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1)
第45章(1)
惡鬼們平時欺負別人,哪裏受到過別人的欺負?
單細胞思維的它們,便立即組合到了一起。
眼前的黑團迅速聚攏,像是一張巨大的幕布,只露出一雙渾濁兇狠的眼瞳,猛然朝着殷長夏和任叔襲來。
一時間陰風陣陣,卷起地上的枯枝殘葉,一同被黑團裹挾而來。
黑團本想發力,哪知道黑暗的走廊深處,卻有一個鬼影游蕩了過來。
夜霧濃濃,在這種深山老林,時常傳來野獸的鳴叫聲,為眼前的一幕增添幾分陰森詭谲。
惡鬼:“啊啊鵝——!”
突然吓出鵝叫。
任叔朝那邊望去,整個人頓時一激靈,兩條長長的胡須也一抖一抖的,進入了備戰模式。
竟然是屍怪!
他幾乎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句話:“快跑呀。”
誰知道這本該兇惡的屍怪,竟然趕雞崽似的,把那些惡鬼們趕到了角落裏。
黑團頓時可憐巴巴的瑟縮到了一起,腦子裏總算生出‘畏懼’兩個字。
這是等級壓制。
向思思:“我,剛醒。”
屍油用得太晚,游戲裏又是夏天,向思思的屍體都有些腐壞。
她的聲帶受了影響,說話時發出如砂礫般的聲音。
任叔大喊:“屍怪莫要害人!”
向思思:“???”
她說話語氣極慢,還未來得及解釋,就看到任叔一張符紙飛了過去。
向思思剛死,哪裏知道符紙會不會管用。
她也很缺乏常識,用力的彎腰躲避。
可屍怪的速度實在太慢,還是被符紙穩穩當當的貼住了。
任叔:“我已經牽制住她了,我們趕緊……”
那個‘跑’字尚未說出口,他便看到向思思用尖銳的指甲把符紙給戳了一個洞。
任叔頓時大駭,瞳孔地震:“阿祈,這只屍怪實力如此恐怖,怕是我們今夜都要命喪當場了。”
殷長夏:“……”
符紙一定是假冒僞劣産品。
他在游戲裏見到的符紙道具,可是厲害極了,也足矣定住鬼怪。
沒想到回了現實世界,就跟滿級大佬進了新手村一樣。
高魔變為了低魔。
殷長夏:“既然沒啥用,你幹嘛躲?”
向思思:“我,沒有,常識。”
殷長夏:“哎……剛死,不怨你。”
向思思下颚的肌肉是僵硬的,說話時便極度緩慢:“您什麽時候,回來了?”
殷長夏:“不用說您。”
向思思搖頭:“不行,您是兇宅之主,有約束力。”
殷長夏:“那行吧,不要太高調。”
任叔目瞪口呆:“……”
屍怪可是極兇之物,早百年間橫行一方,連許多惡鬼都不是對手,是各大道家的兇惡榜前三。
新生屍怪随随便便就能毀掉一個村子,任家祖上也和屍怪結過仇,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集結南北兩邊的優秀道師,才将屍怪降服。
任叔早年意氣風發,是沒落了幾百年的道師中的新起之秀。
可自從三十歲的時候和屍怪拼殺,讓他的腿生了暗傷後,任叔便收起了那些傲氣,退隐到了這個地方。
他倒是見過屍怪害人的,卻沒見過屍怪敬重人的!
任叔的神色頗有些癫狂,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裏聽到了什麽。
殷長夏:“身體恢複得怎麽樣了?”
向思思:“屍油,不夠,身體腐化加快,只能晚上蘇醒。”
殷長夏點了點頭:“我之後給你另找個寄體,先別着急。”
向思思:“?”
殷長夏意味深長的笑道:“等鄭玄海來了就知道了。”
向思思搖了搖頭,她哪裏敢着急?
這條命都是殷長夏救的,她能活着已經很好了。
能從必死的局裏逃出生天,都是多虧了殷長夏啊。
殷長夏:“那些惡鬼,別讓它們跑了,就給你這一個任務,哎……我這兒要吃飯的人太多了。”
本就在角落裏瑟瑟發抖的惡鬼,在聽到這句話過後,突然更驚顫了。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它們才是那塊鮮美肥肉。
回首這些年間,都是被它們吓得哇哇大叫的活人,誰知道風水輪流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被錘的對象反倒成了它們!
殷長夏眉眼彎彎如月,燦爛得好似驅散一切黑暗的陽光。
“誰讓你們主動送上門來了?還以為我是十天前的我?”
他已經進化成了鈕祜祿·長夏。
游戲裏的鬼怪兇惡得多,一回到現實世界,發現它們全TM是小可愛。
向思思點了點頭,語氣拖長而陰怨:“別……跑……哦……”
惡鬼們:“啊啊啊!”
救命!
這不對勁!
任叔臉皮都快崩不住了,眼神開始放空,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
我是誰?這是哪兒?我要做什麽?
靈魂三問。
任叔渾身發抖,故意壓低了聲音提醒:“阿祈,她的眼睛可是金色的啊。”
殷長夏:“對啊,還挺漂亮。”
任叔驚恐的解釋:“屍怪的眼睛越偏向金色,說明潛力越大。”
殷長夏摸了摸下巴,認真觀察了一下:“那她還行。”
任叔:“……”
還……行?
他就沒看過這麽漂亮的金色!
像是金箔,又不渾濁,通透得跟玉似的。
這樣的屍怪,大有可能晉升為鬼将級別。
而她對殷長夏的态度,簡直唯命是從。
不知道的,還以為殷長夏是那高高在上的鬼王呢。
月光陰慘慘的,被稀疏的枝葉薄薄的篩在了地上。耳邊還能聽到烏鴉嘎嘎大叫的聲音,為這恐怖的氛圍增添了一絲背景音。
任叔只覺得自己受傷的右腿又開始疼了,寒氣直逼骨頭,整個人如墜冰窟。
殷長夏:“任叔,咱們下山吧。”
任叔:“啊……下山,哦哦。”
這一定是在做夢。
任叔自我洗腦了起來。
等他們兩人一同走到了兇宅大門,殷長夏才朝向思思揮手:“好好看着家裏,我明天再回來。”
向思思點了點頭:“路上,小心。”
嗯……
這真是個美妙的夢呢。
屍怪在跟他們說‘路上小心’。
任叔整個人都感覺輕飄飄的,連踏在地上的每一步都像是踩着雲朵一樣。
等一個多小時過後,他們才抵達了村頭。
任叔心想,這夢還真是久啊,竟然還沒有醒過來。
殷長夏:“任叔,你知道兇棺的事嗎?”
兇棺兩個字,令任叔渾身一個激靈,撥開了迷霧般的夢境,整個人頓時就跟澆了一盆冷水,意識重新變得清醒。
任叔:“不、不知道。”
殷長夏目光幽暗的看着他:“可你來兇宅,拜祭我的時候,還自言自語了好幾句。”
任叔越發心虛,假裝憤怒,想要越過這個話題:“好小子,你倒質問起我來了!想當初,你爸媽的喪事還是我幫你辦的。”
殷長夏:“……”
兩人繼續朝前走着,氣氛也變得僵硬。
任叔有些愧疚,一路都在偷看殷長夏。
他為人古板偏激,孤寡慣了,底下也沒小輩兒,不知道該用什麽态度來對待殷長夏。
本想找個話題融冰,哪知道張嘴就問:“那只屍怪怎麽聽你的?”
任叔問出口後,才一臉的後悔。
瞧他這張老嘴!
真是不該問什麽,他就偏問什麽。
殷長夏倒是不介意,如實相告:“我是她房東啊。”
任叔聲音驟然拔高:“你當屍怪的房東?”
他突然一下子就世界觀崩塌了,早年間走南闖北的知識和經歷,瞬間在殷長夏這裏碎成了渣渣。
還要什麽常識?
常識就是個渣渣!
殷長夏:“是啊,她還欠我租金呢,現在沒家當,暫時賒着而已。”
任叔整個老臉都麻木了。
凡爾賽本賽,你再來?
想到幾個月之前,協會那群人,還說想請老前輩下山,給小輩們講解一些寶貴經驗,便寄來了許多的資料,想讓他在其中挑選一個。
任叔看那些,也覺得時代不同了,人才濟濟,一時半會兒花了眼選不出來,就暫且擱置了。
現在和殷長夏比起來……
那些出身大家族的道師算個屁!
殷長夏:“村裏有獸醫嗎?我想給狗看看病。”
任叔:“……它可是邪物。”
殷長夏:“我知道,低級邪物嘛。”
還加個‘低級’兩個字。
任叔渾身僵硬,這難道就是大佬的氣度?
阿祈這小子,以前分明很怕鬼的,總是躲在他的身後。
而今物是人非,手錘惡鬼,腳踢屍怪,還敢把邪物抱在懷裏了。
而這只邪物竟然一點兒都不惱,就連被人給抱着,都還是乖巧溫順的樣子,一點兒都看不出兇殘。
任叔嘆了好幾口氣:“這是只邪物,平常獸醫哪裏治得了,去我那兒吧,我有藥。”
—
任叔的屋子就在村口,早年間走南闖北賺了點錢,就把祖宅改建了。
殷長夏小時候常常跟着父母過來見任叔,一直不太喜歡任叔這兒,說總是做噩夢。
父母滿是尴尬,直向任叔賠禮道歉。
任叔也只是笑笑:“小孩子靈感強,不喜歡很正常,我也不喜歡這個地方。”
幼年的殷長夏頗有些好奇,聲音奶裏奶氣的問:“那既然不喜歡,為什麽不把祖宅拆了,而是改建呢?”
任叔卻意味深長的說:“拆了……就壓不住裏面的東西了。”
幼年的殷長夏聽了那番話,吓得第二年再也沒來過這兒。
後來父母非要把他拽去,殷長夏就在地上打滾胡鬧,父母瞧他也沒事了,就再也沒有勉強過殷長夏。
再次登門拜訪,殷長夏還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房子是很普通的瓦房,只是裏面的擺件兒頗為古舊,連裏面祭拜的神龛,都是那種殺氣騰騰的尊相。
任叔開了燈,翻箱倒櫃的找了起來:“在哪兒呢?我想想……”
人老了記憶力就有些偏差,任叔掏出了好些家夥。
桃木劍、黑驢蹄子、狗血、符紙……翻到最後殷長夏都麻木了。
“任叔,你竟然是幹這行的。”
任叔終于把東西拿了出來,遞給了殷長夏。
他拿出了長煙杆,擦了下火柴,點燃了葉子煙:“每天三次,保證藥到病除。”
殷長夏接了藥,飛快的道了句謝。
任叔坐到了椅子上,一下下的錘着受傷的腿,上面是一道青綠的疤痕,遲遲沒有痊愈。
殷長夏眼神微閃,注意力一下子就放在了上面。
任叔也沒掩蓋,吸了口旱煙:“這可是我當年的榮譽證明。”
殷長夏:“……”
像是屍怪撓出來的傷。
難怪任叔剛才表現得那樣驚駭。
任叔才接上了剛才的話:“如果我不是幹這一行的,你爸媽能每個夏天送你來我這兒?”
殷長夏有些吃驚,不過當初的事,這樣才說通了。
“我爸媽……有留下什麽話嗎?”
任叔咬着煙杆:“有,多着呢,不過不能告訴你。”
殷長夏擰眉,可他一句都沒聽到過。
“不能告訴我兇棺的事,那你對兇宅的事情知道多少?”
任叔笑了一聲,這小子倒是長大了,知道問重點了。他本想打哈哈過去,卻瞧見殷長夏懷裏的狗,莫名睜開了眼,它倒映在泥牆上的影子,顯得猙獰可怖。
任叔吸着旱煙,突然猛烈的咳嗽了起來。
邪物果然是邪物,未免也太吓人了。
他不敢再抽,拿着古銅煙杆在椅子上拍打了兩下,裏面的葉子煙殘灰就掉落了出來。
任叔正色道:“那宅子很多年了,以前人丁興旺的時候,還有後人去修葺。但逐漸到你這一代,就再也沒了人,你爺爺還是覺得太晦氣,就把宅子托付給了我們任家。”
當初殷家和任家是至交好友,祖上又多受殷家的庇護。
就算這是個爛攤子,任家也收下了。
任叔:“你們殷家這代……就剩下你一個人了。”
他頗有些唏噓,不知想到了什麽往事,便不再言語。
飛蛾不斷拍打燈泡,發出滋滋的響聲,充滿塵垢的燈泡發出昏黃的光,飛蛾的投影落到任叔的臉上,好像連影子也被拉長。
任叔又開始抽起了旱煙,寂靜裏伴随着咳嗽聲。
饒是這樣,他都依舊沒有停下。
殷長夏沒再繼續逼問,抱着狗很快便來到了偏房,心情極度複雜。
他很想弄清楚父母收養陸子珩的原因。
當初的事情,好像就他一個人被蒙在鼓裏。
殷長夏微垂着眼眸,睫毛不安的顫動着,白皙的面頰上毫無血色。
陸子珩的确不會傷害他。
但這種疼愛深入骨髓,又十分扭曲。
殷長夏打開了手裏的藥瓶,一股惡臭味湧了出來。
他有些嫌惡,也不知道裏面到底加了什麽藥材,便将殘疾狗放在了椅子上:“你別動啊,我給你上藥。”
殘疾狗仿佛聽不懂他的話那樣,只是直視着他。
殷長夏笑出了聲:“一直看着我也沒肉骨頭啃,對了……你都是邪物了,也不吃肉骨頭。”
殘疾狗抖了兩下耳朵,撕心裂肺的疼痛,它也像是毫無感知那樣。
就如同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裏。
殷長夏莫名讀出了這個含義。
這樣的生物,往往專注一件事的時候,才會更加偏執。
十月尚有餘熱,山裏卻已經涼意漫漶。
殷長夏覺得那股寒冷猶如小蟲似的,一只只的掉落到了皮膚上,開始不停的從毛孔當中鑽入進來。
他不再多話,開始給殘疾狗擦藥。
手指沾染了藥膏,輕柔的擦到了殘疾狗的耳朵上。
也不說殷長夏有多溫柔,主要是怕太重對方咬他。
江聽雲只是睜着霧蒙蒙的眼睛瞧他,偏偏裏面看不清任何東西,仍舊努力的瞧着。
因為這個祖宅裏蓋住了太多陰詭的東西,在一進入到這裏,江聽雲便動用了鬼力,冰冷的戒備着四周。
沒想到,卻陰差陽錯的‘聽’到了兩人的談話。
方才那老頭的話,給了江聽雲極大的震撼。
他蘇醒之後什麽記憶也沒有,只是夏家這兩個字,好像刻入了靈魂當中。
他只是想跟着殷長夏抵達現世,找一找夏家的蹤影,再好生和殷長夏的血液氣味對比一番,看看殷長夏到底是不是夏家人。
可那老頭說……
這一代,就只剩下殷長夏了。
江聽雲有種物是人非,幾百年時光轉瞬之感。
他如此惦念的,牽腸挂肚的,在時光的磋磨下,全都化為了灰燼。
那是一種孤獨又酸澀的感情。
江聽雲缺乏世俗倫理,無法叫出這種感情的名字,只是一味的感知着那些痛楚。
秋日的涼意,便以這樣的方式鑽入了心底。
殷長夏還在擦藥,也不管它能不能聽到,自言自語的念着:“也不知道是誰這麽黑心虐狗,成了邪物身上的傷口都還在。你放心,游戲裏你吞了幾條金魚,也算是幫了我,耳朵的傷口我一定給你治好。”
江聽雲時常封閉自我感知,才蘇醒過來,鬼力稀少容不得他亂用。
若是平時,他應該不會使用。
但偏偏是在這種毫無征兆的時候,聽到了這些話。
“嗚……”
受過虐傷的喉嚨裏,發出低低的喊聲。
殷長夏:“我去另一間房睡了。”
江聽雲趴在了塞着軟墊的椅子上,滿腦子都是夏家只剩下最後一人的猜測。
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值得讓他在茫茫人海尋覓了。
如果……
真是這樣。
江聽雲閉上了眼,開始不要命似的用所剩無幾的鬼力,沖擊着自己空白的區域。
他要恢複記憶!
—
進入黑夜過後,秋日的涼意便更濃了。
外面全是一堆沒掃的梧桐葉,層層堆疊在地上。
殷長夏按着記憶,回到了幼時經常住着的房間,才發現這裏刻了符文不說,門口還立着一個八卦盤。
還真是處處暗藏玄機。
小時候不懂,總覺得這裏陰瘆瘆的,現在想起來才恍然大悟,這些東西大底是抑制養靈體質的。
所以直到四年前,被寒鴉的人安排撞邪過後,就跟觸動了身體的機關,養靈體質又再度依托于他的身體,迅速成長起來了。
滿腦子都是雜事,索性抛開一邊。
殷長夏閉上了雙眼,陷入了沉睡當中。
沒有例外,他又做夢了。
自從狂氣值增加過後,殷長夏便能進一步的看到宗昙的記憶。
狂氣值增加得越多,所看到的畫面也越發清晰。
那是一個十分簡陋的房間,裏面堆滿了幹柴和雜物,地上滿是塵垢,不知多久沒有開啓了。
有一個骨瘦如柴的少年,雙手被吊了起來,綁在了梁上。
柴房外面,傳出下人們的對話聲——
“都是同時收養的,一個那麽乖巧,另一個卻這麽倔。明明只要道歉認錯,就不用受罰的。”
“大的小的都有病,也不知道夏家收養他們做什麽。”
“有病?看不出來啊。”
“大的時不時癡傻,小的發病就咬人,據說是八字帶的,還真是邪門。”
他被綁了起來,這兩天滴水未進。縱然這般凄慘,表情仍帶着幾分倔強,淩亂的發絲下,是一雙宛如寒星般的黑眸。
“那位到底犯了什麽事兒啊?一直溫和的家主,怎麽會突然大發雷霆?”
“宴席上突然跟瘋狗一樣,差點咬掉了少爺的耳朵。”
“嘶,這是人幹的事嗎?”
“所以大家都叫他惡鬼。”
聽到這裏,他有些無力的低垂着頭,整個人陷入了黑暗當中,仿佛和這些暗處的魑魅魍魉糾纏起來。
殷長夏是借由少年的視角,才能看清這個記憶之城。
這一瞬間,所有的情緒都和他同調了。
委屈、憤怒、孤獨,幾種情緒糾葛在一起。
殷長夏眼眶赤紅,眼眶積滿了眼淚。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否則和宗昙的記憶的糾纏只會越來越深。
殷長夏掙紮了起來,恍然間聽到外面倒弄門鎖的聲音。
柴門被人給打開了。
他怔怔的看向了那邊,外面的光線太過刺眼,令他不自覺的眯起眼來。
“怎麽?想過來按頭認錯?”
“何必呢?今夜可是除夕,大家都在那邊,偏偏只有你被關起來。”
除夕?
外面燃起了煙花,可真是一副熱鬧的景象啊。
而這裏暗淡又冷清,融不進來一絲的光線。
“我沒錯,是學堂那些人辱我,說我不配識字,是個雜種。”
“當初他不也一樣打斷了我的右手?”
“反正這世上全是欺我之人,我何必跟你一樣裝乖搖尾?”
“他們配嗎?”
他仿佛天生就帶着這樣的傲骨,從不肯低頭,炙熱得猶如一團冬日裏的火焰。
可周遭都是寒冷的雪,所依托的柴火很快便燒完了,他便開始燃燒自己。
燒着燒着,什麽也不剩下了。
殷長夏借由宗昙的視角看了過去,沒能看見和宗昙對話的少年是誰,便只能推測着應當是江聽雲。
宗昙始終望着漆黑的天空,從柴房的一扇狹小的窗戶間,只能隐隐窺見一點點的煙花。
的确熱鬧,外面都是歡聲笑語。
而唯獨他,被鎖在這破舊的柴房。
像是溺水一樣,深深的沉了下去。
殷長夏很快蘇醒了過來,也許是因為共情的緣故,表情變得格外難看。
殷長夏終于明白了為何宗昙身上,偶爾會傳來那樣強烈的孤獨。
大概是因為,宗昙總是熱鬧之外的窺觊者,卻從未深入過那些熱鬧。
恍惚間擡頭的時候,竟瞧見窗邊一襲火紅的嫁衣,宗昙不知何時蘇醒了過來,還站到了窗戶之下。
殷長夏朝宗昙望去,還能瞧見一輪月色清輝,籠罩在他身上。
可宗昙終究只是靈體,月光視若無睹的穿透了他的身軀,無法在他身上停留哪怕一秒。
只是短暫的一瞬間,宗昙很快走入到了陰暗之處。
這樣薄弱的月光,都無法照在他的身上了嗎?
殷長夏忽然間頭疼難忍,而此時漂浮于半空的宗昙總算有了動靜。緩慢的靠近了他,由于吸食衆鬼,他的身體也不再虛化得那樣厲害。
宗昙的手觸及到了他的面頰:“怎麽,做噩夢了?”
殷長夏被迫望向了宗昙,他觸摸之處,全是一片冰涼。
宗昙比年少時期強大了不少,他已經是半鬼王。骨子裏的東西,卻從未改變過。
殷長夏:“你在看什麽?”
宗昙:“這房間裏鎮壓着一些東西,鬼力雖說不如游戲裏面的,當當零嘴倒是還成。”
殷長夏被他那句零嘴逗笑。
宗昙挑眉,手上緩緩放到了殷長夏的脖頸,眼瞳變得幽暗:“不然,拿你自己的血喂我?”
明明沒有觸碰到,離那處地方尚有幾毫米,殷長夏卻忽然間覺得脖子的皮膚都麻了。
殷長夏:“我抹脖子喂你嗎?”
宗昙悶笑,眉眼彎起時,顯得極具侵略性,又十分妖邪。
“游戲裏費了那麽大周折,讓你一次性吃了個飽,還想怎麽樣?”殷長夏想來想去又強調,“不能太貪心。”
宗昙:“不行,不夠,貪心又怎樣?”
殷長夏的虎牙發癢,原來瘋子也有幼稚的時候。
殷長夏反複在刀尖上蹦跶,并且還捋了一把刀尖:“你好歹是我老婆,有我一口吃的,絕對少不了你。”
宗昙:“……”
殷長夏終于露出笑容。
想起初時的針鋒相對,互相算計,到現在還能把話題進展下去,殷長夏只感到吃驚。
雖然這樣互怼也很驚悚。
殷長夏:“在家園的時候,為什麽聯系不到你?”
宗昙:“那個地方很怪異。”
殷長夏面露疑惑。
宗昙:“那麽濃郁的陰氣,乍一看像是一個鬼窩。”
殷長夏內心默默吐槽,那分明是玩家聚集地,也沒瞧見什麽陰氣……
想到這兒,他表情微變,突然聯想到了深淵十區。
鄭玄海說過,那個地方魑魅魍魉橫行,玩家實力不強,就會淪落為鬼怪的寄體,和在游戲裏面沒有任何區別。
宗昙:“你們到第九區的時候,我倒是有點感應。”
“是因為靠近十區嗎?”
殷長夏也僅僅只是猜測,畢竟沒辦法确定,“下次去家園,我盡可能靠近十區大門,你試試看能不能和我聯系!”
宗昙:“人太多,不必。”
殷長夏很是驚奇:“你還讨厭人多?”
可誰知,對方卻有一瞬間的沉默。
直到一團烏雲将月光完全擋住,天地間都只剩下那一片黑暗的時候,宗昙才開了口:“不僅讨厭人多,還讨厭熱鬧。”
“因為熱鬧之後總會散場,與其經歷孤獨的痛苦,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體會到熱鬧的溫暖。”
宗昙話音一頓,擡眸望向殷長夏,“不是麽?”
殷長夏嗓子發啞,總覺得宗昙這話意有所指。
明明并非針對,也不是刺耳的話,卻惹來一片死寂。
內心莫名酸脹了起來。
可能宗昙連自己都沒有察覺,說着這話的他,卻在貪戀溫度。
他每每用手指觸碰到自己的面頰時,臉上的表情都是複雜和興奮的。
殷長夏嘆了一口氣,第一次主動拽住了宗昙,然後面無表情的摸到了自己。
宗昙:“……?”
殷長夏:“你不用懂,這叫無聲反擊。”
宗昙:“……”
有時真無法弄懂殷長夏在想些什麽,就像現在,反應極度古怪。
他比宗昙遇到的任何人,都難以捉摸。
就像幼時千辛萬苦拿到的一本晦澀書籍,令他越讀越想要探究。
殷長夏只是想小小的反擊一下而已,突然就看到了宗昙那侵略性的目光,一寸寸的掃視了過來。
殷長夏:“……”
這不是他拿到新游戲的表情嗎?
殷長夏抖了兩下,連忙松開了宗昙。
殷長夏小心翼翼的探究:“你說的那些……是你自己?”
宗昙忽然想起了什麽令他厭惡的事情,眉宇間滿是冷漠:“當然不是。而是認識的一個傻子,他就上了瘾,日日對別人搖尾乞憐。”
宗昙莫非說的是江聽雲?
江聽雲将他誤認為夏家的人,所以才會那樣對他。
殷長夏忽而又想起,他在離開游戲的時候,并未見到江聽雲,可那個游戲都已經從面板上抹去,江聽雲到底去了哪裏?
殷長夏還沒那麽作死,直接問出江聽雲的名字。
殷長夏讨巧的換了個話題:“你知道後面那幾口棺材是誰嗎?”
“倒數第三口倒是知道,夏予瀾,那個想出拿供養兇棺來維持家族福祉的人,到最後成了第一個鎮棺人。”宗昙嗤笑了一聲,“諷刺。”
殷長夏:“你和他不是一個時間段死的啊?”
宗昙用那雙漆黑的眼眸直勾勾的看向了殷長夏:“很好奇?”
殷長夏無辜的眨眨眼,完全不加掩飾:“你願意告訴我的話,我就好奇。”
宗昙氣壓變低:“那不願意呢?”
殷長夏一本正經的學着宗昙的口吻:“此等無聊之事,我才不想知道呢!”
宗昙涼涼的怪笑:“也不知道什麽重要的事,告訴你也沒關系,夏予瀾比我早死幾百年。”
殷長夏微怔:“看來你跟他沒仇?”
宗昙:“狹隘一點,有仇;心胸寬廣一點,沒仇。”
殷長夏:“……”
和這瘋子說話可真累。
殷長夏估計接了話:“那到底是有仇還是沒仇?”
宗昙冷冷的笑道:“我心胸狹隘。”
殷長夏:“……”就不該善良的接話!
夜色深深,伸手不見五指,眼看快要到淩晨兩點了。
窗外吹來的風有些發涼,殷長夏抖了兩下,便走了過去,把窗戶給關上。
在夢境之中的揪心感,也随着和宗昙的交談,一點點消失不見。
如果不是宗昙突然心潮來血,離開右手鬼骨,在房間裏待了一會兒。
殷長夏想,自己大約也沒那麽快恢複正常。
他對那些夢境的共情感太深了,就好像又再次在自己身上上演一樣。
殷長夏也猜得到緣由,約莫是他們共用了一根骨頭。
他靠在了床上,眼皮又開始打架。
睡過去之前,殷長夏恍惚間聽到了宗昙的幾句輕聲低昵——
“殷長夏,你到底是不是夏家人?”
“可那樣自私自利的夏家人,怎麽可能允許自己的後代成為養靈體質。”
“那不就是諷刺?”
殷長夏嘟囔了一句:“別吵……”
他睡迷糊了,竟然吃了熊心豹子膽,把右手當成了枕頭。
宗昙挑眉,看到殷長夏的睡臉,竟然破天荒的控制着右手,在他的臉頰上輕輕掐了一下。
力道并不重。
也算是小小的報複。
殷長夏:“唔……疼。”
宗昙勾唇,明明力道輕得跟羽毛那樣,故意嬌裏嬌氣喊疼,肯定是耍聰明不想讓他再繼續了。
可宗昙到底沒有弄醒他,反倒任由殷長夏把右手當成枕頭。
竟然在他面前睡得這麽香。
他們都叫他惡鬼、雜種,從來沒有一個人敢這樣。
—
殷長夏起了一個大早,害怕向思思白天要陷入沉睡,沒人守着宅子,便徒步攀爬着濕滑的山路。
他體力不行,兩個多小時才抵達了兇宅。
早晨滿是宿露,葉片沾都滿滿都是。
前面的那顆老槐樹下,剛好傳來兩人的對話聲——
“這宅子氣派了!”
“大佬就是大佬,連住的地方也跟人不一樣。”
柯羽安竟也來了?
殷長夏連忙向兩人招手:“你們來得還挺早。”
看着殷長夏的身影由遠及近,柯羽安的感情醞釀了老半天,眼淚刷刷的就落下來了。
一大早哭成這樣,殷長夏吓了一大跳。
殷長夏滿臉懵:“他怎麽了?”
鄭玄海手裏拿着一包瓜子,不停的磕着:“加入了一個小隊伍,被狠狠科普了一把,知道自己活下來有多麽幸運。”
殷長夏緊盯着鄭玄海:“你怎麽又染上了嗑瓜子的習慣?”
鄭玄海:“戒煙,嘴癢……”
看來是精神撫慰作用。
殷長夏收起了吐槽的想法,焦興凱的死對他影響極大,正面負面都有,交織糾纏在了一起。
殷長夏回到了正題:“加入隊伍是好事。”
柯羽安吸着鼻涕:“我敢說,這場游戲如果不是大佬,咱們起碼死大半!”
是他見識短了,被隊伍裏的前輩說了一通後,才後知後覺殷長夏有多厲害。
柯羽安微微挺起了胸膛,內心生出一股酸澀和感動。
他活下來了。
如果不是殷長夏,他還能感受到這樣溫暖的陽光嗎?
不、恐怕換一個人,他都涼了五六回了。
柯羽安又問:“大佬接下來有什麽安排?”
這直接問到了點兒上。
“下一場游戲名為深淵博物館。”殷長夏勾起唇角,眼底滿是興奮,“我要拿考核官名額!”
熹微的陽光穿透烏雲,薄薄的篩入了枝葉裏。
殷長夏的面頰也像是渡上一層金箔,死氣沉沉的深山老林,仿佛也一下子鮮活了起來。
鄭玄海和柯羽安怔怔的看着,心跳漸快,熱血橫沖直撞。
殷長夏:“你們跟嗎?”
他仿佛是一團灼熱的光,明亮耀眼,吸引着泥濘之中的人,不斷跟随着他前行。
既然已經踏入家園,腳下都布滿了荊棘,倒不如拼一把!
鄭玄海啞聲道:“我跟!”
他已經是D級玩家了,這樣連續接兩次考核官任務,外人大約會覺得他瘋了吧。
但他願意跟着殷長夏一起瘋!
柯羽安那句話都卡在了喉嚨裏,本想立即附和,可一回想自己的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