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飛躍
艾薩克趕到醫院的時候, 伊萊正被好幾個醫護人員圍着, 臉色蒼白地半閉着眼睛靠在床頭。主治醫生問他:“有沒有哪裏特別不舒服”, 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像一個從鬼門關搶回來的人, 思路清晰, 聲音虛弱地說:“我覺得很難受。”
護士按着他的右手臂,儀器上顯示出了他的血壓和心跳,都已經恢複了正常的水平, 甚至有些稍稍偏高。醫生從他另一只手的靜脈了抽了一管血, 又問:“具體是哪裏難受?”
伊萊像木偶人一樣任由他們擺弄着, 這個問題讓他雙眼放空, 有些迷茫地望着潔白的床單, 然後用還壓着酒精棉的手按住了自己的胸膛。
“胸很悶,心髒很疼, ”說着,似乎大腦觸及到了什麽,他有些輕微地痙攣, 心跳和血壓開始上升,他不得不彎下腰去,緊緊地貼着床面, “我說不上來……”
醫生扶着他躺下來, 一只手安撫性的按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拿着掃描儀, 仔細地從他的肺部開始掃描。伊萊還在痙攣着, 看上去像在經歷什麽語言難以形容的痛苦, 醫生細細地看完,皺眉道:“科特先生,你的生理結構沒有任何異常,按理不會有疼痛感。”
伊萊的眼睛裏面蒙上薄薄的濕意,他無法去描述那種感覺,好像一覺醒來被人從心髒裏面生生挖掉了重要的一塊,在那些掃描儀都看不到的地方裏面。醫生提議給他打一針止疼藥,伊萊搖頭,要了小半杯水,咕嚕咕嚕地灌進了喉嚨裏。
艾薩克安靜地推開了門,伊萊沒有注意到他,但疑慮的醫生們頓時像找到了主心骨。主治醫生開口要說什麽,他把食指壓在嘴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示意他們先離開。
病房裏的人陸續出去,拿了血液的那個醫生在門口被女助理攔下——這位副所長兩天之內就換了兩次助理,他們已經見怪不怪——用标準的微笑溫柔地說:“抱歉,您沒有權限帶出科特先生的任何□□,這個還請留給我們研究所。”
醫生有些尴尬地“啊”了一聲,把試管遞給她。女助理道了謝,把門輕輕地帶了起來。
病房裏陷入了安靜。
伊萊在被子裏面微微地發着抖,艾薩克在他的床邊坐下,剛從室外趕來的手帶着冰涼的冷氣,貼在了他有些發燙的額頭上。
“伊萊,是我。”
伊萊沒有應,他也沒有催,耐心地等待着。半響,他從被子下方探出了頭,淺藍色的瞳孔因為痛苦而有些渾濁,下嘴唇因為咬得過于用力而見了血,細小的傷口又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愈合了。
這個人他是認識的,漫長的記憶裏有關于他的完整片段,但是他沒有理由地感到了些許不安。
“我怎麽了?”他用頭頂頂着牆,“我為什麽在醫院裏?”
艾薩克聲音溫柔,怕驚到他一樣,輕聲說:“你出了一點事故,受傷很嚴重,也許忘記了一些事情,但別擔心,過段時間就會找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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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萊的目光一動不動地落在他的臉上,艾薩克的這張臉他再熟悉不過,刀雕般的面部線條,極有威嚴感又時常溫和體貼的冰藍色眼睛,剪得很短的幹練短發,還有眼角處不易察覺的小細紋……
“艾薩克叔叔……”
“嗯?”
伊萊抱住了自己的頭,整個蜷縮起來,大腦幾乎接近潰敗的邊緣。他覺得自己就像《1q84》裏失去了時間感的女殺手,因為警察配槍的不同而懷疑整個世界……等等,《1q84》?這本書他是記得的,就在不久前他看過,去市裏采購的時候,順道從書店裏帶回來的一本厚厚的小說,那一天的他買了很多東西,很多很多,多到他兩個月都吃不完的食物,他為什麽要買那麽多的東西?
“你看上去……看上去不相同了,”伊萊斷斷續續地說,“看上去年長了很多,我上次見你的時候,沒有白頭發……”
有人把他從床上抱了起來,是一個帶着些許寒氣的、結實有力的懷抱。艾薩克不容置疑地把他摟進自己的懷裏,在他耳邊堅定地說:“你的記憶需要一個過渡期,我會讓你好起來的。”
伊萊莫名其妙地對這個懷抱産生了極大的反感,他用力掙紮、推搡,用一個很無禮的态度,甚至扯到了艾薩克的頭發,但後者只是加重力度,嚴嚴實實地把他困在懷中,緊到兩個人的心跳幾乎重疊在一起,伊萊慢慢停下來了,緩慢地吸了一口氣。
“你在發熱,最好不要有劇烈的情緒波動,我建議你再休息一會。”
艾薩克的手又貼上了他的額頭,聲音離他離得很近。伊萊的身體的确在發熱,是與平常的發燒不太相同的發熱,是從血管深處透出來的熱度。這股熱度将他從昏迷中喚醒,在醒來的短短一個小時內已經發作了兩次,身體好像不是自己的了。
“我的身體很疼,腦子裏非常混亂,睡不着。”伊萊有些無助地靠在叔叔地懷裏,“我好像忘記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到底是什麽事故?我昏迷了很多年嗎?”
“噓,噓——”
艾薩克一個問題都沒有回答,溫柔地撫摸着他的頭頂,垂下眼睛注視着伊萊光潔的額頭,那一小塊皮膚帶着薄薄的汗,在日光燈下泛着淺淺的光澤,像是帶着什麽可怕的魔力,讓他忍不住低下頭,在那裏親了一下。
伊萊突然用力,分神中的艾薩克沒有反應過來,被推得單手撐住了床。伊萊抓住機會迅速縮進了被子裏,翻過身,聲音悶悶的:“抱歉,讓我一個人待一會。”
艾薩克站起身,望着床上的人露出來的一小截頭發,一股難以名狀的複雜情緒湧上了心頭。
最後的龍母原液打破了他體內變異細胞與龍母細胞的平衡,他的身上已經開始散發淡淡的特有味道,像夜間剛剛盛開的昙花。這股刻在記憶深處的味道讓艾薩克難以控制自己,但過深的愧疚和愛憐牽扯着他最後的神經。他在床邊站了好一會,聽着伊萊急促的呼吸,最後還是什麽都沒做,低聲道:“那你好好休息一下。”
房間裏陷入了安靜。
伊萊混亂地躺了一會,身下的床像是火上的烙鍋,他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去桌邊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他們說他遇到了重大的交通事故,但現在的他身上既沒有傷口,也不覺得有外傷疼痛,只是渾身被說不上來的熱度包圍着,所有人都聯合起來欺騙他,而他明明知道這一點,卻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窗簾緊緊地閉着,伊萊煩躁地伸手把它拉開,夕陽的萬丈金光驟然迎面傾瀉而下,整個城市的全部陷在金色和灰色的光影游戲裏面,精致得如同虛拟游戲的畫面。伊萊愣了好一會,目光望着矮建築屋頂上的積雪,現在是冬天麽?
他走向一邊的活動窗,想透一透外面的冷氣。高層建築的活動窗只能打開一條小縫,于事無補地滲進來一點涼風。身上的燥熱感越來越強,他焦慮來回走動着,扯開了自己的衣領扣子,又重新回到活動窗邊,用力想把窗戶推得更開一點。
突然之間,“哐”地一聲巨響,整個窗戶都被他生生扯了下來,冬天傍晚的風争先恐後地蹿進屋子裏,拍在他滾燙的臉頰下。
刺耳的警報聲緊跟着響了,一陣急匆匆地腳步聲在門口戛然而止,伊萊的手裏還握着窗把手,愣愣地望着空洞洞地窗戶口,然後聽見身後有人緊張地說:“科特先生,您先離開那個窗口好嗎?讓我們來處理就好了。”
深冬的冷風将他吹得清醒了一點。他确認自己切切實實地、徒手、輕而易舉地卸掉了一個焊在牆上的窗戶。
為了防止砸到人,他把整個窗框提到了房間裏,手臂好像已經不是他的手臂,這個動作做起來不可思議的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往後一步靠在了沒有任何防護措施的洞口。
四五個醫護人員外帶一個保安都站在門口,眼睛裏驚恐讓他感到陌生。
“不要找人。”伊萊叫住了那個偷偷拿起了手機的保安,“我不想打擾大家的日常工作。”
他的主治醫生臉都白了,目光直直地看着他身後那個足以通過一個成年人的口子:“那您有什麽需求?科特先生,你現在剛剛醒過來,情緒和身體狀況都極度不穩定,但這些很快就能治愈,千萬……”
“只是幾個問題而已,”伊萊低頭朝着下面看了一眼。這裏估計在二十層以上,街道上的車輛縮成了小夾克蟲,“我是不是被改造過了?基因改造還是肉體改造?或者說,成為了你們某項新技術的實驗體?比如機械細胞一類的東西。”
醫生的喉結滾動了一圈,沒有說話。他臉上的震驚不似作假,看上去對伊萊的異樣也一無所知。
“好吧,”伊萊失望地轉過頭,燥熱在寒風裏不斷地燒着他的腦子,“那我自己試試。這裏是多少樓?”
“科特先生……!”
伊萊一只手按在了粗糙鋒利的邊緣,手掌迅速劃出了一道血線,他毫無感覺般地半個身子探出洞外,淩駕于二十層以上的高空的勁風仿佛是來自異世界的靈魂。極度的刺激之下,他感覺體內的興奮類激素迅速分泌,血液流速加快,渾身滾燙,一些零零散散的、無法理解的片段閃過,他看了一眼低樓層的護欄和陽臺,翻身準備躍下——
空氣裏傳來極輕地“嗖”地一聲,伊萊的手臂處傳來輕微的刺痛感,随後整個人都被定格在了原地,保持着躍前的動作,被人迅速地撲倒在了地上。他的四肢麻痹,很快眼前也開始泛黑,甚至沒來得及朝着門口看一眼,沸騰的血液又冷了下來。
四周一片嘈雜,他聽見有人在不停地道歉,大概是關于什麽什麽的計算失誤,他被擡到了什麽東西上面,很快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