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瘋了嗎?
大概是瘋了,否則不會像個偷窺狂似地跟蹤她,昨天跟蹤她到賓館還不夠,今日又來到她的店附近,坐在車裏,遠遠地注視店門口的動靜。
她在店裏嗎?或者不在?有個方法能讓他迅速确認這一點,只要他走進店裏問那個店員就可以。
但他做不到。
高晉風,一向於情場上潇灑縱橫,将女人當成飯後點心的花花浪子,竟然會怯于面對一個女人。
他怕她。
說是怕也不盡然,該說在她面前,在那雙清澈透明的眼睛前,他總覺得自己似乎被看透了,有點莫名的自慚形穢。
他不喜歡那雙眸子,不喜歡她看他的眼神,卻又自虐地想再看到她,想分辨清楚她注視他的眼神到底隐含着什麽……
不對,她的眼睛不是重點,眼神如何也與他不相幹,他是為哥哥來的,只想證明這女人不值得哥哥的犧牲。
他是來引誘她的,引誘她摘下淑女的面具,讓爸媽與哥哥認清她的真面目。
他想證明,她跟一般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并沒什麽不同,她們都是眼高於頂的,只懂得批評別人,自己卻是膚淺沒內涵。
這種表裏不一的名媛淑女,他見多了,她也不會是個例外。
不該是例外……
高晉風陰郁地尋思,将近半個小時後,店門口有了動靜。
一輛休旅車駛過來,停在門口,接着一個男人下車,進店裏幫忙擡了幾個紙箱上車,然後,是她娉婷的身影。
他看着她與那個男人一同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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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夥是誰?他們要上哪兒去?
他擰眉,發動引擎,悄悄尾随於後。
善雅來到朋友經營的賓館。
於承歡,她的高中同學,兩人情同姐妹,一年前承歡接下家裏的事業,決定成為這間汽車賓館的老板娘時,老實說,她很震驚。
汽車賓館,Motel,在臺灣幾乎已成為情侶幽會場所的代名詞,會來這裏開房間的情侶基本上都是打算做……那件事,而且更多的情侶是由於不倫或外遇,為了避人耳目,才選擇上賓館。
她曾勸過承歡放棄,但思想比她開明百倍的承歡可不在乎這些外在評價或觀感,誓言将家傳的Motel打造成情侶的天堂樂園。
「我要他們在這裏休息的時候,有種賓至如歸的溫馨感,除了華麗的裝潢以外,更重要的是舒适,以及體貼入微的服務。」
於承歡一面帶她參觀房間,一面歡快地說道:「所以才需要你幫忙,善雅,你今天帶來的花器都好漂亮,我好喜歡,我在想,能不能也請你設計一些比較特殊的裝飾品,提升一下這裏的品味?」
「嗯,我會盡力。」善雅舉起數位相機,将房間每個角落與細節都拍照紀錄,以便回工作室後據此設計玻璃藝品。
「那就謝謝你啦!」於承歡喜悅地拍手,領她參觀過幾間房間後,邀她在休息室喝茶。「累了吧?這花茶我請人特別為你泡的。」
「謝謝。」善雅端起茶杯,淺啜一口,一面專注地審視方才拍下的照片。
「怎樣,我這些房間裝潢得很有品味吧?」
「嗯,很不錯。」
見好友也同意,于承歡滿意了,她知道善雅不擅長說謊,說不錯就是不錯,絕非違心之論。
她也端起咖啡,啜飲幾口,忽然想起什麽,笑着揚嗓。「對了,昨天你到我這兒來,不是遇見一個帥哥嗎?你說你認識他。」
善雅聞言,怔了怔,遲疑地望向好友。
「就那個長得很性格的帥哥啊!你應該沒忘記吧?」
「……嗯,我記得。」
「他不是跟女朋友一起來嗎?」
「嗯。」
「他女朋友開了房間後,兩人好像吵了一架耶。」於承歡好笑地爆料。
「什麽?」善雅一愣。「為什麽?」
「天曉得?」於承歡聳聳肩。「聽說那男的搶過鑰匙,馬上到櫃臺辦退房,那女的很生氣,罵他存心玩弄,結果兩人就不歡而散了。」
有這種事?善雅愕然。
「喂。」於承歡忽地靠過來,分享秘密地眨眨眼。「你跟那男人之間該不會有什麽吧?為什麽他一看到你連女朋友都不顧了?」
善雅心跳漏一拍。「他只是我店裏的客人。」
「真的只是客人而已嗎?」
「真的。」
「好吧,你既然這麽說那就是這樣喽。」於承歡放棄追問,喝口咖啡,轉了個話題。「對了,你什麽時候要介紹我認識你的未婚夫?」
善雅聞言,低眉斂眸。「改天吧。」
於承歡凝視她無表情的側顏,心弦一扯。「你确定真的要嫁給那個人嗎?你又不愛——」
「我們繼續參觀房間吧!」善雅笑着揚眸,打斷好友關切的問話。
於承歡看她兩秒,只能嘆息。
當善雅決定沉默時,誰也沒法由她口中套出一句話。
善雅離開賓館時,高晉風正在接一通國際電話。
是他在美國的責任編輯打來的,追問他對於下本新書的計畫,之前聽說他在南美蠻荒地帶旅行,希望有冒險故事分享。
「抱歉,新書的事可能要再等一等了。」
「嗄?為什麽?」聽得出編輯的口氣很失望。
「我家裏有點事,現在人在臺灣。」他笑着解釋。
「你回臺灣了?」
「是啊。」
「有什麽事?別告訴我浪蕩子終於要定下心來結婚了喔!」編輯顯然很清楚他荒唐的情史,話裏滿是揶揄之意。
他自嘲道:「我?怎麽可能!」
「我想也是。」編輯笑道。「別說要你成家了,就連定下來跟一個女人交往都很難啦,你老實說,這些年來你跟女人交往有超過半年的嗎?」
「哈。」他諷笑。「別說半年了,連超過三個月的都數不出來。」
「我就說吧!不管你忙些什麽,拜托你,至少先把新書大綱交給我總可以吧?」
編輯在遙遠的另一端碎碎念,高晉風漫不經心地聽着,眼睛直盯着賓館門口。
終於,他看見她了,踏着輕盈的步履走出來,午後慵懶的陽光灑落她身上,她揚臉,望向蔚藍天空,似是覺得天氣很好,微微地笑,他怔忡地望着她的笑顏,那麽清恬,那麽自然,他找不到一絲做作。
她沿着紅磚人行道,慢慢地散步,他趕忙挂電話,下車跟在她後頭。
她前進,他便前進,她停下來,他也停下,她進書店裏買書,他也隔着一排排書架,偷窺她清秀的容顏。
她拿了一本小說,一本精裝插畫書,一本設計得別出心裁的手帳,當她來到外文書櫃前時,他的心跳微促。
不曉得她會不會注意到,在她面前,正好有幾本書是他寫的?但他想,她應該不會對冒險小說或旅游劄記有興趣。
他錯了。
她取下一本旅游攝影集,主題是南極,她翻閱着那一頁頁精致的彩色圖片,一只肥胖逗趣的企鵝引出她唇畔的笑紋。
他的心怦怦跳。
她喜歡企鵝嗎?想去南極嗎?那麽,他有一天一定要去一趟南極,記錄旅程的點點滴滴,到時候希望她翻閱的,能是他用心寫就的作品。
離開書店時,她提了一袋書,他也提了一袋,跟她買同樣的四本書。
穿越馬路後,她停在一座公車亭下。
千金小姐也搭公車嗎?他訝異。
公車來了,她排隊上了車,他也偷偷擠在最後面,她刷了悠游卡,他卻是手忙腳亂地從口袋裏掏零錢。
她坐在靠窗的位子,他小心翼翼地避開她視線,坐在她斜後方一排的座位。
在公車上,她一直看着窗外,招牌、路人、電話亭,似乎不論什麽都能引起她的興趣,但也只是遠遠地旁觀。
他凝望她的側顏,看着她悠遠的神情,他忍不住要想,她心裏有沒有喜怒哀樂,有沒有一點點熱情?
為什麽她縱然笑着,卻是笑得那麽淡、那麽輕?一颦一笑都讓人抓不住。
他無法想像她開懷大笑的畫面,也本能想像她痛哭失聲,她好似總是這麽平靜,心如止水。
到站了,有人下車,卻有更多人擠上車,車廂鬧哄哄的,她仿佛充耳不聞,沉浸於自己的世界。
忽地,有個年約六十多歲的老人摔出座位,趴倒於中間通道上。
「有人暈倒了!」
衆人慌亂,司機停車趕過來瞧。
「老爺爺、老爺爺,你沒事吧?」他拍拍老人的臉,對方毫無反應。「糟糕,他好像停止呼吸了!」
衆人更驚駭了,有人馬上打手機叫救護車,高晉風見情況不一妙,排開人群,擠到老爺爺身邊。
他先命人幫忙将老爺爺身體放平,檢查呼吸,确定失去意識,他俐落地解開老爺爺上衣。
「你要做什麽?」司機焦急地問。
「做CPR。」他簡短地應道,跪在老爺爺身側,雙手用力按壓老爺爺胸口。
他動作很确實,速度很快,搭配人工呼吸,數分鐘後,老爺爺已能正常呼吸,又過幾分鐘,救護車也來了,救護人員将老爺爺擡上擔架送上車。
一場騷亂這才平息。
衆人給予高晉風贊賞的掌聲,司機也謝謝他見義勇為,他笑了笑,只覺得身上熱得冒汗,好想痛快抹一抹。
一條手帕體貼地遞過來。
他接過手帕。「謝謝。」
「不客氣。」溫柔的嗓音震動他胸膛。
他定睛一瞧,這才發現借他手帕的人正是善雅,她凝睇他,唇畔含笑。
下公車後,高晉風陪善雅走回店裏。
夕陽西斜,彩霞滿天,向晚的微風拂面,很舒服。
兩人默默地走着,原本下車後她便要與他道別,他卻堅持送她一程,她沒反對,由他跟着。
再長的路也有到盡頭的時候,幾分鐘後,兩人抵達店門口,她轉過身來,與他相對。
他頓時有些尴尬,一時不曉得該說什麽,半晌,從褲袋裏掏出绉巴巴的手帕。
「這手帖都髒了,等我洗過再還給你吧。」
「不用了。」她想接回手帖。
他反應機敏地立刻又塞回褲袋裏。
她眨眨眼,訝異他的舉動。
他更糗了,表面卻聳聳肩,嘴角撇笑,擺出玩世不恭的姿态。
「你就讓我留着吧!你不曉得嗎?男人最愛從女人手中接過這種東西……怎麽說呢?就好像某種勳章。」
「勳章?」她茫然。
「就好像是你對我做了一件好事的獎賞。」他低語,眸光閃爍,似笑非笑,像是認真,又似開玩笑。
他以為她會不以為然地反駁,不料她卻是點點頭。
「你CPR做得很好。」
所以這真的是在贊美他嗎?
他有些傻住,心跳微亂,好不容易找回說話的聲音。「如果你像我一樣,整天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亂跑,自然會懂得這些急救求生的方法。」
「什麽意思?」她不解。「你經常到處跑嗎?」
「嗯,算是吧。」他撥開垂落額前的發。「這些年來我基本上都不在臺灣,前陣子剛從南美洲回來。」
「南美嗎?」她微訝。「難道你去了亞馬遜河流域?」
「那裏也有去,還去看了印加帝國的遺跡。」說起他的旅程,可是一籮筐,只不知她有沒有興趣聽。
若是別的女人,恐怕這時候就會睜眼掩嘴,擺出一副震驚的模樣,又或者撒嬌裝癡,說自己好仰慕他這種勇於冒險犯難的男人。
可她,什麽反應也沒有,既不吃驚也不表示敬佩,淡然的神情教他洩了氣。
或許,她只認為這樣的他很粗蠻吧!
高晉風自嘲地撇撇嘴,轉開話題。「昨天的事……對不起,我誤會你了。」
她愣了愣,仿佛沒想到他會主動道歉。
「不過你看起來不像是會接賓館生意的人。」他替自己找誤會她的藉口。
「因為家教良好的千金小姐,不應該出入那種地方嗎?」她輕聲問。
這話是在回敬他昨天對她的諷刺吧?他無奈地望她。即便在這種時候,她臉上依然沒什麽特別的表情,說話聲調也是不疾不徐,一貫的溫雅。
「如果你還在氣我昨天對你的無禮,我再說一次,對不起。」他很難得兩次對人低聲下氣。
她似乎也看出來了,不再為難他,微微一笑。「那間旅館的、老板娘是我朋友,高中同學。」
「原來如此。」他了解。
她看他兩秒。「不過我沒想到會在那兒遇見你。」這話說得意味深長。
他苦笑,她這是反過來嘲諷他吧?
「這很奇怪嗎?我本來就是那種不長進的花花公子,大白天就跟女人去賓館開房間,整天只會吃喝玩樂,怪不得我爸老是釘我。」他将自己貶得一文不值。
她凝望着他仿佛漫不在乎的表情,輕輕揚嗓。「禮物送了嗎?」
「什麽?」他一愣。
「我聽Anna告訴我,你昨天去店裏把東西領走了。」她解釋。
「Anna?喔,那個店員小姐。」他頓了頓。「嗯,東西我是帶走了。」
「你爸爸媽媽喜歡嗎?」
她怎會忽然問起這樣的問題昵?
他有些窘迫。「這個嘛,老實說我還沒送給他們。」
她揚眉。「為什麽?」
對啊,為什麽呢?
或許是當他回到家時,面對從來對他沒一句好話的嚴父,以及總是無條件地胡亂寵溺他的慈母,他的情緒便會沒來由地感到焦躁。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該送出禮物?事到如今,又何必扮演那種孝子角色?實在不适合他。
對她的疑問,他并不想給答案,但她向着他的眼眸顯得那麽澄透,他竟感到難以回避。
他不覺轉開視線,眼珠飄移,好一會兒才又轉回來。「我……呃,可以報名上課嗎?」
「上課?」
「你的店員小姐告訴我,你每個禮拜固定開兩堂課,教人制作玻璃藝品。」
「你想學?」
「對。」
她沉思片刻,謹慎地開口。「我不覺得你會對制作玻璃有興趣。」
「我有興趣!」他急切地聲明。
她靜默。
「你不相信嗎?」他看出她的猶豫,自嘲地勾勾唇。「你認為這只是我用來接近你的手段?」
「你為什麽要接近我?」她反問。
「嗄?」他愕然。
「我不認為你有什麽必須接近我的理由。」她微斂眸,澀澀地低語。「我不是那種……會讓你覺得有趣的女人。」
她真是太低估自己了。
他望着她,捏緊手中的提袋,那裏頭有跟蹤她的時候學她買的四本書,他的褲袋裏,還有舍不得馬上還給她的手帕。
她竟然會認為自己并不會引起他的興趣。
他苦笑地扒梳頭發。「好吧,坦白告訴你,其實我是需要寫作題材。」
「寫作題材?」她翩然揚眸。
「嗯,別看我這樣,我在美國還出過幾本書,寫些有的沒的,下本書我打算寫歷史小說,男主角是威尼斯的玻璃工匠,所以我想我自己至少得對這方面有些粗淺的了解。」他不得不佩服自己,能在短短幾秒內便編織出這麽一套說詞。
看來他是天生的騙子。
「你是作家?」她問。
是他聽錯了嗎?他覺得她話裏好似藏着幾分好奇。
「算是吧。」他淡淡地應。在她面前,他并不想誇示自己在這方面的成就。
她又用那謎樣的眼神看着他。
「就答應我吧!」他擔心她冷漠地拒絕,連忙使出溫情攻勢。「我老爸總以為我整天不務正業,只知道跟豬朋狗友鬼混,我總得做出點成績,讓他對我另眼相看才行。」
她不說話。
「你就當同情我如何?」他開始耍賴,裝出可憐兮兮的嘴臉。
通常他老哥會很吃這一套,但他不确定對她效果如何。「我早上才又被我老爸痛削一頓呢,他罵起人來可是毫不留情,比最銳利的刀子還厲害,我如果有點正事做,起碼他不會老是被我惹毛。」
「……」
「收我當學生,好吧?荊老師。」他簡直無所不用其極了。
她總算有反應了,嗓音些微沙啞。「別那樣叫我。」
「你不習慣?」他挑眉,眼眸閃着淘氣的光芒。「那我以後直接叫你善雅?」這叫打蛇随棍上。
她沒好氣地賞他白眼。「你還是稱呼我老師吧。」
他朗笑。看來她還是很冷靜的,沒上他的當,不過這意思是——
「所以你願意收我當學生喽?」
她點頭,也不知是否無可奈何。「明天來上課。」
他成功了!
高晉風狂喜,幾乎有股歡呼雀躍的沖動。「謝謝老師!」他笑咧一口白牙。
她看着他近乎孩子氣的笑容,櫻唇也跟着微揚,笑得很淡很淡。
但确實是真心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