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也給我一片藥吧
衛生間的流水聲嘩啦啦輕響,鐘文亭在哼歌。他今天晚上賣了大力氣,骨頭都差點被陳覺撞散架了,心裏卻很舒服很得意,因為覺得還了宋珂一點顏色。
陳覺坐在陽臺抽煙,神色很淡漠。
遠處晚霞早已散盡,火紅又絢麗的天空變得黑沉沉,零散的幾顆星綴在那裏。沒有坐多久,陳念就發來消息:“哥,我在酒吧,要不要過來坐坐?”
低頭看向屏幕,他過了會兒才回:“你跟宋珂?”
“就我自己,他沒接電話,估計睡了。”
後來陳覺換了件深黃色的飛行員夾克出門,因為連他也覺得郊區的夜很冷。
這裏的酒吧一點不比城裏夜店差,因為DJ是花大價錢招來,一周就工作那麽兩天,熱情飽滿,燈光師也是大場子經驗豐富,帶動氣氛很有一套,舞池裏男男女女扭得格外起勁。
陳覺進去的時候吳嘉謙跟陳念在一桌坐着,見他來了,還抻長脖子往他身後望:“宋珂沒跟你一起來啊陳哥?”
已經開始直呼其名。
不知道為什麽,陳覺聽得微微蹙眉,直接忽略了他的問題。
陳念問:“你找他有事?”
“也沒什麽,就是我有件衣服借他穿了還沒拿回來。”
“一件衣服也值得你挂心?”她掃了他一眼,“宋珂在房間休息呢,晚飯都沒下來吃,改天再還你就得了。”
“啊?不吃飯哪行啊?”吳嘉謙關切到誇張的程度,馬上走到旁邊去打電話。
望着他的背影,陳念若有所思地扭頭:“哥,你們下午打了很久嗎?宋珂沒受傷吧。”
陳覺偏開頭,點了根煙夾在手裏,等它靜靜地燃了一會兒才說:“沒有。”
沒多久有人提着透明塑料袋過來,裏面四四方方的像是餐盒。吳嘉謙接過後起身跟一衆朋友賠罪:“我今晚還有點事不陪你們了啊,你們好好玩,随便喝,別跟我客氣。”
大家紛紛笑着表示理解,陳覺表情晦暗不明,手上掐了煙沒有再抽。
一出酒吧吳嘉謙就往宋珂房間打電話,可是連打了好幾通,始終沒有人接。他也沒客氣,徑直找前臺拿了備用鑰匙闖進去,結果居然還是一無所獲。房間裏空空蕩蕩的,宋珂不知道去了哪裏。
“操。”他站那兒暗罵一聲,“真他媽難搞,沒見過這麽難搞的。”
宋珂不知道有人在找他。
半小時前他剛剛出門,因為心裏清楚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得出去走走,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時間已經很晚了,能去的地方不多,他只好往附近那個高爾夫球場走。因為下午沒能去成,估計以後也不會有機會再來,不如過去碰碰運氣。只是手機地圖不準,繞來繞去,繞了很久才繞到目的地。又因為球場跟山莊之間隔着一條沒有修好的小路,害他險些摔了一跤,真的很險。
進去的時候他揣着手,門口的保安狐疑地望了他一眼:“天都黑了,幹嘛去?”
他說:“下午在這裏打球,錢包落在裏面了,經理通知我來取。”
小的時候不管哪個公園,總是用這一招混進去,什麽也不幹,就在裏面靜靜地坐着。
漫無目的地走,居然也讓他找到那家商店。就在離休息區不遠的位置,幾面落地窗,透過玻璃可以看到裏面全副武裝的假人模特、擱在架上的球杆和手套,還有擺在牆上的球鞋,款式不算多,但都很結實。
他沿着玻璃窗坐下來。
靠坐在那裏,身體是冷的,思維也很遲鈍。幸好沒有人發現他,沒有人來趕他,沒有人來質問他為什麽坐在那裏。他這個擅入者當得很孤僻。
也許當小孩的時候他就算是孤僻吧,不一定,只是也許,因為沒有人會當面這樣評價一個孩子,不過他自己心裏有數。
冬天最冷的那幾天爸爸就不出車了,留在家裏陪他做寒假作業,那是一年中最快樂的日子。父子倆在客廳烤那種炭盆,黑黢黢的木炭,用從木材廠撿來的碎木屑一引就能點燃。烤的時候窗戶要開一尺縫,要不容易頭暈,犯惡心。
還會在炭盆邊吃橘子。隆冬的橘子最甜,一剝開滿屋裏都是那種清香。剝下來的橘皮不要撕斷,花瓣一樣的整片皮放到盆邊去烤,甘酸的氣味并不強烈,但會一點一點慢慢地被火烘出來,然後沁進鼻腔裏,沁到心裏。
小時候的他把兩只手伸出去,一邊翻着面烤,一邊小聲跟爸爸彙報:“樓上胡伯伯家來了遠房親戚,一個小弟弟一個小妹妹。爸爸你說過,我是大哥哥,應該照顧弟弟妹妹,所以我把自己的口琴借給他們玩了。”
爸爸微微笑:“有沒有教他們吹?”
“沒有。”他搖了搖頭,“他們不喜歡,不喜歡跟我玩。”
小小的小孩,內心卻敏感細膩得像大人,也許是因為很小就沒有母親。
爸爸聽完,看着他,沉默了很久才把手裏那半橘子給他吃。
“也許他們只是不喜歡吹口琴。”
是嗎?
他凝眸,漸漸地覺得,爸爸說得有道理。小朋友不一定是讨厭他,只是不需要他給的喜歡而已,不需要他的好而已。
那時他就變得很安心。
有爸爸在,別人喜歡與否讨厭與否,都變得不再重要。他有爸爸,爸爸有他,他們陪着彼此度過一個又一個難熬的冬天,直到大雪完全融化,露出裏面濕潤的泥。
後來爸爸離開了他,他覺得很怕,可是怕沒有辦法。
他得要處理後事,得要吃飯,得要學着自己去木材廠撿碎木屑,買炭,把窗戶打開一條縫,以免烤着烤着火昏過去。
那些青春的歲月裏他很少笑,看起來更孤僻了。沒有拍過什麽照片,畢業照洗出來他也不要,因為要就得交錢。
這一切的一切,直到遇見陳覺才改變。
陳覺明明可以過最好的日子,可是因為他,一直過得不太容易。他們兩個人擠在狹窄的出租屋裏,夏天打蚊子冬天灌熱水袋,躺在床上對着發黃的天花板做白日夢,發下宏願要把睿言做上市,要發大財,要參加大胃王比賽,一口氣吃十二個牛肉漢堡,中途一口可樂都不要喝。
說好不再想的,他卻總是不由自主地去想,怎麽說都說不聽。
就那樣坐在那裏,直到保安覺得不對,循着監控探頭找到他将他“請”出去。臨走時保安看着他直搖頭:“這麽冷的天氣,跑到這裏來坐這麽久圖的是什麽?”
他讪讪地,難堪地一笑:“只是想買雙鞋。”
想給自己買雙鞋,不想再穿腳上這雙。
裏外都冷透了他才哆嗦着回去。白色希臘建築仍然不土不洋地伫立在那兒,走進去,電梯不少人在等,于是只好從步梯上樓。
說真的,這希臘建築要是真的有檔次,起碼步梯該裝個感應燈吧?可是沒有,足見設計師是在糊弄事。
心裏默念着不要撞到人,摸黑走到三樓,右腳剛邁出去又立刻像踩了電門一樣縮回來。
自己房間對面站着一個人。
宋珂以為自己看錯,呆呆地怔在那,半晌沒能回過神。可是無論怎麽看,無論定睛看幾次,那都是陳覺。
真是陳覺。
他一手插袋,另一手好像拿着什麽東西,背靠牆壁,脊柱微微彎曲。走廊昏暗,他那樣低着頭,側面看去只有一個疏朗模糊的輪廓。
大概沒想到宋珂會走樓梯,所以他沒往這邊看,只是在沉默一段時間後,會擡頭掃一眼電梯。
他是在等我嗎?
兩個人繞來繞去,這個問題居然也像這希臘建築的檔次一樣難以琢磨了,真是無奈又好笑。
不過其實,以前陳覺常常這樣等他的。在家,在公司,大多數時候都是陳覺等他。偶爾等得沒耐性,就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地催,逼得他直接把手機調成靜音模式。有一回開會開忘了,晚上八點多才想起跟陳覺約好去某個地方吃飯,掏出手機一看,一長串未讀消息簡直能夠編纂成書。
“我到了,12號桌,你吃什麽?”附帶菜單照片。
“出發了沒有。”
“接電話啊,又給我拉黑名單了?”
“已經一個多小時了,你到底在辦公室磨蹭什麽呢。”
“宋珂,再過十分鐘你要還不到,老子今天跟你沒完!”
緊趕慢趕開車過去,餐館裏就剩三桌客人了。陳覺窩在角落,早就已經等得沒有脾氣,面前的煙灰缸裏七八個煙頭,菜卻一個都沒有點。
不等到自己他是不會走的,早該知道。
宋珂走過去,拉不下臉道歉,只是站在他面前生硬地說:“你傻嗎,等不到我不會先吃?”
陳覺用力把煙灰缸一推,半個字都不肯敷衍。
宋珂轉身往外走。沒走兩步,陳覺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今天你要是走了,咱倆以後就別聯系了。”
他不常說這種話的,說了就是當真。
宋珂邁不開步子,無措地站了一會兒,又慢慢地折返回去。陳覺頭側着,一臉怒意全讓牆看見了。
走到跟前,宋珂喊他:“陳覺。”
聲音不大。
陳覺擡起眼,一種隐忍的,拿他沒有辦法的表情,不知道是生他的氣還是生自己的氣。
那種表情直到今天宋珂還記得,每每想起,總覺得陳覺有很多話沒有跟他說,很多話,高興的,難過的。
眼睛裏終于蒙上淡淡的霧氣,宋珂攥了攥掌心,鼓足勇氣走出去。
聽到動靜陳覺轉過頭,眉心微微地擰了一下,然後才問:“你跑到哪裏去了?”
走近了,有些察覺他額上的傷,想要看得再仔細點,宋珂卻把臉微微側開。
“陳總怎麽還沒休息。”
片刻沉默中,陳覺眉頭終于擰緊。
“你跟吳嘉謙出去了?”很沒有耐性的語氣。
“跟誰?”宋珂慢慢地搓着手,比平時更遲鈍了,說話時口中呼出霧氣,看得人莫名揪心。
“喔。”他聲音發啞,“吳嘉謙麽?沒有,我一個人出去的。”
陳覺盯着他,感覺他神情有些恍惚。
“你怎麽了?”
他身體微微側開,無所适從地笑了一下:“沒事啊,我能有什麽事。”
陳覺頓了頓,将手伸過來:“給你帶的東西,白天忘了給你。”
宋珂目光下移,這才看清那是一條煙。
不過就是随口聊過幾句,陳覺竟然記得,并且還專程帶到這裏來。何必呢?并不是什麽要緊的東西。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麽好,他只能接過來捏在手裏。
“謝謝陳總。”
總是一句輕飄飄的謝謝,因為除了這個也沒有別的可講。然後他扭開頭,讪讪地看着地毯。地毯的花紋真新穎,将土不土洋不洋貫徹到了極點。
正在發呆,陳覺又問:“脖子上又是怎麽回事。你今天到底怎麽搞的,怎麽全身都是傷。”
忘了系圍巾。
宋珂下意識摸了一下,連疼痛都感覺不到,于是不在意地說:“喔,沒什麽,打球的時候球拍抽的。”
“誰抽的?”
“我自己。”
陳覺愣了一下,樣子像是忍無可忍:“自己把自己抽成這樣,你不是自诩球技過人嗎?”
宋珂笑得比哭還難看:“過不過人不知道,反正比你強。”
本意只是想開個玩笑,可惜語氣把握得不夠好,而且笑容太莫名其妙,感覺就像是頂撞。陳覺臉上浮現薄怒,沉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後往房間走去。
宋珂叫住他:“陳覺——”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叫他陳覺已經不覺得奇怪,在他身上依稀可見從前的影子。
陳覺停下,頭都不側,只是在房門外等着宋珂開口。
宋珂先是安靜,仿佛覺得難以啓齒,可最後還是低頭笑了笑:“能不能給我幾片止疼藥?我這兩天也有點頭疼。”
陳覺靜止片刻,說:“我忘了帶。”
“那……沒關系。”他只好說,打開門回房間去了。
那天晚上陳覺做了噩夢。他夢見自己掉進一條深不見底的河流裏,湍急的水像拳頭一樣往他身上砸,用力地砸,他疼得透不過氣,全身上下動彈不得。最後一下疼醒了,人像是在瀕死關頭走過一遭,一身的冷汗,然後才意識到只是頭疼而已。
走到陽臺去抽煙,身後的鐘文亭晚上跟他吵累了,正在熟睡。外面燈火寂寥,白天熱鬧喧嚣的山莊業已沉寂,只剩下酒吧的霓虹招牌還亮着。
他點燃煙,倚在欄杆邊慢慢地抽,煙草的冷冽從口腔進去,直貫入肺,人立刻清醒過來。
側過頭,忽然發現隔壁房間亮着燈。
已經淩晨三點了,宋珂竟然還沒休息。也許是睡不着,也許是不願睡,不知道為什麽。陳覺抽着煙,後悔自己沒有把止疼藥帶來,因為在這樣一個晚上,那瓶藥好像成了他們兩個人痛苦的出口。
自己的痛苦源于缺失的記憶,那宋珂呢,源于什麽?陳覺不應該猜到,可偏偏隐隐約約猜到,宋珂的痛苦源于他。
第二天一早四個人一起回城去。坑坑窪窪的郊區小路上,兩輛車相隔不足十米,陳覺在前面帶路,宋珂跟陳念不遠不近地跟着。
冬天亮得晚,天色還有些灰蒙蒙的,寂靜的馬路上只有山雀的清啼。
後面那輛車裏很安靜,因為陳念認床,前一晚睡得不好,而宋珂幾乎就沒有睡。陳覺他們那輛卻不是這樣。
“你怎麽就不相信呢,”鐘文亭盯着陳覺,繼續昨晚的話題,“我都跟你說了他沒安好心,再讓你妹妹跟他在一起有你後悔的時候。”
陳覺手把方向盤,沒有說話。
鐘文亭去扳他的臉:“我問你一句話,你看着我。”
“別動我。”
“不行,你看着我!”
鐘文亭最喜歡在陳覺開車的時候動手動腳,尤其此刻還滿腔不忿。他強行把陳覺的下巴正過來,看着那雙冷峻的眼睛一字一頓:“我問你,你是不是喜歡他?”
陳覺皺了皺眉,頭忽然又開始疼痛,就像是昨晚的後遺症,來得突然又劇烈。
耳邊喋喋不休的聲音起初還很近,漸漸的卻越來越遠,他趕緊推開鐘文亭:“坐好。”可是彎一轉,面前霍然就是來時那條河。
後車裏,宋珂扭頭看了一眼陳念,陳念歪頭睡着,本來蓋在身上的羽絨服已經滑到腿上。
他推推她:“把外套拉起來。”
陳念迷迷糊糊地應了聲,攏起羽絨服繼續睡,眼睛都沒睜開一下,“還有多久到啊。”
“一個小時吧。”
話音剛落,車外忽然傳來一聲駭人的悶響。
兩人幾乎同時凝眸,在一片飛揚的塵土中,親眼目睹陳覺的車直直地沖進河中。剎那間巨大的水花飛濺,山崖兩側驚起無數飛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