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免得下一個打開它的人失望◎
這幾日起風了。
天變得很快, 街上到處被吹得呼呼作響,偶爾有又急又快的冷風穿過窗檻縫隙時的尖嘯聲。
勝玉把鋪子裏的窗子全都緊閉, 盤完賬算算錢, 出了會兒神,就坐在桌邊翻起了一疊信紙。
李樯是這時候來的。
他手長腳長,很輕松地把勝玉圈在桌子和他中間,熟悉的香氣将勝玉層層包裹住, 說不上是喜歡還是讨厭。
只是習慣了而已。
李樯偏過頭, 在勝玉臉上蹭了蹭, 右手大拇指指腹熟稔地順着勝玉的下颌線滑動。
“在看什麽?”李樯問。
勝玉老老實實地将那一疊信紙在他面前展開。
李樯看了兩眼, 認出這似乎像是燕懷君的筆跡。
他還沒來得及蹙眉, 勝玉說道。
“懷君給我的。他去傅家本家所在的西川待過一陣子,搜集了一些從前的往事, 最近整理出來,剛好給我看看。”
提起傅家, 就像一道封印符咒貼在李樯腦門上, 他有再多的酸火, 也不好發作了。
只能壓下去, 提了提氣,假作不在意地好奇問:“都寫了些什麽?”
勝玉饒有興致地翻了幾頁給他看。
Advertisement
“都是些我不知道的事。是爹娘從前的故事, 我沒聽過,也沒人對我講過。”
那些往事,以前沒人會和孩子說這些,後來傅家敗落,也無處可聽了。
因此對于勝玉而言, 那些雖然都是她家裏的事, 是她親人的事, 她卻是聞所未聞的,看着新鮮,仿佛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母一般。
“你看,這裏寫的是我娘。西川好打葉子牌,我娘不會,嫁進傅家後,傅家上上下下的女眷全都出動來教她,教了整整一個白天她也沒有學會。第二天公爹小叔子要上場教她,她坐在桌前打哈欠,困得流眼淚。”
勝玉忍不住地笑。
“娘以前還數落我不勤學,一坐在書桌前就犯困流淚。我看她比我也沒好到哪去。”
“還有這裏。寫的是我爹。”勝玉指了指,“成婚前,我爹已經對我娘一見鐘情,趁着上門串門時刻意表現。有人起哄叫他唱幾句歌兒,他還真唱,唱那賣油翁從門前經過時拖得長長的調,據說還唱得很好呢。但我娘沒誇,嫌他吵鬧關了窗,爹立刻噤聲,從那之後再不提自己會唱歌兒的事。”
勝玉笑了會兒,不怎麽出聲了。
李樯抵在勝玉下颌上的拇指微微施力,将她的面頰往自己這邊推了推。
勝玉脖頸的弧度順着揚起。
她睜着眼睛,從下至上地将目光投過來,視線最終卻不知道落在了哪裏,雙眸之中像下過一場細細的霧一樣的雨。
眼睫好似莫名被淋濕的花葉,在雨水中卷曲伸展,托着一雙眸子,水光濕潤,倒映着刻骨的思念。
李樯靠近了,用力地吻在勝玉唇上。
他抵開勝玉的唇齒,柔軟的舌頭安慰着她。
勝玉有些癡癡的,沒有閉上眼,李樯便也一直看着她。
看她眼裏的水霧,目光中的思念,眸底隐隐暗藏的孤獨。
李樯把她抱得很緊,偶爾很低聲地在她唇上說話。
有時候他說“別哭”。
有時候他說“哭出來吧”。
勝玉不知道他到底想要怎樣。
她恍惚地聽着他講話,腦海中并沒有在具體地想些什麽事情,因為呼吸被掠奪,她覺得有些喘不過氣。
但是在這令人不自覺緊張的窒息感中,那種最親密的肌膚緊緊貼在一起的陪伴感也是真實存在的。
綿密的親吻,恰到好處的力度,引人沉溺的眼神。
李樯的每一個細節都好像在表達很喜愛她,他的喜愛總是熱烈直接,毫不遮掩。
以前勝玉會因為感受到這種喜愛而覺得心腔惴惴的,像是揣着一份沉甸甸的禮盒,她覺得珍貴,總想千方百計地回饋,生怕怠慢了半分。
現在,她卻止不住地想,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演出來的。
最後唇瓣分開的時候,李樯稍微推開了一點點。
從衣襟裏摸出一張請帖,放進勝玉手裏。
上面的落款是谷家。
李樯摸了摸勝玉的臉,在她耳邊說。
“勝玉,一起去。”
勝玉攥緊了那張帖子,點了點頭。
最後的關頭,她要親眼看着。
比鄭元更先來金吾郡的,另有其人。
因參與了陶将軍的事情,勝玉與郡守府時不時又有走動,也算半個謀士。
只是,她再也沒走過小路,回回都是走的大門。
那日她恰巧正在,只聽府外馬車辘辘,有人來了。
這也不稀奇,郡守府整日有人來來往往,但随即有小厮進來報信,是點名道姓找李樯的。
勝玉一開始也沒在意,但李樯聽完小厮附耳禀報後,很快地看了勝玉一眼。
勝玉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李樯當時正同一屋子人交代事情,立刻暫停了,走出門去接人。
過了好一會兒,李樯才回來,後面的話都說得很短促且迅速,像是迫不及待要把公務處理完。
勝玉是跟他來的,本來理所應當要跟他一同離開。
等人散盡,勝玉習慣性地看着李樯。
結果李樯有些支支吾吾。
好半天才說出口:“勝玉,你先回去。”
勝玉點點頭,也沒什麽意見,轉頭出門了。
走到前院,就見一堆的家丁婆子在忙上忙下地搬東西,箱子匣子擺了一地,旁邊候着的馬車也很是豪華,即便在京城,也是少見的。
熙熙攘攘的聲音之中,有一個藍裙姑娘坐在不遠處竹林裏的大石頭上嘤嘤哭泣。
粉腮帶露,受了委屈的樣子。
一個郡守府裏的侍從急匆匆地找過來,見了她就立刻上去恭恭敬敬地請。
“徐小姐,您怎麽又跑出來了?大人吩咐過了,請您在偏殿等一等,您看,小的剛給您買了新鮮果子……”
勝玉頓了頓,原來這便是來找李樯的人。
看起來才十五六歲,身邊也沒個長輩。
只有一個嬷嬷伴着,一雙眼睛時不時警惕地打量周圍。
看一眼便能猜到,大約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小姑娘,偷跑出來的。
但即便是偷跑,也帶着這樣多侍候的奴仆,不可謂排場不小。
勝玉只看了一眼,就沒再停頓,回了院子。
李樯當日回來得很晚,對那個“徐小姐”沒有提半句。
勝玉想了一下午,到最後,還是沒問,只當什麽都不知道。
第二天勝玉醒得很早,李樯出門的衣裳是她挑的她配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
在選衣服的時候,勝玉想到昨天那個藍裙子的徐小姐。
于是挑出來的全是黛色、藍青色。
看得出來李樯很喜歡,彎腰摟着勝玉親昵了好一會兒,才一件件穿上。
勝玉看着他,試圖弄清楚自己心裏在想什麽。
但最後也沒弄明白。
大約,就像是拆開一個禮盒,又親手給它包好,并努力地試圖包成比之前更好看的樣子。
免得下一個打開的人跟她一樣失望。
配好衣裳勝玉去洗漱,換了衣服再經過花廳,發現李樯坐在那裏吃早飯。
他很少在家裏吃,勝玉當然覺得奇怪。
李樯倒是沒說什麽,吃得很認真。
等到勝玉都快吃完了,李樯才放下筷子。
蔣喜德在旁邊候着,李樯讓他擦了擦手,起身跟勝玉說:“我出門了。”
這句話倒是與平常一樣,勝玉便也跟平常一般回應他,“嗯。”
李樯往院外走。
差不多要走到門口了,李樯又折身回來,似乎忘了什麽東西。
他招呼人給他從屜子裏翻出一個許久沒用過的扳指戴上,舉着手看了一會兒,才又往外走。
這回又是走了幾步停下來,返回。
将那扳指摘下來,扔在桌上打了幾個圈,嘀咕說:“不舒服,不戴了。”
下人當然不敢有異議,又仔仔細細地幫他收好。
李樯莫名其妙的糾結當然不在于扳指。
他目視着重新進屋的下人,有些大聲地嘆了口氣。
這樣明顯,勝玉再不過問就顯得奇怪了。
她張口,問了一句。
“怎麽了?”
李樯沉默了一會兒,嘟哝道:“讨厭公務。”
對于公務的厭煩情緒,倒也是一直有的。
但是今天的這些異常,真的也是因為公務麽?
勝玉心如明鏡,但沒再多說。
李樯最後還是走了。
徐稚柳從沒出過遠門,這次同家裏鬧了矛盾跑出來,已經是破天荒的頭一回。
即便身邊帶着那麽多熟悉的奴仆,但從沒歷練的大小姐還是有些惶恐。
見到李樯時,所有的惶恐就都轉成了纏人的興奮。
她看到李樯便雙眼一亮,愛嬌地撲上去,只是記得李樯的忌諱,沒有碰到他。
站在他面前撒嬌道:“樯哥哥,你怎麽忍心把我一個人放在這裏。”
小姑娘在家裏同誰都是這樣講話,因為誰都寵着她。
李樯嘴角輕扯,沒有回應。
眼眸一低,瞥見徐稚柳身上繡着藍紫蝴蝶的群裳,再看自己身上的墨藍衣衫,便有些抵觸厭煩。
但徐稚柳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很快她就關心起了下一個問題。
“樯哥哥,你今天要帶我去哪裏玩呢?”
這個李樯早有安排。
徐稚柳幼時跟着爺爺住在大漠,長大一些後才回了本家,從沒看過高山大河,新鮮得很。
李樯昨晚便讓人封了一座山,今天專供徐小姐游玩。
那座山不高,剛好能滿足爬山的樂趣,況且一路山石嶙峋,也很有趣味。
徐稚柳果然被吸引,時不時驚叫連連。
李樯的目光則漫無目的地游走。
兩團鵝黃色的圓乎乎的鳥雀在枝頭叽叽喳喳,一個黏着另一個,後者被黏得煩了,在它脖子上的羽毛裏啄了幾下,過了會兒似乎消了氣,又幫它梳理起來。
李樯覺得,這種小鳥勝玉應該會喜歡。
勝玉喜歡這些活靈活現的小東西,但是她從來不養,就只是看着,好像很深地相信着只有讓它們自由自在保持本來的模樣,才是對它們最好的。
但是她送過一對繩結給他,上面就挂着兩條陶制的小魚,短短胖胖的,兩個碰撞到一起,會發出有點笨的響聲。
徐稚柳還在前面時不時哇哇感嘆,李樯聽了,更覺得時間流逝得過于慢了,讓人有些難以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