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只要她不在乎。◎
後續也沒必要再聽。
勝玉很難形容當下的心情, 是憤怒更多,還是傷痛更多。
但奇怪的是, 她并沒有多麽震驚, 或者意外。
大約是心底深處早有準備。
從她與李樯身份地位的懸殊。
到她發現李樯在她面前僞裝和實際的差異。
或許冥冥之中,她已經想到會有這麽一天。
但即便如此,也無法抵消她仿佛渾身血液被凍住、又被抽幹的空虛和痛楚。
她緊緊拽着燕懷君的衣擺,感覺到他不再執拗地想要沖上前, 才緩緩松開。
手指已僵硬得發痛, 勝玉失神地垂目看着。
燕懷君握緊她的手, 憤恨難言, 看着勝玉的雙眸中滿是疼惜。
勝玉顫了顫, 移開目光與他錯開。
她難以承受這樣的眼神。
她從來不願意接受自己在旁人眼中是一個可憐的、受了欺負的形象,她不願意自己淪為弱者。
勝玉深吸一口氣, 積攢了一些力氣,拉着燕懷君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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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來得毫無影蹤, 又走得悄無聲息, 雕花窗內沒有一人察覺。
李伯雍掃視李樯, 對他的說法不置一詞。
只是語氣淡漠地強調。
“我需要一個這樣的人替我做事, 也需要确保她的忠心。如果你能讓她對你死心塌地,我也不必費神。但你既然能被關在門外十幾日, 顯然你沒有你以為的那個本事,我才不得不将鄭元與古聶清的糾葛透底給她。”
李樯面色漲紅,惱怒卻無法反駁。
李伯雍也不管他。
“總之我只是知會你一聲,她已經是我這條船上的人,你不要礙事。我來找你, 也并不是為了這點小事, 你不要走來走去晃得眼暈, 坐下聽。”
李樯天不怕地不怕,唯獨被叔父拿捏了十幾二十年,沉着氣憋了半晌,最後也只得聽李伯雍說起正事。
勝玉拖着燕懷君離開,走出幾條街後,她看着已經差不多平複下來,唯剩眼眶泛紅。
而燕懷君仍氣得不住輕顫,很不能找李樯拼命。
走到湖邊,四下無人,燕懷君看着河面中勝玉搖晃不定的倒影,心快要碎成一瓣一瓣。
“勝玉,我只願他真心待你,他卻背地裏這樣……”輕賤你。
三個字說不出來,實在是連說出來都覺得齒寒。
而有的人卻能這樣做。
勝玉垂着眸,過了一會兒搖搖頭。
“我不想說這個。”
她現在不想去想那些事。
什麽被辜負,被輕賤,都是把自己放在一個受害者的角度去考慮。
可是,有什麽用?
老天爺也并不會因為你受了委屈就給你厚待幾分,這是勝玉早早就明白了的道理。
因此,她絕不會将自己想成一個可憐蟲,她只求快些冷靜下來,分析時弊。
燕懷君怒意勃發:“難道你要打落牙齒和血吞?這口氣非出不可。”
“揍他一頓?然後呢?”勝玉紅着眼看他,玉雕似的小臉看着極引人憐,神色卻是超然世外的冷淡,“換來什麽,要他道歉?賠罪?還是說些認錯之後會對我一心一意的好聽話。這些我都已經聽過了,不新鮮,也不想要。”
燕懷君猛地一怔,回過神來,迅速抓住重點。
“什麽意思,他之前就已欺負過你了?”
往事太龌龊,當時選擇原諒、再給他一次機會也是勝玉自己決定的,說出來顯得自己蠢得無藥可救。
勝玉擺擺手,閉上眼不願再談。
“總之,懷君,你不要去犯傻。”
燕懷君咬緊牙關,半晌才強逼着自己點了點頭。
“好,勝玉。那我們現在就離開這兒,你放心,過不多久你就會忘記傷心。”
勝玉靜思半晌,又搖了搖頭。
燕懷君愕然地看着她,仿佛看着勝玉的腦袋裏浸滿了河水,恨不得沖上去晃醒她,把那些水全給晃出來。
“你難道不願意走?”
燕懷君痛心疾首,還沒來得及哀嘆這幾年勝玉到底受了多少磋磨,竟把心性全都磨沒,分明知道那是一個畜生,也還牽挂得無法離開。
勝玉已平靜道:“我剛找到陷害傅家的證據,怎麽走?我現在能去哪裏,歸隐山林,還是去京城靠幾個舊友接濟?活倒是也能活,但是,傅家的仇誰來報。”
燕懷君又怔住。
他心海中幾番跌宕起伏,像是一葉小舟一會兒被撲到海底深處,一會兒又冒出尖浮到浪花上。
面對勝玉的質問,他沉默了,不知如何應答。
他與黃瑩攜手幾年,都沒有找到勝玉的蹤跡,更別提當年被皇廷刻意隐瞞的真相細節。
他們都心有餘而力不足,現在勝玉想要完成心願,還當真除了李樯,別無倚靠。
燕懷君唇齒內側不平嫉恨得咬出血來,卻無用。
勝玉靜靜地看着河面,好一會兒,才說。
“懷君,今天的事,就當沒有發生過。”
燕懷君胸膛起伏,極力壓制。
有人這樣替她生氣,就好像替她承受了一部分的痛苦。
勝玉此時竟還能淺淺笑出來,看着燕懷君,感激道:“懷君,還好你在。”
只要将自我的痛苦忘卻,勝玉就能清晰地看見,當下她的處境已經比從前好了太多。
以前她家破人亡,身似浮萍,身邊的好友個個被她牽連,使她羞愧遁逃。
而現在,她的好友個個都安穩,她也找到了苦苦尋覓的證據,亦有了報償當年恨意的方向,還有真心相待的友人在旁鼓勵,字字句句都為她考慮。
這難道不是好事?
至于這其中她的痛楚,辜負,還有錯付的情思……
只要她不想起,又算得了什麽。
她将所有委屈搬出來放到秤上去稱,能值幾文錢?
只要她不在乎。
只要她不在乎。
這樁交易,也不能說是不劃算。
李樯拿她當玩物。
她便幹脆順而行之,把自己當交易。
很公平,很配合。
燕懷君當了幾年文臣,筆下罵過的官員不知凡幾,此時卻說不過勝玉。
更是在勝玉朝他溫軟說一句“還好你在”時便徹底潰敗。
他嗫嚅半晌,卻不知再能開口勸什麽。
因為他心中有不能見人的桎梏。
他真正的心思是嫉恨混雜着憤怒,甚至,還有一絲慶幸。
慶幸勝玉看見了李樯的龌龊,這個可恨的竊賊失了在勝玉心中的分量,勝玉總會有機會将目光投向旁人。
但他不能表露出來。
他在勝玉面前,現在還只能做一個體貼的,永遠支持她的好友。
燕懷君掙紮半晌,也勉強揚起一絲笑容。
“勝玉,你別怕,我和你一同從長計議。”
這便是不再反對了。
勝玉再朝他感激笑笑。
這些,便已花光了勝玉周身所有的力氣。
她幾乎無法再在室外站立,要求回去。
此時去鋪子絕對會被看出異樣,勝玉也只能回小院。
燕懷君送她,離別時依舊心有不安。
他畢竟不是勝玉,不知勝玉說的,與她心中所想的,到底有幾分對應。
有沒有可能,勝玉說的這些,只是麻痹他和她自己的謊話?
實則她還是放不下這段感情,就如同荊棘上的刺,越是受傷,束縛得越緊。
但燕懷君不敢再問。
只能目送着勝玉清瘦身形有些踉跄地進了院子,在心中祈願,勝玉沒有對他撒謊。
只要勝玉能走出來,無論多久,他願意等。
李樯和李伯雍粗淺談完,已是黃昏。
他看了看時辰,囑咐人去買幾味可口糕點,急着就要往鋪子去。
一個小丫鬟看他出來,連忙退到一邊讓路,恭恭敬敬地低着頭,卻又擡眼,好奇似的往他身後瞧了瞧。
李樯臉色微寒,停下步子。
他獨自走在這條小路上,撞見這個丫鬟,最忌諱這些不幹不淨的打量,若有什麽歪心思立刻就要拔除。
聲音冷冽問:“看什麽?”
丫鬟被吓得立刻從蹲姿變得匍匐,跪着道:“不、不敢……只是方才在門口看到流西子姑娘,說要來找大人,此時卻不見了。”
李樯一頓。
“你見過她?”
丫鬟已吓得六神無主,她原先與流西子說過幾句話,對這個長得美貌講話又好聽的主事頗為崇敬,才忍不住關心她的消息,此時被郡守逼問,倒豆子一般将看到勝玉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聽聞勝玉來找了他,李樯下意識看向身後的空地。
空地連着人工湖,窗下一片寂靜,只有偶爾飄下來的落葉。
他心底沒來由地一沉。
揮揮手讓丫鬟退下,李樯沒再往鋪子走,直接去了小院。
一路上,李樯心底異常的陰沉。
還有幾分自己也說不清的慌張。
大步跨進院子,卻見灑掃的丫鬟婆子一切如舊,正收拾着秋日的落葉。
他還沒問話,領頭的婆子便習慣性地交代。
“姑娘受了風寒,在屋裏歇着呢。”
李樯這才感覺到肺腑之間慢慢回暖。
他不發一言地跨步進屋。
榻上果然躺着一個人,被子裹得嚴嚴實實,綿延起伏的弧度看起來有些削薄,可憐又可愛。
李樯伸手撫上去,低頭去看勝玉的臉色。
“勝玉,病了?”
勝玉的确像是中了風寒。
回到小院後就再支撐不住,渾身冷得不住打顫。
蜷在被子裏也沒有好一些,反而覺得被褥冰涼,重重地壓在身上。
這種感覺之前也曾有過。
在發現那個行商只是被誤會的巧合、以為報仇永世無望的時候。
勝玉身體虛弱,心神卻很清醒。
她知道自己會好的,也必須好起來。
那樣的時刻都過去了,還有什麽過不了的。
而且眼下,她也只能僞裝成風寒。
李樯曲起手指,憐惜地輕輕蹭過勝玉的面頰。
勝玉閉着眼,艱難地吞咽了一下。
沒有避讓,反而轉過身,将臉貼向李樯那邊,似是冷極了,要尋求一點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