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馬車粼粼前行, 車隊駛向長安城,陳柔神情萎靡,她靠在車窗邊上昏昏欲睡, 她便是想睡, 卻怎麽也睡不着,夜裏亦是輾轉難眠。
她半眯着眼睛,擡手揉了揉眉角, 她有些記不清那天最後發生了什麽。
夢裏夢外都是他猩紅着眼睛, 冷冷看着她,道:
“你當真要還給我?”
好像她還說了幾句決然的話, 說什麽“不要再見面了”,到了現在, 陳柔也摸不準到底說了什麽, 關于那天的夢反反複複做了很多遍。
只要一想起來,便會覺得心髒抽疼抽疼的。
前面騎着馬的戚戎臉色冷若冰寒,即便是擅長于沒話找話的周珏,也不敢再去觸他黴頭。
陳徴猜測, 那日狩獵,戚戎和妹妹兩個人吵了一架。
他也沒太細問,不外乎是戚戎說了什麽話惹得陳柔不高興了。
妹妹說自己想回家了,陳徴勸說了她幾句, 陳柔笑着點點頭, 只說自己出來玩了幾天, 累了。
“忍着點, 馬上就回家了。”
回到了陳府, 回到了自己所居的竹園, 陳柔每日無精打采地躺在羅漢床上, 也不做什麽別的事,就是這麽斜卧着。
她時常會想起那三日發生的事情,想起那日的櫻桃,想起撕開的胡餅,想起糖餅兒,想起那一對相依相偎的蓮花燈……
真是奇怪,越是想讓自己忘記,那三日的記憶卻是越發的刻骨銘心,一次次自虐般的回放後,每一瞬間的回憶都變成了深深刻在心柱上的痕跡。
——三日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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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歡愉。
或許他們這一世,也只是三日的緣分。
雁書把籮筐放下,問錦畫:“七姑娘這是怎麽了?”
“出去一趟後,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明明出去前,還興致勃勃說要數庭前的新筍,說要我提了籠子,帶着團扇陪姑娘一起撲蝶。”
“還叮囑我要喂池子裏的魚,還叫廚娘放了幾條……也不知道姑娘是怎麽想的,咱們池子就那麽大,也就那麽些魚,她還跟我說要做竿子釣魚。”
戚戎回到侯府後不再外出,寒着一張臉練了一日的槍,虎口都給磨出了血。
侯府的管家見勢不對,趕緊問簡溪簡原等人,“這是怎麽了?小侯爺前兒個出門前不是還高高興興的,那眉飛色舞的,喚人特意新做了好幾身衣裳……連馬飾都精挑細選換了好幾回。”
簡溪等人搖搖頭,這事可真不好說。
七姑娘跟小侯爺吵架了。
第二日,戚戎獨自騎馬去了公主舊府,去的時候,路過朱雀門前大街,他牽着馬,站在橋中央立了半日。
到了公主府,還是那一間房,她最後睡過的床褥沒舍得叫人換,枕上似乎還帶着那一股淺淺的梅香,一宿未睡的眼睛終是合上,倒頭睡了過去。
唯獨夢裏才有櫻桃香甜。
就這麽稀裏糊塗過了三日,陳柔勉強提起了精神,跟雁書說自己想學做糖畫。
園子裏的人自然什麽都依着她。
她便熬了糖汁兒,自己拿着勺來做糖畫。
練了一天,也沒練出個好手藝,到了夜裏,洗去了滿身的蔗糖香氣,她坐在妝臺前,看着插在筒中的兩個糖畫,是一匹馬和一只蝴蝶。
她已是竭力還原,卻還是找不回那日的影子。
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麽會想做糖畫,也沒有人知道那日發生過什麽。
之前每日都會捧上來的妝奁,在她連續幾日未打開,原封不動送回去後,也不會再有人送來了。
過去的那一封封信紙被她私藏在暗箱裏,曾經她每日都要細數好幾遍,而今卻不敢再去翻看。
一朵枯萎了的牡丹花,放入了過去盛放夜明珠的寶盒中,被她當成絕世珍寶一樣藏着。
她會藏着它一直到老
陳柔輕柔地摩挲過枯萎的牡丹花瓣,身後陡然來了一陣風,吹得滿屋的紗帳輕晃。
她回過頭時,一道黑色的人影出現在她的閨房中。
那人站立在窗前,就這麽無聲地看着她,飄揚的發絲拂過他的鬓角,勾勒出那一張俊美無俦的臉龐。
陳柔有過一瞬間的恍然,卻并不感到震驚,原來她竟是不知不覺又睡着了,還是在做夢麽?
而當夜裏冰寒的風吹得她不由自主打了個顫後,她仍看見他的影子映在紗窗上,陳柔回過神來,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她連忙站起身走過去,拉住那人的手,拖着他上了自己的架子床,陳柔急匆匆地把各處的帷幔輕紗全都拉上,一層層的擋住兩人的身影。【工/仲/呺:xnttaaa】
她壓低了聲音,瞪着他:“戚戎,你才是瘋了。”
怎麽敢大半夜闖進她的閨房。
戚戎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并不因為她的着急而着急,而是問了一句:“陳柔,你還有心麽?”
這句話在一瞬間之內将陳柔壓垮,原本就蓄在眼睛裏的淚再也憋不住了,這幾日她日日夜夜想着他,念着他,想忘都忘不掉。
越是想忘,越是相思入骨。
這種痛在侵入骨髓之後,才知道有多難熬。
戚戎擡手給她拭淚,一雙桃花眸掀起潋滟缱绻的波紋,輕紗帷幔與眼前人的身影一同倒映在那水波中。
“阿柔,那日你問我為什麽喜歡你。”
“我給不了你回答。”
“我只知道,我見到你就很喜歡,跟你在一起我便心生歡喜,我只想對你好一點,再好一點。”
“我從未将你當做玩物,是我跟那群纨绔子弟學了幾句渾話,惹你不高興了,原諒我好不好?”
“我母親走得早,也沒有父親,沒人教我怎麽去對待自己喜歡的人,我只想着要把最好的東西都給她,盼她能夠歡喜。”
“你別再說了。”陳柔哭得泣不成聲,她寧願他逼問她,責怪她,羞辱她,哪怕将世上最惡毒的話用在她身上都不打緊。
她想你再說下去,恐怕我就要變成這世上最貪心最厚臉皮的人,你就是拿鞭子趕我走,我都要死皮賴臉地待在你身邊。
生生世世都糾纏着你。
“我偏要說。”
“阿柔,你呢?又為何喜歡我?”
陳柔徒勞地癱坐上床角,渾身使不上半分力氣,她努力地擦幹淨眼中的淚,卻是越擦越多,腫着眼睛哽咽道:“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戚戎抓住她的手腕,拿出一條帕子給她擦眼淚,他的眼神溫柔,手上的動作比眼神更溫柔,像是夜裏暖黃的光暈,驅散了夜裏的涼,照亮了孤單的只影。
他柔聲道:
“那日是你先說的,你一輩子都給了我,不能反悔。”
“戚戎。”陳柔腫脹的杏眸中滾出兩顆豆大的淚珠子,她的鼻尖哭得通紅,嗓音語調帶着一股濃濃的黏着鼻音,如同暮春時節的雨。
“那日是我不好。”
她囫囵地說着話,情不自禁靠近他,啞着聲音道:“我也是貪心的。”
“我舍不得你。”
她的手觸碰到了他的臉龐,看清了他眼底的紅血絲,摸到了他下巴上微微刺手的胡渣。
陳柔掀開枕底自己私藏着的東西。
“這幾日我偷偷幫你做了兩套衣服,還有一個香囊,裏面放了藥材和香料,是……放在枕邊助安眠的。”
“我知道你是小侯爺,什麽好東西沒見過,這也只是我的一點點心意了,不值當什麽的。”
戚戎笑着撫過衣服上精致的繡紋,其上的針線繡法他最是熟悉不過,想到這一針一線是她親手所為,便覺得它們是稀世奇寶。
他将衣服抱在懷裏,笑道:“我覺得值當的很,我要拿回去,在我府裏供着。”
陳柔被他的話弄得哭笑不得,原本還未來得及止住的淚,這會兒變得不上不下的。
“……這是給你穿——”
嘴上的話還沒說完,睫毛上還挂着淚的陳柔看清他略顯滄桑的下颔和泛白的唇角,顯是疲憊已極的模樣,靠近了他,更是隐隐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顧不得想其他,陳柔上前将他堵在牆角,去解他的上衣,她動作急切,戚戎怕傷了她,不敢用力,因此阻撓不得,被她脫了外袍,露出一片光潔的胸膛與其後……縱橫交錯的鞭痕。
那些青痕紫淤觸目驚心,幹枯了的黑血與新滲出來的鮮血淋漓交織,斑斑痕跡觸目驚心。
陳柔想碰,卻又怕傷了他。
戚戎解開腰間的鞭子塞入她手心裏,道:“那日對你動了手,是我不好,你可以再抽我幾鞭子解氣。”
陳柔哪裏抓得住手中的東西,她從戚戎腰間的蹀躞中取下一把短刃,抽出鞘,便要往自己身上刺去,戚戎反應迅速,擒住了她的手腕,再一使力,陳柔便抓不住手中的輕刃,“砰”一聲掉落在床褥上。
她決然道:“你若是再說這話,以後再做這樣的事情,我也劃傷我自己。”
“好,我答應你,阿柔,你別傷了自己。”
陳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後腳步匆匆下了床,她連鞋都沒來記得及穿,踩着薄襪子出門叫了錦畫,讓她去叫人燒水,準備幹淨的紗帛。
她翻箱倒櫃找出了最好的傷藥,坐在自己的床邊給戚戎親自處理傷口。
戚戎咳嗽了一聲,“別鬧太大的陣仗,小心被你爹發現了。”
“除了錦畫外,還有誰是你的人?”陳柔在他的胳膊上輕輕擰了下。
她不信他大半夜敢爬她閨房沒有依仗。
“唔……”戚戎老實交代了一聲:“趙姑姑、孫婆子……還有司棋。”
這麽一點,竟有十來個。
陳柔:“……”
行啊,今夜園子裏守着她的大半人手都是他的。
竟然連趙姑姑都是他的人。
“你可真能。”陳柔都不知道該怎麽誇他了。
戚戎怕她生氣,不敢再說別的話來刺激她,只是垂着眼眸小聲道:“也是你給的機會。”
如若不是上一次,他也沒機會把蟄伏的人手安插進去。
“等我回去後再收拾,別弄髒了你的閨房。”
“你才不髒。”陳柔坐在他身旁,小心地環抱住他,在他背上的傷痕處輕輕吹了一口氣,“疼不疼?”
“不疼。”戚戎不甚在意地笑道:“我皮糙肉厚。”
“騙人。”陳柔可是挨過一鞭子的,知道那滋味如何,更何況,他背上的傷勢明顯更重不少。
陳柔輕手輕腳給他上了藥,把他沾了血的舊衣服扔在地上,要他換上自己新做的衣服。
她為他做了一套杏色和一套朱紅的錦衣,陳柔将杏袍拿在手上,便要給他換上,戚戎抵死不從。
“你嫌棄我做的衣服。”
“我要拿回去,沐浴焚香之後再穿。”
陳柔沒好氣在他俊臉上揉了下,“你要不要再擺幾盤瓜果點心,供一供諸天神佛再穿。”
“還是小七想得周到。”
“貧嘴。”
陳柔扒在他身上,強行給他換了身衣服,她找來好幾個軟枕堆疊好,讓他斜卧在上面休息,又給他捏好被子,甚至擔心他餓了,問他要不要吃糖和果脯點心。
戚戎眸中帶笑,眼見她忙活來忙活去,跟一只四處嗡嗡嗡的勤勞小蜜蜂似的。
他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自己的身旁躺着,笑道:“你還說自己是個普通的姑娘。”
“那我問你,雨後數葉上的小蝸,看蟻蟲搬家都能看大半天的人是誰?”
“還洋洋灑灑給我寫了大篇文章,論一次玄駒(螞蟻)大戰。”
戚戎笑着閉了閉眼睛,他被一陣一陣獨屬于她的氣味包圍住了。
他将她抱入自己的懷裏,柔聲道:
“我以前總不大在意這些的,現在我卻開始想這些東西了。”
“我想,等以後我們結為夫妻。”
“有我陪你看春燕,聽盛夏的蟬鳴,秋日我與你數落葉,等到寒雪凍了紅梅,我得扶着我的小七,替她采梅花雪,看她在小亭中為我煮雪烹茶。”
“恐怕這時候某位兄長得來找我執子對弈,真是煩人得很,小七你煮的茶千萬別給他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