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帶一只雪兔來◎
其實勝玉覺得自己在這件事上有點無辜, 她怎麽會想得到剛剛打贏勝仗的主将會在冰天雪地裏一個人堆兔子,又那麽巧被她碰上。
但已經被人當場逮住, 就也沒有什麽分辯的餘地了。
勝玉幹脆蹲下來, 捧了一堆新雪,捏了一只新的兔子還給他,還在旁邊貼心地擺上了小石頭小樹枝,圈起來引人注目, 免得再遭踩踏。
她在堆兔子的時候, 李樯的目光一直不遮不掩地落在她身上, 直直的, 看得很入神。
勝玉感覺到自己的後頸被他盯得都有些發熱。
轉過頭時, 對方的視線也依舊沒有收回,還是停在她臉上, 帶着重重的力道,像是看一眼就少一眼。
這樣的看法, 勝玉理所當然覺得, 他是有話要跟自己說。
結果等了許久, 也不見李樯開口。
直到勝玉把李樯放在雪地上的兩顆紅豆子給安了上去給雪兔子當眼睛, 李樯仍然一聲不吭。
見她站起來,只是錯了錯目光, 看向雪原。
現在平叛結束,沒了正事也沒了威脅,等雪停後他們就會接着上路,然後就各自去該去的地方。
勝玉餘光瞥着他,停了停。
終于第一次直白地問出來那個問題。
“你跟徐家的婚約取消了?”
李樯頓了頓, 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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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就沒有這回事。”
一開始是聽從叔父的命令順水推舟, 後來是鋪開力量與叔父對抗, 在叔父和徐家面前虛與委蛇。
婚約二字,也只是徐家口頭提過。
勝玉怔了怔,接着有些難以理解地看了眼他。
“你之前為什麽不說?”
李樯背對她半蹲着,沒有要轉身的意思。
說話也是對着面前的雪地說的,因此聲音帶着些許不明顯的回響。
“你讨厭我,我說了你會信嗎?”
勝玉沒話說了。
她仔細想了想。
李樯在她面前撒過無數大大小小的謊,信任的帆早已千瘡百孔了。他當時無論說什麽,她确實是都不會信的。
說實話,就算是放到眼下,如果不是她自己親眼看出來李徐兩家的變化,也不會憑着一句話就輕易地相信,只會醞釀出更深的懷疑。
這也算是有一點誤會吧。
但其實即便沒有這個誤會,也改變不了什麽。
只是有一點點的遺憾悵然。
勝玉還有點想再說些什麽。
但李樯始終沒回過頭,背影也寫滿了冷酷和拒絕的意味。
勝玉也只好收回目光,自嘲地無聲笑笑。
算了,不必強求。
勝玉腳步沒再停留地離開。
雪山之上,有一個小小的村莊。
因為住得零散,所以只有在晴日時才會有幾個小孩聚在一起玩耍。
勝玉經過時,被他們的歡聲笑語吸引目光,便多看了一眼。
這一眼就看到桌子上有個很熟悉的東西。
勝玉走了過去。
見她定定盯着,幾個小孩圍過來圈着她。
對這陌生的漂亮姐姐很好奇,一個比一個聲音洪亮地賣着乖。
“阿姐你也想要雪兔子嗎?”
勝玉抿唇轉過頭:“也?”
“今天有個大哥哥也來要豆子。”小女孩咯咯地笑,“大哥哥真好看。”
旁邊大一些的小男孩拎着小木劍反駁。
“不好看!兇死了,他會把你抓走。”
小姑娘還不怕人,不知道什麽叫兇。
“不!就是好看,阿姐也特別好看。”
勝玉笑了笑,發現那雪兔子被放到一只托盤上。
托盤還繪着一些圖樣,像是寺廟裏的東西。
“這雪兔子有什麽特別的用處麽?”
“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個大和尚。把雪兔子給他,他會保佑的。”小姑娘認認真真地回答她,語句有些淩亂,不知是從哪裏學來的。
勝玉心裏更加奇怪。
戰事已平,李樯怎麽突然信起了佛。
算了,反正跟她沒什麽關系。
勝玉摸摸小姑娘的臉,在身上找了兩塊糖糕給她,慢慢走回營帳。
翌日又下起了雪,山中有經驗的獵戶說,這回至少得好幾天才能停。
這種天氣是難以下山的,但山上還好,都是軟厚的積雪,飄雪緩慢,走出去也是不冷的,還有幾分詩意的美。
但再詩意,總待在一個地方也是要看膩的。
勝玉閑得有些無聊,村裏的人倒是給她出了個主意。
這一帶也沒有哪裏好玩,只有山上有個很靈的廟,若是有所求,可以去拜拜。
又是寺廟。
勝玉謝過對方,認真考慮了一下。
她倒沒什麽所求,但聽說那寺廟傳承已久,猜想應該也是一道古樸靈秀風景,便帶上手杖找到那條小路,拾級而上去看看。
那座寺廟當真有些隐于山林的意味,沿着兩側覆蓋積雪的石階上去,轉了好幾道彎,才漸漸看到它的樣貌。
陳舊但整潔的木樓出現在眼前,襯得背後的塔有幾分巍峨。
勝玉懷着賞景的念頭,迎面遇見過路的沙彌,恭謹地行禮,對方也微笑回應,接着便擦肩而過,并不過問她的來意,也不在乎她的去處。
的确是有幾分靈秀的。
遇到好景,勝玉心中難免愉悅,腳步更加悠然,在這座小小的寺廟中慢慢逛着。
木樓後面更使人震撼,竟有一棵巨大的樹,樹幹埋在泥土之中,只露出短短一截,剛好與欄杆齊高,而樹冠卻龐大得能覆蓋住一整個庭院,這樣的對比之下,像一棵天外來的神樹,令人不自禁地心生崇敬。
也就難怪枝丫上挂了許多許願的紅色布條。
勝玉伸手,想招來一張看看,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施主有心願?帶一只雪兔來,可換一根紅布條。”
一個中年僧人,笑吟吟的,手中捧着一個托盤,盤上卧着一只雪兔。
勝玉行了個禮。
“大師,我不許願,可以看看麽。”
僧人依舊含笑,點點頭。
“施主請随意。”
說完他輕輕撫摸着那只雪兔,走進裏面去了。
想對待一只真正毛茸茸的兔子一般。
勝玉忍不住想笑,輕風拂過,一根紅布條就自動飄進了她張開的手心裏。
勝玉低頭看了看,卻是一怔。
上面的字跡,很是眼熟。
眼熟得她剛看一眼,脊背連着頸後就有些發熱。
上面寫着。
“不要再靠近我,也不要再關心我,行嗎。”
……這算是什麽願望。
李樯堆兔子,就為了來換布條寫這個?
誰會對着神樹發牢騷啊。
而且這話說得——
勝玉臉上也有些臊了起來。
不用懷疑,李樯說的就是她。
勝玉以為自己并沒給他添亂,卻沒想到竟然使他這麽厭煩,煩到來對着神樹念叨的地步。
既然如此,直接跟她說不就好了。
勝玉心中五味雜陳,甚至一瞬間不想再回營帳去,恨不得現在就停了雪,她自己一個人走下山去,再沿路回月安郡。
至少不用去面對如此厭煩她的李樯。
勝玉攥了攥那張布條,松手扔到了一邊。
樹枝晃蕩,搖下來一些落雪,同一根樹枝上另一張布條也在勝玉面前晃了晃。
同樣的字跡,寫着。
“否則我忍不住。”
勝玉愣了愣。
沒頭沒尾的兩句話,讓她不自覺接着在布條之中接着尋找了起來。
果然,又找到了更多。
李樯寫的布條并不難找,不僅因為他的字跡熟悉,還因為旁人寫的都是端端正正、對仗工整的,要麽祈願來年豐收,要麽許願家人安康,都慎重得不能再慎重。
只有李樯鐵畫銀鈎的幾個字,像是夢裏的絮語,憋不住了沖口說出來的一般,念念叨叨的。
“我真想做個好人。”
“積點福氣,重頭來過。”
“不能重頭就下輩子吧。”
“下輩子你就不會讨厭我了。”
“用這一世伶仃換下一世白頭,神佛答應我了。”
“西天真有佛嗎?不會說話不算話吧?”
……
勝玉心裏有些麻麻的。
被震撼是一方面,更多的是覺得離奇。
李樯到底堆了多少只雪兔子。
他怎麽知道神佛答應他了。
他想求佛祖替他辦事,還要質疑一下佛祖的存在,順便威脅一下的嗎。
難道這就是天潢貴胄的傲慢。
勝玉思緒十分紛亂,充滿了五花八門的疑問,簡直不知從哪裏開始起頭比較好。
總之是被震驚得無話可說。
李樯在這裏許的“願望”,大約不會想被她看見。
勝玉不想再在這裏待下去,免得等會兒碰見李樯,徒增尴尬。
便心情複雜地放下那些挂在不同枝丫上的布條,準備離開。
即将經過時,又有一張垂到她的面上。
勝玉習慣性地拿起來一看。
竟那麽巧,還是李樯的字。
是她之前沒找到,漏下的。
“我一身殺孽半生錯事,萬望佛祖勿棄。”
勝玉莫名覺得燙人,放了手。
紅布條在風雪裏晃動,夾着山谷間的呼嘯,勝玉扭頭快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