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這不是明燭第一次看到她哭。
在碧水鎮,她們共處一室的那個夜晚,喝醉酒的少女也曾在她面前哭得這麽脆弱無依。
那次除了一點微妙的同理心,明燭其實沒有太多的感覺。此時此刻,她還沒有落淚,明燭心髒就跟着抽疼起來。
從來沒有安慰過人,明燭不知道應該怎麽做,怕把她碰碎了,珍而重之地捧住她的臉,輕柔地吻她眼皮,不甚熟練地哄:“婧婧,別哭。”
而這最溫柔的四個字,就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樣,輕輕地,在裝滿防備的心上砸出了一個窟窿。
那些僞裝的堅強變成了一張薄薄的紙,一只叫做心疼的手戳破了它,小心翼翼地探進來,摸到一顆顫抖的,需要呵護的心髒。
窘迫,狼狽,形象,這些統統被抛到了腦後。酒精麻痹了神經,喻婧放任自己暫時的脆弱,在她的輕吻下,顫抖的眼皮用力閉緊。
“吧嗒——”,豆大的兩滴熱淚溢出眼眶,順着瑩白的小臉重重咂到手背上。
明燭被那滾燙的溫度燙得失了神,頓時不知所措。
是自己說錯什麽了嗎?
為什麽沒把人哄住,反而把人惹哭了呢?
“婧婧……”本就不善言辭,明燭被她眼淚搞得亂了陣腳,還沒反應過來是個什麽情況,又被主動撲到懷裏的香軟給弄懵了。
喻婧突然撞過來将她抱住。
半蹲的姿勢導致下盤不穩,明燭猝不及防被她撞倒,跌坐在地時,眼疾手快地抱住她,讓她得以靠在自己身上。
“有沒有摔到哪裏?”明燭着急地問。
“哇——”少女細白的手緊緊攥着她裙子,壓抑許久的哭聲在耳邊炸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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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淚水一串串地滴落,肩膀很快被打濕,明燭心狠狠一揪,身體僵住不敢動了。
是不是哭出來比不哭要好?
明燭慢半拍地意識到她可能只是想要發洩,那些醞釀好的安慰的話哽在了喉間。
想哭就盡情哭吧,我陪着你。
明燭仰了仰頭,默默收緊放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像小時候媽媽對自己做的那樣,另一只手穿過她細軟的頭發,一下下地輕撫她後背。
沒有問她為什麽哭,明燭把自己化作一個沉默的宣洩工具,聽着她一陣陣的哭聲,陪她一起痛,一起承受。
“哇——”喻婧嚎啕大哭,哭得已然忘我。
她把臉深深埋在明燭發間,閉着眼,腦子閃過一些混亂的畫面:
她“看見”病弱瘦小的自己被周玉瑩抱在懷裏,那個懦弱的女人用她最大的音量,聲嘶力竭地跟她保證慚愧:“寶貝,對不起,媽媽知道錯了,媽媽以後會堅強的,從此以後,我們娘倆相依為命好好生活,媽媽永遠愛你。”
天真的她原諒了她。
可是沒過多久,周玉瑩把一個男人和一個小男孩帶到她面前,笑容讨好地說:“寶貝你看,媽媽給你重新找了一個家,以後這就是你爸爸,這是你弟弟。開不開心呀?”
這麽多年,喻婧以為自己早就麻木了。
可是在電話裏,聽到周玉瑩用曾經稱呼自己的昵稱喊喻傑,用曾經對待自己的溫柔和耐心去哄一個別人家的孩子時,她僞裝得厚實的心髒被一把無形的刀捅穿了。
如果沒有之前吳丹妮的欺騙和傷害,她其實可以撐住的。
可是真的太累了。
不想再裝了。
那些灌入腹中的酒水好像都化成了眼淚,苦澀加倍,連綿不絕。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最後哭得嗓子啞了,眼睛幹了,力氣也沒了,鼻子不通,腦子嗡嗡的,比之前更加難受。
沉重的腦袋被人珍寶似的輕輕捧起。
微涼的手拂開她臉上淩亂的頭發,癢癢地掃過眼皮。她濕潤的睫毛顫了顫,像是逃避現實,緊閉着不肯睜開。
明燭看到她臉都哭腫了,心又擰了一下,一只手托住她後腦勺,另一只擡起她下巴,溫柔無聲,一點點把臉上未幹的淚痕舔掉。
喻婧感覺自己好像被拽進了一個奇怪的夢鏡,夢裏有只大狗一直在舔她,舔得她全身熱了起來,難耐至極。
忍無可忍,喻婧掀開哭腫的眼皮,撞上一雙溫柔深情的眼眸,驚了一下。
明燭兩片唇再一次貼上她眼皮時,喻婧腦子轟地一聲,終于清醒了。
這哪裏是做夢!!!
僅剩的那點力氣全部彙到手上,喻婧用掌心接住了明燭火熱的吻,被淚水泡過的眼珠緩慢移動,先是看了看她們擁抱的親密姿勢,又看向滿眼深情望着她的明燭,“咕嚕”咽了口唾沫。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哭傻了,眼前的情況,她怎麽有點看不懂呢???
明燭溫柔地挪開她那只手,沒有再像大狗一樣舔她,手指拂過她哭紅的眼角,望着她不再掉珍珠的眼睛,聲音輕得不能再輕:“還難受嗎?”
喻婧已經不知道什麽叫做難受了。
她酒量不好,那半瓶酒全被她灌進了肚子裏,現在酒勁上來了,腦子暈暈的,但還沒有到徹底喝醉的程度。
她清楚記得是自己主動撲進明燭懷裏的,她就是想要發洩,想要一個擁抱,想得到安慰,想讓別人也疼疼她。
但是明燭……
被糊了一臉口水,喻婧想忽略都難。
頂着一張不知道是哭紅,還是羞紅的臉,喻婧沉下去的心重新提了起來。眼中除了未幹的淚水,還有震驚,羞澀,懷疑,她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人,聲音透着哭過的沙啞,還有一絲怯怯:“你幹嘛?”
“哄你。”明燭說得理直氣壯,琥珀色的眼眸褪去了清冷,盛滿了溫柔和深情。
喻婧死掉的心怦怦跳了起來。
她猜到了某種可能,但又覺得不可思議。
兩只小手無措地落在明燭肩上,哭得粉紅的指尖蜷了松,松了又蜷。喻婧好混亂,有點受不住她這樣的眼神,赧然地別開頭,咬住唇,低聲:“為什麽哄我?”
“我以為,我做得已經足夠明顯了。”明燭不讓她躲,托住她後腦勺的手挪到臉側,将她的臉掰過來,直視她雙眸,啓唇,輕緩而鄭重地說:“因為喜歡你。”
喻婧瞳孔震了震,還是覺得難以置信:“你……你沒開玩笑吧?”
明燭輕輕笑了起來,眼中卻沒有半點戲谑,認真地看着她,耐心地解答她的疑惑:“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動心的。可能是昨天錄制時,你為了騙我幫我擦嘴,我明明應該生氣,可是卻沒有;也可能是那天我們一起拍雙人封,看到你跑出去安慰那個工作人員,被你的善良打動;也或許比這更早……”
“我沒有喜歡過別人,但是遇見你之後,我發現自己變得不像自己了。”明燭慢慢回憶,慢慢地說:“我沒想錄什麽真人秀,一開始是為了還老師的人情,後來變成了一種期待。因為只有一起錄節目,我才能名正言順地見到你。”
“我一點都不喜歡跟人陌生人閑聊,可是每次看到六人群裏那麽多消息,還是忍不住點進去,想看看你和他們都聊些什麽。”
“你問我為什麽要接雙人封,我說是因為缺錢。其實那都是騙你的。因為合作的對象是你,我想和你一起拍,所以才答應。”
“我沒有開玩笑。”明燭眸底像是鋪了一層暈不開的濃墨,深深地望着她,一字一頓地重複道:“喻婧,我喜歡你。”
喻婧眼睛和嘴巴同時張大,又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做夢。
明燭手心悄悄出了一層汗。除了拍戲,她還從來沒有說過這麽長的臺詞,沒有提前組織語言,這番表白幾乎耗光了她所有勇氣,她也很無措:“你怎麽想?”
“我……”喻婧那兩只無處安放的小手緊握成拳,心跳紊亂,思維錯亂,“我不知道。”
明燭心沉了沉。
喻婧咬咬牙,又說:“我現在心裏很亂,沒想過這些。”
明燭望着她閃爍不定,還紅腫濕潤的眼睛,想起了她令人揪心的哭聲,靜了幾秒鐘,後知後覺自己這番表白根本不是時候。
還沒搞懂她為什麽哭,就在她最傷心的時候表白,誰又能接受呢?
“沒有關系。”明燭揉了揉她蹭亂的頭發,情緒緩和了下,說:“等你哪天心情好了,再慢慢考慮。”
喻婧張張嘴,還沒想好說什麽,突兀的手機鈴聲就在這時破壞了氣氛。
“心若向陽,不懼悲傷,風雨過後,彩虹天堂~~~”
熟悉的旋律響起,喻婧下意識看向鈴聲發出的方向,看到被她丢在桌面上的手機正在瘋狂震響。
與此同時,明燭摔在地上的手機也響了。
明燭想去拿手機,發現動不了,垂眸,看向懷裏獨自錯亂的少女,猶豫了下,說:“我們先起來,好嗎?”
喻婧低頭一看,赫然發現,她們竟然還保持摟抱的姿勢說了半天話!
一張臉騰地燒熟,喻婧手忙腳亂地爬起來,起得太猛,眼前一陣暈眩,搖搖晃晃間,被明燭抱住。
“慢一點。”
“……”喻婧強裝冷靜地脫離她懷抱,拿起桌上的手機,看都沒看清是誰打來的就接了:“喂?”
“我到門口啦,你在哪兒呀?”聽筒裏傳出小葉的聲音。
喻婧依稀聽到明燭是在和周琪打電話,對方好像也到了。她緩過那陣暈眩,說:“你先等我一下,我一會兒出去。”
小葉應了聲“好”,頓了頓,說:“你聲音怎麽怪怪的?”
喻婧忙清了清哭啞的嗓子,舌頭有些麻了,她盡量讓自己說得清楚些:“喝了點酒,不舒服。”
小葉:“沒喝多吧?”
喻婧瞥了眼桌上那個被她喝光的啤酒瓶,含糊地“唔”了聲,丢下一句“先不說了”,挂斷。
明燭那邊也說完了,擔心地朝她看過來。
喻婧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面對她,忙低下頭:“我去洗個臉。”
明燭看她走路都有點虛浮了,細細的高跟顫巍巍地踩着地毯,總是讓人不放心,輕嘆一聲,走過去扶她。
微涼的皮膚突然貼上來,喻婧有點不适應,象征性地掙紮了下。
“你很讨厭我嗎?”明燭突然問。
喻婧怔了怔,偏頭,對上她略微黯淡的眼膜,嘴唇動了動,沒有回答,但是也沒有再掙了。
兩個人沉默地進了洗手間。
洗手池上挂着一面巨大的鏡子,喻婧一進去就看到自己腫得像豬頭一樣的臉,閉了閉眼,醜得不想再看了。
水龍頭感應出水,水聲嘩嘩。
喻婧捧起涼涼的水,把滾燙的臉浸泡在裏面,腦子混亂地想:醜成這樣了,明燭是怎麽下得了嘴的?
涼水稍稍緩解了臉上的不适,喻婧伸手要去拿紙巾,指尖先碰到了明燭手背,燙到似的忙又收回。
明燭看了她幾秒,見她沒有下一步的動作,抽出一張紙要幫她擦臉上的水。
喻婧頓時酒醒了一半,搶過紙巾自己擦。
洗手間的磁磚很滑,明燭怕她站不穩,一只手虛扶她手臂,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她的臉。
喻婧被她看得臉又要熱了。
正想躲開,冷不丁聽到她問:“為什麽哭?”
喻婧擦拭的動作停了一下,垂下眼睫,抿了抿唇,悶聲:“被最好的朋友騙了,有點難過。”
有點難過,至于哭得那樣傷心嗎?
明燭知道她沒有說實話,或者沒有說全。
在自己面前哭得像個孩子,哭完,她又把堅硬的铠甲穿了起來,看上去無堅不摧。
說白了還是不夠信任。
明燭很想幫她排憂解難,可是她卻不願說。
明燭沒有逼她,只是看到她總是這樣強裝堅強的樣子,心裏止不住地疼。
到底經歷過什麽,才讓她年紀輕輕就學會了隐藏?
洗了把臉,眼睛的浮腫一時半會兒卻消不下去,喻婧不管了,将紙巾揉成一團丢進垃圾桶,頭也不擡地說:“走吧。”
雖然她很不想讓小葉看到自己現在的樣子,但是比起面對明燭,她寧願被小葉盤問。
夜色又濃了幾分。
路燈很亮,走廊裏人來人往,別的包廂時不時傳出笑鬧聲。喻婧被吵得太陽穴突疼,怕被人看到,她拒絕了明燭伸過來的手:“不用,我自己走。”
“你自己……”明燭一句話都沒說完,她就踉踉跄跄倒向一邊。還好明燭早有防備,反應及時地将她撈了回來。
喻婧腦袋撞到她纖瘦的肩膀,只覺得眼前一黑,趴在她懷裏,撒嬌一樣的嘟囔:“好暈啊。”
明燭低頭一看,見她露在口罩外面的皮膚透着不正常的紅,眼眸氤氲着濕氣,眼神有點迷離,呼吸滿是酒氣。
這回怕是真的醉了。
醉了還要逞強。
“哎——”
明燭将她打橫抱起。
身體突然騰空,喻婧條件反射地摟住她脖子,半醉半醒半迷糊,看清了形式,吓得聲音都變了調:“快……快放我下來!被人發現不好。”
明燭置若罔聞,抱着她穿過鋪滿鵝卵石的小徑,在她耳邊低聲:“我們兩個,應該還沒紅到戴着口罩能被人認出來的地步。”
“……”喻婧被她一句話紮得心髒又開始疼了,讷讷地閉上嘴。
不過這種疼,跟之前那種疼不一樣。
明知道這樣很不合适,可是喻婧放棄了掙紮。
不知道為什麽,明燭的懷抱總是讓她感到很安心,她聞着那股讓人舒心的冷香,疲憊的身體慢慢軟下來。
明燭偶爾低頭看她,怕她不舒服,刻意走得很慢。
身體裏的酒精快速發酵,喻婧神智漸漸模糊,眼睛也有點重影了。這個地方她第一次來,周圍的環境很陌生,她不知道她們走到什麽地方了,想問問明燭,張嘴時扯到喉嚨,微微泛疼。她想了想,忍住了。
明燭總不至于把她賣了。
到了門口。
外面等候的小葉和周琪,看到喻婧被明燭公主抱出來都驚呆了,忙迎上來,異口同聲地問喻婧怎麽了。
“醉了。”明燭沒有多餘的解釋,示意小葉去開後車門,徑直把人抱了進去。
橫躺會比較舒服,她把人輕輕放下。
脫離了她的懷抱,喻婧沒有安全感地哼了哼,兩只手藤蔓似的又纏上了她脖子。
少女溫熱的呼吸噴了一臉,身體軟軟地黏上來,明燭呼吸驟停。
但是纏到一半,喻婧像是想起來AO有別,手又縮了回去,乖巧地躺在坐墊上,迷蒙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她。
明燭被她看得心裏某個地方塌下去一塊,兩只手撐住身體防止壓到她,俯身,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音量說:“你其實不讨厭我,也不排斥我碰你。”
用的是陳述句,喻婧卻像是沒聽懂一樣,困惑地眨眨眼。
明燭也不指望她還能清醒地給出回應,手指缱绻地拂過她臉頰,看進她眼底,輕聲:“我給你時間考慮,但是請你不要躲着我。好不好?”
喻婧似乎還是沒聽懂,眼睛也不眨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明燭被她看了很久。
久到心慌沒底時,才看到她紅潤的唇微微張開一條縫,聲音輕而軟:“好。”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