知道,傅若薇舉手投足間的風度和舉止,浸透了多少代的修養,而她用這種被時光打磨出的氣韻,通過那一眼的驚豔,為傅雪打開了另一個世界的窗子。
多年後傅雪面含微笑地出現在沈氏集團的董事會上,她衣着得體、妝容精致,掃視間目光凜冽,卻始終禮貌周到,完美到無懈可擊。
那一刻所有人都沉默了——沈夫人□出來的接班人,完全是一個年輕版的她自己。
傅雪以此為榮。
即使後來發生了那麽多事情,她都不得不承認,在她的整個少年和青年時代,她的目标始終都是成為傅若薇那樣的女人:不止有優雅的外表,還有處于任何情景下都能從容淡然的風度,以及堅如磐石的意志。
六歲的傅雪所受到的沖擊,那年初到孤兒院的傅若薇當然根本沒有留意,她下車後就撇下迎上來的傅院長和一衆老師們,微低頭露出了一個柔和的笑容,對車內說:“小琰,坐車有沒有不舒服?”
因為一瞬間對傅若薇建立起來的崇拜,傅雪連忙追随着她的目光,去看被她如此關懷愛護的,會是怎樣的一個人。
她看到車裏又側身下來一個少年,他頭發是黑色的,衣服也是黑色的,襯得露出領口的肌膚分外白皙。
他下車就看向傅若薇,勾起泛着水色的薄唇笑了一下:“母親,我只是略微有些感冒,不需要擔心。”
傅雪那時在想的是,老師愛看的那些電視劇都是騙人的,怎麽可能富家少爺都是梳着油汪汪的頭,好像軟包子的樣子?明明這一個,就像是從圖畫裏走出來的一樣。
沈夫人和沈公子都已經下車了,歡迎的氣氛就要更加熱烈了,傅雪被背後的老師推了一把出去。
她被推得踉跄了幾步,卻已經知道該展示出最甜美的笑容,捧着手裏的絹花,一路笑着跑到沈夫人和沈公子的面前,還微歪了頭,做出可愛的樣子,目光在面前的兩個人臉上轉了一圈,堅定地将花舉到了沈公子面前,嬌聲說:“歡迎大哥哥來福宏慈善院!”
沒人教她,但她已經知道,如果想讨好沈夫人,最有效的方式是讨好沈公子。
誰都沒想到她會突然把花改送給沈公子,一旁的傅院長也愣了。
那一刻沈琰是笑了,他還是個十二歲的少年,弧線秀雅的下颌還有些單薄,黑如墨玉的眼睛上如同蒙着一層薄霧,看上去仿佛總有些心不在焉,然而一旦那雙眼睛裏盛滿了笑意,那流溢的光彩就會像寒夜中次第綻放的煙花一樣,只看上一次,便終身難忘。
後來傅雪知道,他的目光之所以那樣特別,是因為天生的嚴重弱視。
沈琰從出生起,就看不清三米以外的任何東西,除了照片和屏幕裏的圖畫,他從未看過壯麗的山河勝景,也從未完整地看到過他的庭院,即使那片園林裏種滿了他最愛的白色薔薇。
第一次領略到沈琰笑顏的傅雪,神使鬼差地又踮起腳,摟住身前這個高過她許多的少年,在他面頰上親吻了一下。
她剛剛才洗過澡,頭發身體使勁兒搓洗幹淨,連耳廓她自己都小心地用毛巾擦了又擦,穿着她最幹淨也是最好的衣服,她都能聞到自己身上的香皂和消毒水的味道,所以她這樣大膽地去親了這個像童話裏的王子一樣的沈公子,也不算不禮貌吧?
即使是這麽在心裏想着,當她放開沈琰後,卻還是小心翼翼地沖他露出了一個笑容,帶着讨好和邀寵。好像一只流浪的小動物,對路人突如其來的善意,就會拼命搖尾巴,交付所有的期盼。
苛刻如傅若薇,也沒有辦法出言訓斥這樣一個孩子,只是移開目光,淡淡對傅院長說:“不用這麽麻煩,耽誤孩子們的學習和生活不是很好。”
那個老實嚴肅的傅院長立刻點頭哈腰,一邊表示自己考慮不周,一邊把傅若薇和沈琰往院裏請。
沖傅雪又笑了笑,沈琰也沒有再說話,就随着母親走了。
傅雪帶着一臉紅暈,有些恍然地站在原地。她不知道自己剛才的舉動,是不是也像傅院長那樣弄巧成拙。
小孩子都是刻薄的,看她被晾在那裏,很快就有年紀稍長的一個男孩子走過來帶着鄙夷地說:“拍馬屁。”
年紀還小,詞彙也有限,但這三個字,卻将那個男孩子話裏的諷刺和不屑淋漓盡致表現出來了。
傅雪臉上的紅暈更大,還多了些火辣辣的感覺。她不是不知恥,只是剛才那個瞬間,她以為自己真的可以觸碰到那個距離她很遠,像坐在雲端上的少年。
六歲的傅雪所不知道的是,此刻傅若薇按照慣例參觀了孤兒院的一些設施,就到準備好的休息室坐下來,對身邊小心賠笑的傅院長說:“之前我在電話裏已經對院長說了吧?我這次來的主要目的,是想領養一個女孩兒。”
傅院長當然知道,忙點頭:“我這就去把準備好的資料拿過來。”
傅若薇說過要大概八到十二歲的女孩兒,孤兒院早就将适齡孩子的資料整理清楚,分成一份份的文件夾。
傅氏要收養孤兒,當然是從出身來歷到體檢報告、在孤兒院的學習表現都詳細做成了一張張表格,每份資料裏還附上了好幾張生活照,除了以往的照片,還有最近幾天趕着拍的。
傅若薇接過來厚厚的一疊文件,一個個翻下去,照片上的孩子們還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對的命運,對着鏡頭綻開天真的笑容。
沈琰在一旁坐着,對于母親的忙碌和慎重,他只是勾了唇角,端起面前的那杯紅茶,看起來并沒有參與的興趣。
等他喝完了杯中并不美味的紅茶,傅若薇也将所有孩子的資料都翻閱完畢,看到母親微蹙的眉頭,就知道這些孩子沒有令她特別滿意。
将空下的紅茶杯放回桌面,他将目光落在面前的那個茶幾,突然笑了笑開口說:“母親,剛才在門口的那個孩子,你看怎麽樣?”
他不用說得太詳細,傅若薇就意會到他是在說那個冒冒失失上來獻花,又不禮貌地抱住他吻了一下的小女孩。
雖然只是十二歲的少年,但因為接受的教育和本性沉靜,沈琰已經比同齡人成熟上很多,對于他的意見,傅若薇早就非常看重,沉吟了一下:“那個孩子只有五六歲吧,會不會太小了?”
沈琰沒有正面回答,而是說了一句:“有些二十六歲的人,也不見得比六歲的孩子更懂事。”
這句輕淡的話,卻瞬間改變了傅若薇的想法,她面露贊揚地點點頭。的确,他們選擇的标準正是如此:聰慧、懂事。
如果足夠是聰慧又懂事的孩子,即使年齡比她理想中的要小上兩歲,也不是什麽大問題。
這是無法對傅院長明說的考量:沈氏家主,也就是她的丈夫沈越安身體一直不好,所以直到沈越安三年前去世,他們也只有沈琰一個孩子,但沈琰卻偏偏又是天生嚴重弱視,雖然不影響日常生活,卻注定無法承受大量的案頭工作。
優秀的管理人才當然不難找,但能夠以沈琰的利益為自己的利益,甘願成為沈琰的手腳,替他打理一切的人,卻需要經年累月的培養。
為了沈氏的未來打算,傅若薇此次前來,名義上是要領養女兒,實際上這個“女兒”将來不但要成為沈琰的得力助手,還最好能成為他的妻子。
所以傅若薇才将目标定在了八至十二歲的女孩兒上,不過接近十歲的孩子自我意識已經更強,性格也更加定型,如果是更小一些,五六歲的孩子,雖然培養起來要花更長的時間,相對的可塑性就更強。
這麽想着,傅若薇松開了蹙着的眉,将那疊厚厚的文件夾從自己面前推開,擡起頭對傅院長說:“那個獻花的孩子叫什麽?把她的資料帶過來……”她說到一半,又改了主意:“不,把她直接帶過來。”
沈琰對着母親笑了笑,又将目光移回到了茶幾上,時值初春,那上面放着的花瓶裏插了一束豔紅色的山茶花。并不是什麽名貴的品種,也很有可能就是從孤兒院的花圃裏匆忙摘來的,卻明豔奪目,生生将這個簡陋的休息室襯出了一種華貴的意味。
他對自己的判斷一向有信心,而他需要的也正是這樣一個人選,通透堅韌、野心勃勃,只用一點點雨露和陽光,就能開出驚豔所有人的花朵。
作者有話要說:想一想還是貼JJ了,不然會拖到死的,邊寫邊貼,速度不能保證,這次情節可能也比較慢熱。
希望大家能喜歡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