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她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
勝玉心底有些慌張, 她也不知道那種慌張從何而來。
可能是怕又碰上面的李樯會對她做什麽?
但是李樯只是安安分分地坐在臺上。
直到把事情交代完了,何老板點頭哈腰地退下來, 他都沒有別的動作。
看到何老板過來, 何夫人松了一口氣。
“總算說好了,真吓人,從沒見過那麽大的官。”
勝玉嗫嚅了下嘴唇沒說話。
何夫人拽着她要離開這裏。
何老板的事情已經交接完了,可以先走了。
勝玉跟着轉身, 直到出了門檻, 才發現自己的腳步有些不确定。
這樣就能走了?
事實是直到她被拉着在食肆裏坐下, 也沒有什麽別的事情再發生。
何夫人輕車熟路, 招呼她用飯。
她就像這裏的任何一個普通人一樣, 安全、不起眼。
勝玉慢慢地吐出一口氣。
Advertisement
看來李樯是真的想通了。
但是吃飯的時候,勝玉總是忍不住想起李樯的眼睛。
漆黑, 濕漉漉的。
她低頭咬着筷子發呆。
何夫人疑惑地打量身邊的兩人。
“好好地吃個飯,你們怎麽都憂心忡忡的?”
勝玉回過神, 何老板嘆了口氣。
接着環顧左右, 似乎是不太方便, 想說什麽又沒有開口。
匆匆吃完飯, 送何夫人和勝玉上馬車時,何老板才在僻靜處說了兩句。
“法條不是輕易要改的, 看着改動的幅度,怕是要變天了。”
何夫人雖然聽得懵懵懂懂,但畢竟傳言已久,現在再聽到這種話題,一下子就能聯想到那上面去。
“難道……真是要打仗?”
何老板搖搖頭。
“總之, 你們在外面都小心些, 沒什麽事不要亂逛, 早些回去。”
因為這番話,何夫人本來想去集市的念頭也打消了。
還是早些回家靠得住。
勝玉便也順勢跟她告辭,讓馬車先送何夫人到家,自己才回去。
返程的時候路過府衙,看到一大隊車馬離去的尾巴。
……李樯離開了。
這确确實實只是一次無意義的短暫偶遇,可能只是勝玉有些失神罷了。
傍晚在樹下對弈時,燕懷君大勝了好幾盤。
玩笑一般對勝玉說:“你怎麽心不在焉的,輸得這麽難看。”
勝玉警醒,扯了扯唇:“是你棋藝精湛。”
燕懷君有些懷疑地打量她。
半晌試探地說:“今天發生什麽事了?”
他很敏銳,進一步地猜測,“是不是李家的人又來了?”
勝玉頓了頓,平靜地回視過去。
“沒有。”
李樯什麽也沒做,也就不必提起。
就仿佛是一個平常的上午。
他們碰了面,然後彼此離去。
勝玉心中更加沉寂了幾分。
仿佛一切都終于塵埃落定。
過了幾天,勝玉去找那牙人将鋪子盤了下來。
喜事一樁,怎麽都得慶祝慶祝。
可惜她跟燕懷君在月安郡都是人生地不熟,也就只能兩個人彼此慶祝罷了。
湖邊風很和煦,湖面遼闊似海,偶爾有游船和漁船間隙穿過,長街盡頭直達湖邊,波濤一陣一陣地推到岸邊。
勝玉買了兩壺梅汁代酒,石凳上墊了軟墊,臨湖而坐。
舉起梅汁對着湖水晃了晃,勝玉眯着眼笑。
“敬傅老板。”
燕懷君也忍不住笑。
因為要開茶樓,勝玉就這麽自稱,喜滋滋的。
像只貓兒得了什麽寶貝,抱在懷裏打着滾炫耀。
但是也就是私下裏,在熟人面前才會露出這一面,如今的勝玉對外人,很是端莊。
燕懷君忍不住心裏癢癢的。
清了清嗓子,也舉起梅汁,“嗯,傅老板。”
勝玉笑得更開心。
風兀自卷亂勝玉頰邊的碎發,将她的側臉襯得越發有缥缈神秀之感。
燕懷君有些呆呆地看着,舉起手飲了一口,以做掩飾。
他有些恍惚,喝的分明不是酒,卻酒不醉人人自醉。
燕懷君想到了許久之前的一個日子。
也是大風,也是在這樣的湖邊。
勝玉發現自己被那李樯欺騙,強忍着痛憤梳理思緒。
當時勝玉說,她會跟李樯分開,只是要等時機合适。
燕懷君還疑心過她當時那樣說是不是在掩耳盜鈴。
但事實證明,勝玉的果決,心志之堅韌,都并非他所想的那般平庸。
他當時想過,無論要他等多久都可以。
現在,他終于等到了。
湖水拍岸,燕懷君的心事也一波接着一波,洶湧動蕩。
沖動不斷地堆疊,逼迫到了喉嚨口。
現在的勝玉不再是任何人的附庸,時間也夠久了,足夠她做出新的決定。
她現在是“傅老板”,這個稱呼全天下只有他和她兩個人這樣對她稱呼過,旁人一概未知,光是這樣想着,就足夠燕懷君心潮澎湃。
他們是不是——是不是也可以,有與全天下任何人都不同的、最特別的關系?
燕懷君喉頭滾動,一陣風過,風中帶着幽香。
湖邊只有水草腥氣,這香味自然是來自于勝玉身上。
燕懷君心頭抽動幾下,終于克制不住地開了口。
“勝玉。”
勝玉抱着梅汁,偏頭看來。
“我……”燕懷君極力克制,字句聲音卻在發顫。
“我現在有沒有這個機會,照顧你一輩子?”
風中只餘靜默。
勝玉張了張嘴看着他,神情掠過錯愕,目光最後定于迷茫。
燕懷君問得含蓄,其實勝玉可以認為是自己理解錯了,敷衍過去。
畢竟,他們現在就是在互相照顧着,不是嗎?
但這樣鄭重的語氣,勝玉不可能做到裝作不懂。
她想了許久,還是有些不敢置信,又确認。
“懷君,你說的是傾慕之意嗎?”
燕懷君心中的筝弦狠狠撥動,嗡嗡的回音響在腦海,響在耳畔。
是。
他想說,是。
他的傾慕已經藏了許久,在窖中發酵,甚至還添加了許多苦澀的調料。
勝玉孤身離京時他被家人困在宅院裏的懦弱。
漫天遍地尋不見勝玉蹤影時的彷徨內疚。
從黃瑩的信上得知勝玉身邊已經有了李樯時的痛苦嫉恨。
看着勝玉被騙受苦時的心疼憐惜。
千萬思緒種種彙聚在一起,早已分辨不出這壺陳年的酒中到底應該是何滋味。
想要承認的這個字,也變得分量太重,以至于開口時啞然無聲,只能用力地點頭。
好一會兒,燕懷君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他的語氣鄭重無比,像是許諾,也像是許願。
“勝玉,我這麽些年只有一個念想,就是找到你,護着你,長長久久下去。你可願意?”
勝玉眸中的茫然愈盛。
過了會兒,她又慢慢地恢複清明。
“懷君,情愛并不是個好東西。”
她小聲地嘀咕,像是抱怨。
就像小時候,爬樹被蟲子咬了一口,捧着手回來跟同伴們委屈又認真地叮咛。
囑咐他們千萬小心,那蟲子可惡,毒得很。
“而且,有些時候,它常常把人搞得很糊塗。”
勝玉看着湖面,神情幾乎跟片刻之前沒有什麽變化。
她聽到多年的友人向自己表白心意,就像是看到友人拂去身上的一粒沙塵一樣平靜。
“懷君,這段時間你跟我在一塊兒,有一種心願得償、平靜滿足的感覺嗎?”
燕懷君張口就要答有,卻在開口之前就被勝玉打斷了。
“好好想想再說。”勝玉冷靜地道,“你沒有。”
燕懷君一怔。
勝玉扯了扯唇,一手托着腮。
“你知道我什麽時候最滿足嗎?”
“不是在我以為我跟李樯兩情相悅的時候,也不是徹底甩開他的時候。”
“是在我意識到我忘不了他,或許這輩子都忘不了,但是我的生活中,還有比想他更重要、更有趣的事來填滿的時候。”
“情愛就像嗔癡妄念,在人心底作怪,有時真,有時假,有時謬誤,任何人都永遠無法從中得到滿足,它只會使人一次又一次地意識到自己的愚蠢。能給人力量的,絕不是這種東西。但是如果你真的擁有過,你就會覺得踏實,像是踩過了最後一片荊棘地,跟從前的你會有很大的變化。”
“懷君,我雖然不知道你在追尋的是什麽,但是我很确定,你要找的,不在我這裏。”
勝玉很抱歉。
但是她真的沒有給燕懷君那種足夠的變化。
燕懷君對她或許是沖動,或許是錯認了某種情緒。
也或許是陰差陽錯,沒能結成熟果的藤。
但是歸根結底,她并不是燕懷君要找的那個人。
燕懷君眼睛瞪大,渾身僵硬地盯着她。
他竟然反駁不出一個字。
就像是幼時在學堂上,被夫子提了一個刁鑽的問題。
他不服,卻被夫子連番的道理和勸誡壓下來,并以憐憫的眼光注視他。
仿佛他是一個犯了錯還不懂事的孩子。
燕懷君受不了這種感覺。
他騰地站起來。
勝玉忙喊住他。
“懷君。”
燕懷君一頓,懷着最後一絲希冀看過去。
勝玉定定地看着他,眸底滿是誠懇,還有一絲困擾擔憂。
“我想讓你知道,不管你今天說了什麽,你都是我最信賴的摯友,不會有任何的改變。”
勝玉知道燕懷君的性子。
內斂,看似溫和其實傲骨。
她怕他想不開,就此斷了這份情誼。
她的關懷是很貼心。
但是此刻的燕懷君并不需要。
他寧願勝玉不知所措、甚至因此厭惡他,也不願意勝玉如此平靜。
就仿佛他只是說了一個無關緊要的笑話。
苦楚和悲憤當頭壓下,燕懷君再也不發一語,奪路而逃。
湖水一波一波湧來,沖倒了放在沙石邊的梅汁壺。
勝玉茫然地低頭看去。
……她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反而搞砸了。
她以為這樣的勸誡,可以幫助燕懷君真正看清自己的內心。
她覺得自己經歷過,比燕懷君要看得明白。
但是好像惹得燕懷君生氣了。
勝玉有些懊悔自責,彎腰撿起撞倒的梅汁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