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雨水從少年頰側滑落◎
她對他不好?
細細想來,類似的抱怨,她已經從李樯那裏聽了好幾回了。
李樯曾說她躲他,說她疏離,時常想甩掉他,今日又說她什麽清高自傲,看不上他,對他不好。
勝玉是真心的好奇。
那李樯覺得,怎麽樣才叫做對他好?
勝玉自覺還算有禮有節。雖是與舊友重逢,但他們畢竟身份有別,自當守着禮數。不冒犯也不上趕着,以免有攀炎附勢的嫌疑。
她這樣的态度,應當可稱中規中矩。
卻沒想到這也能招致李樯抱怨。
她還要怎麽做。
難道要比照李樯那幾乎堪稱黏人的熱情?
那她只能甘拜下風了。
說實話,勝玉也想不明白,李樯對她這般的熱情是從哪裏來。
哪怕是在年少時,她與李樯也不曾這麽熟稔。李樯是李家的寶貝,一根珍稀獨苗,李太師恨不能把他栽在仙土裏,日日用靈丹妙藥澆灌他,并沒有多少能放他出來自在玩耍的時候。
傅勝玉則成天和她那一群好友混在一處玩,他們之間最多只說得上一句友好而已。
勝玉是真摸不透李樯在想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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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心神放松下來,忍不住瞅了李樯幾眼。
今日又險些誤會了他,他雖然言語惡毒,卻實打實地幫了陳穎兒一個大忙。
勝玉五指扣緊,不自覺攥着袖邊,暫且忘記了其它的事,虛心請教道。
“那,我該如何?”
實在是被數落了太多遍,心有戚戚焉。
她已經欠李樯諸多,不想再對不住他。
李樯聽得怔了一怔。
他借機抱怨,一是因為胸中郁氣積攢太多,不得不吐,二是存心說給勝玉聽,想刺一刺她。
不過并沒抱希望她真能聽進去。
所以勝玉出聲時,李樯都沒立刻反應過來。
想了好一會兒才想明白她的意思。
她問,她該如何?
如何什麽。
該如何對他好些?
李樯倏地呼吸無比順暢,脊背挺直了,肩膀也開闊了。
整個人揚眉吐氣起來。
看着他眉眼突然亮了幾分,跟雲開日出似的,勝玉面上忽地熱了一片,有些莫名。
她只不過是問了一句話而已,李樯何至于如此。
李樯緩緩踱步,悠悠走近,朝着勝玉彎下腰。
一雙眸子在她面上逡巡,似乎要仔細探究她的真假。
“你誠心想知道?”
勝玉點點頭。
李樯差點樂出聲。
他趕緊抿了抿唇角,壓下笑意,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道:“你既是誠心問的,我便教教你罷。”
李樯這樣認真的态度,讓勝玉不由得有些緊張,甚至想拿出紙筆來記一記他說的。
“首先呢,你得對我親切些,不能見了我就躲,最好要笑一笑,打個招呼。”
勝玉謹慎問道:“怎麽打招呼呢?”
李樯斜了她一眼:“直呼姓名就是。你喊得不是挺大聲麽。”
又想到昨日吼他的那一聲,勝玉微微低頭,自認理虧。
李樯輕哼一聲,又接着道:“我若是忙起來沒空找你,你也要主動來找我。往後每一日,我要見你一次……不,兩次。”
勝玉聞言有些愁悶,一日兩次?看來昨日李樯自己說的分道揚镳是徹底作廢了。
好吧,好吧。勝玉又點點頭。
李樯從未見她這樣好說話過,心裏登時癡了,又癢起來,好似被貓撓了一遍,越發想要得寸進尺,疑心自己是不是下手太輕,要的好處不夠多。
忍不住就換了個姿勢,坐到了她旁邊,兩人之間只隔着一拳的距離。
李樯喉結滾了滾,低聲說:“還有,往後你無論遇到什麽事,高興的不高興的,都得第一個想起我,要說給我聽。”
勝玉輕輕“啊”了一聲。
那她豈不是不能有秘密了。
況且這些要求,越聽越覺得奇怪。
這樣步步緊逼的親密,已經不像是好友,而像是……
勝玉粉唇微張,圓潤的眸子裏盛着陷入思索的茫然。
一束明麗日光映着清冽井水躍至她鼻尖,似有林間靈鹿,光蝶輕吻。
李樯眼眸深暗,癡意更濃,似烈焰點燃群山,已難以自控。
“還有。”
“還有?”
勝玉吃驚低呼。
“你能不能親我一下?”
“……”
李樯側轉身子面朝勝玉,一手撐在床沿,微微前傾,一瞬不瞬盯着她。
勝玉老實坐着,轉頭看他講話。
兩人呼吸之間隔着半掌不到的距離。
忽然,勝玉暴起,抓住桌邊的一只陶碗要狠狠砸他。
“你!”
李樯也反應急速,在被錘到之前趕緊後撤,繞着桌沿轉圈,雙手投降。
“別,勝玉,把碗放了……”
勝玉怎麽繞得過征戰沙場的少年将軍,舉着碗氣得雙眼明亮,雙頰通紅,另一手指着他:“你過來!我打不死你。”
李樯亦是胸口連着脖頸一片片地發熱,發燙,咬了咬唇角,連聲嘆氣:“哎,哎。我說錯話了,勝玉,我真錯了。”
他越是道歉,勝玉越是氣得喉頭都哽住。
她終于明白是哪裏不對勁了,李樯一直以來裝模作樣,眼下也正是如此。
他哪裏是誠心道歉,若真的誠懇,就不會說出那般孟浪言語,想都不該這麽想才是!
念及此處,勝玉又是一僵。
因她終于又想起來了那個被她塞到箱子最底處的玉雕小像。
她現在已徹底明白,李樯哪裏只是在想些奇怪的事,他恐怕都已經想了好久了!
勝玉半是惱怒,半是羞窘,耳尖都在細細地顫,怒火似岩漿在雙眸噴湧,恨不能真拿手裏的陶碗錘李樯的腦袋,把他一下一下錘進土裏去。
李樯的确是沒憋住,但也是有意放縱了自己,才會沒憋住。
事已至此,他是一刻都不想再多等下去。
這翩翩君子,誰愛當誰當。
裝不住了。
李樯似是破罐破摔,站在原地不動了。
“不親就不親。想想都不行嗎?這也管我。”
勝玉氣得發抖:“不行!你不能想。”
“我就想,就想了。”李樯直直盯着她,“我還想你的手放在我的手裏,一起月下漫步,花中閑逛。我不僅現在想,年少時想,在旌州時望着漸白邊草千裏月明也在想,現在你叫我不想我就不想?我憑什麽聽你的。”
勝玉愣住,整個人看起來有幾分呆傻。
面頰越發燙紅,像是只燒紅了的土豆。
但也是漂亮土豆。
“你,你……”
這是什麽意思。
李樯目視着她,毫不避讓。
他自幼金尊玉貴,身邊從不缺主動獻媚之人,他從未沾身過,難道真的只是因為邊境戰事繁忙嗎?
年少時一腔清澈純粹的心事被淹沒在那個雨夜,後來在幾百幾千個毫無消息的日子裏,他從焦急到灰敗,以為再也不會相遇,放任她變成記憶中的一片枯葉,只是偶爾深夜夢中惦念,清醒時想起也只有付之無奈一笑。
誰知枯葉複生化蝶,好似奇跡,他怎可能甘心錯過。
談起往事,即便是李樯,也難以避免地露出幾分真心。
“勝玉,五十九年冬的雨夜,我同你說話,冰雨打你的鬥篷打得太響,你沒有聽清。”
“我現在再告訴你。”
“我想叫你等我建功立業,我要娶你。又怕你等不了那麽久,便只要你在原地等半個時辰,我去同叔父辭行,不去沙場争功名,分些田畝莊園,養得起你我就可以。”
“但你連半個時辰也沒等我,我回到原地找了你一夜,才知道你走了,我只能入伍随軍。那之後我又派人去尋你,也再無回音。”
“我何止想這些,我還想過你鳳冠霞帔,紅鸾帳暖……”李樯頓了頓,“都沒有告訴過你,也沒有經你同意。但我就是想了,都想了。現在你不同意也沒有用。”
李樯本似翩翩君子,現在君子撅起嘴昂起胸膛來,變成個無賴的痞子了。
勝玉怔怔無言。
她能說什麽呢?
她臉燒得太熱,疑心腦袋也因此有些轉不動了。
看她好像不會再打自己,李樯等了好一會兒,輕緩地靠近。
小心地邁過步子來,走到勝玉近前。
伸出一只手,五指舒張,在勝玉眼下攤平。
掌心帶着薄繭,看起來溫實可靠。
骨節分明,根根修長,是劍與竹的共存。
讓人看了,很想把手放進他的手心裏。
李樯低聲開口。
“你氣出完了嗎?那個……等會兒再氣,先把小像還我吧。”
到底腦袋上還是挨了一陶碗。
李樯嗷的一聲,抱着腦袋逃跑了。
最終還是兩手空空,什麽玉雕小像,影子也沒見到。
勝玉追出去,大力鎖了籬牆,又回來鎖了木門。渾身力道卸了,靠在門板上籲氣。
外面明明是大好晴日,蟬鳴如海。
閉上眼,眼前又仿佛是那年那個雨夜。
雨裏夾着冰粒,砸在面上啪嗒作響。
她已經不怎麽覺得出痛了,竭力把鬥篷往前又遮了遮,五感都被凍得遲鈍,鞋裏灌滿了冰冷的雨水,每走一步都像拖着兩坨巨大的冰塊前行。
肩膀被人扳住往後轉,有人沖她大吼,在她鬥篷外面圍了一件大氅,絲絲暖氣傳過來,她才逐漸看清眼前人。
李樯脫了大氅,只剩玄色內衫,被雨澆透了,裹着少年身形。
他好像問她,要去哪兒。
勝玉搖搖頭,她也不知道。
李樯又喊了些什麽,風聲大了,她聽不清晰,困惑看着他,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李樯沉默了,沒再說話,嘴唇緊抿着,夾着冰晶的雨水從少年頰側滑落下來,聚在下颌,汩汩滴落。
他在風雪中靜靜看她,被淋濕的眉眼俊秀清冽。
震耳號角響了,他放開她回身疾奔,背影決然,勝玉也慢慢轉身,模模糊糊想着他的樣子,在心裏和他告別。
那時已經以為是訣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