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請原諒我的自私
翌日清晨,陳念跟宋珂不約而同地錯過了鬧鐘。下樓去,陳覺已經不見了,只有那床被子還在沙發上。
識微寺在二十多公裏外,一切順利也要四十分鐘才能到。一路上宋珂開車,兩人并沒有什麽話,直到陳念看夠了窗外的景色,回過頭來若有所思地說:“今年真奇怪,臨江到現在還沒有下雪。”
宋珂已經不覺得遺憾:“不下也好。”
他不太喜歡雪天,因為跟陳覺分手就是在雪天。
也許是現代人的欲望太多,求仙拜神的隊伍竟比想象中還要龐大,沒到寺跟前已經大排長龍。
傳說中最靈驗的主殿需要爬上半小時,來得這麽遲頭香當然也不可能搶得到了,于是他們倆索性就當是放松。兩人緩步而行,呼吸着清新空氣,聽着山間鳥兒的清啼,感覺也格外的心曠神怡。
不過有人比他們虔誠。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臺階路,有對中年夫婦彼此攙扶着,每隔一段臺階就要停下來對袖珍佛像磕頭。
“不知道他們求的是什麽。”陳念看得有些感慨。
宋珂沒有說話,她又說:“我知道你不信這些,不過很多事是寧可信其有的。”
也是出于這個說法,她每個殿都要進去拜一拜,上山的進程變得更加緩慢。在她進去叩拜的時候宋珂離開了一會兒,原本只想四處走走,可是鬼使神差的,最後去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
法器流通處。
金漆所書的五個大字,嵌在朱紅發暗的烏木匾額上,莫名使人覺得莊嚴。可是跨進去,忽然又跟其他紀念品商店沒有什麽兩樣,只不過售貨員是穿黃色僧袍的僧侶。
裏面人很多,摩肩接踵的。好不容易擠到櫃面跟前,周圍都是請手串或者護身符的,滿臉虔誠地低頭挑選着。
興許是宋珂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是有所求,一位慈眉善目的僧侶站在裏邊問他,想請什麽法器。
他想了想,雖然覺得難以啓齒,還是一五一十地說:“請問有沒有可以招魂的法器?”
“招魂?”僧侶打量着他,“你是有過世的親人需要招引魂魄嗎。”
聽着倒挺瘆人的。
“不是。”宋珂愈發覺得無地自容。他頭微低,雙唇抿緊又分開,像是做錯事的孩子:“算了,抱歉,我只是随便問問。”
正打算空着手離開,僧侶卻從櫃臺下面拿出一件東西,“這個你請回去,避邪定神的,把它挂在親人生活過的房間。”
那是一件巴掌大小的風鈴塔,遇風而響,就像在呼喚最挂念的那個名字。宋珂想了又想,終于還是帶走了它。
抵達香火最旺的主殿,陳念手裏的香剛好全部用光。出來以後她問宋珂:“你不求點什麽嗎?”
宋珂說:“我沒有可求的。”
她卻望着腳下潔淨的青石磚:“這句話我不信。”
宋珂困惑地看着她。
周圍路人皆行色匆匆,空氣裏飄浮着寧神的檀香氣味,他們倆站在那裏像一對貌合神離的怨侶。她終于擡起頭看向宋珂,想起第一次見他時他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又想起昨晚他那副神思恍惚的模樣,心裏一陣無言的難受。
沉默了一會兒,她問:“你有沒有後悔當初答應我?如果不是我在裏頭攔着,你應該早就把真相告訴哥哥了吧。”
宋珂任何時候都是從容不迫的,此刻聽完她的話,神情卻有些回避。他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只是說:“答應你的事我不會忘,更不會違背自己的諾言。”
“那我就放心了。”她也把目光避開,“我替哥哥謝謝你,謝謝你願意保守秘密。這段時間你過得很不好,我知道,這都是因為我。宋珂,我……我對不起你。”
“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
“你放心,”她又說,“如果你想見哥哥随時都可以見,我絕不攔着真的!等到你哪天願意開始新生活了,我會跟哥哥說我們倆已經和平分手,絕對不會給你造成一丁點麻煩的。”
宋珂慘淡地一笑:“你把我叫到這裏來,就為了跟我說這些?”
“當然不是!聽說這裏靈驗,我是真心實意想來拜一拜的。”她低下頭,“剛才我向菩薩許願,希望她能保佑你好起來,保佑你永遠都健健康康的,然後……然後盡快忘了哥哥。宋珂,別再往回看了,你這樣放不下過去,未來怎麽辦呢?你要知道就算——”
“夠了別說了。”宋珂終于徹底變了臉色。
再多的設身處地,再多所謂的“為你着想”,陳念對他好依然只是為了她哥。宋珂不覺得悲哀,只是覺得困惑,憑什麽其他人可以要求他忘了陳覺?他跟陳覺之間的事是他們兩個人的事,哪怕将來遠隔千山萬水,回憶也是屬于他們兩個人的,誰也沒有權利要求他忘記。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匆匆離開。陳念在後面緊緊地跟着他,一句話也不敢再多講。
燃香的三尊銅鼎前跪伏着一排人,想要下山必須繞過他們。他從他們身邊經過,走出殿門,走上生着青藓的臺階,倉皇中險些跌下去,雙手卻緊緊護住懷裏的東西。
陳念緊趕慢趕地追上來:“我幫你提,你買了什麽?”
“不用!”宋珂神情恍惚卻堅決,“不用你幫忙……”
陳念強忍住落淚的沖動,雙手牢牢扶住宋珂的手臂,生怕他一個不小心從臺階上摔下去。宋珂雙腿僵直地站在原地,眼睛看着前方某處,沒過多久卻像是忽然想起什麽重要的事:“我落了東西……你在這裏等我。”說完就推開陳念的手,返身重新往大殿跑去。
“宋珂!”
陳念在身後叫他,他也沒有應,只是不顧一切地往前跑。
從來時到山頂,十二個偏殿他一個也沒有拜,所以手裏的香還是那一整把。點香的時候他急得手都在抖,幾十根香同時燃起,缭繞的煙霧跟炙燙的熱氣撲面而來,握在手裏嗆得人直流淚。他排到隊伍最後,長長的隊伍,什麽都在阻止他達成所願。可是他咬着牙,好幾分鐘時間只是簌簌地發着抖,直到排到了,跪到黃墊上,才嘶啞地哭出來。
沒有人在意他。
在這裏流淚是最可被饒恕的,衆生皆苦,人人心中皆有所願,誰也不會對這樣一個男人的出現感覺驚訝。他們只是同情地看着他,看着他整個身體都伏在墊子上,心想,又是一個走投無路的苦命人。
可宋珂沒覺得苦,他早就已經麻木了。他只是伏在那兒,對着滿殿神佛剖開鮮血淋漓的心髒。
“神明在上,我想請求你們的原諒……原諒我對陳念說了假話,原諒我是一個自私的人,我有我自己的私心。就讓陳覺想起來吧,行嗎?求求你們讓他想起來。只要他能夠想起來,什麽樣的代價我都願意付!我想讓他重新記得我,愛我,我再也不能過這種沒有他的日子了。”
再也不能過這種日子了,再也不能沒有陳覺。三年間所有溫暖的來源,上天賜給自己孤單人生僅有的慰藉,既然已經給了,為什麽又要收回?
“把他還給我吧,求求你們把他還給我。我發誓不再說違心的話,發誓忘了從前的事,我……我再也不能沒有他。”
其心至誠,可是神明沒有回應,除了山頂忽然敲響的巳時鐘聲,其餘什麽也沒有。在那一剎那宋珂幾乎想要長跪不起,然而身後是長長的隊伍,等着敬香的人還有很多,比他苦的人也還有很多,多到似乎連他的悲傷都不值一提。
他終于站起來,回到下山的臺階去,只是走到陳念身邊時回頭又望了一眼殿門,然後整個人仿佛一下子緩過勁來,多了一種無望的希冀。
那天回家後風鈴塔被他挂在卧室的門梁上,偶爾經過會聽到它叮鈴叮鈴地響。
後來程逸安來他家做客,見到以後還問:“哪來的風鈴啊,造型真夠奇怪的,幹嘛用的?”
他一本正經:“驅鬼的。”
把程逸安吓了一跳:“什麽?你家有鬼?!”
“有啊。”他雲淡風輕地恐吓,“不僅有,還不止一只,專吃好奇心重的成年男性。”
程逸安隔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好啊你,連師兄都戲弄上了!”
他這才往外趕人:“怕了吧?怕了就少登門,你這樣一周三趟的過來小九都快被摸禿了。”
“好心當成驢肝肺……”
程逸安也是怕他有事,不過這種關心對他而言更多的是負擔。
接下來的日子算得上平靜,睿言接到一些大單,其中還有當地久負盛名的人壽保險公司,兩人每天除了加班就是加班,連閑聊都是抽空進行。好不容易工作告一段落,時間已經飛快跳到元宵節。
這段時間他沒接過陳念一個電話,不過陳念依然堅持打給他、發短信給他,雖然只是幾句關切的問候。
程逸安起初沒覺得異樣,直到元宵節那天陳念買了外賣送來可宋珂不肯下樓拿,只讓前臺下去的時候才意識到不對。
“你跟她吵架了?”
宋珂起草着文件,頭也不擡:“沒有。”
“那你幹嘛把她晾在下面,我還以為你倆鬧別扭了呢。欸說真的,你們倆之前走得那麽近,連咱們的一個客戶都在問你們倆的關系。”
他停住手:“那就更沒必要讓人繼續誤會。”
程逸安想了想,無奈地點頭:“你說得也有道理,咱們沒有那種攀附權貴的心思。小念雖然人不錯,但畢竟生長環境跟咱們完全不同,何況她又不像她哥那麽——”本來想說陳覺沒架子,可剛說到一半就發現宋珂臉色變了,于是急忙收住後面的話,“算了算了,你忙吧。”
或許因為可以阖家團圓,節日的上班族們顯得格外有生氣,就連收工時間也比平時要早。經過辦公室時,處得比較熟的員工主動和宋珂打招呼:“宋總還不下班啊?早點回家吧,天氣預報說晚上大風黃色預警呢!”
“嗯,”他停下筆笑笑,“就走了,元宵節快樂。”
“元宵節快樂!”
等人差不多走光,辦公室就變得格外安靜。工作其實已經基本收尾,但回家也沒有什麽要緊的事,不如等下班高峰期過去了再走。
冬天黑得早,七點左右外面的路燈就已經亮了。回完最後一封郵件後他把電腦關機,把桌面整理幹淨,穿上外套下樓走進寒風裏。
果然是要降溫了。他把外套裹緊,手摸進荷包找門禁卡,指尖卻意外觸到微微震動的手機。
是陳念發來消息:“我哥又消失了,你見過他嗎?”
又消失了?
大概又去哪裏逍遙了吧,不想被人打擾,所以幹脆連電話也不肯接。靜默片刻,他打算刷卡出閘,結果居然在馬路對面看見那個傳說中的失蹤人口。
還是上次那個位置。陳覺面朝大門,背靠一輛低調沉穩的奧迪,微微地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他來幹什麽?又像上次那樣……
想起那晚在車窗外看到的那一幕,宋珂攥緊掌心,轉身想從園區的另一個門出去,可是剛走兩步又驀然頓住。我跑什麽,事情還會更糟嗎?已經夠糟了,何必逃。這樣一想,他又挺直腰杆走出去。
“宋珂。”
結果陳覺叫住他。
隔着一條馬路陳覺叫他,叫完見他傻傻的沒有反應,又直起身朝他招了招手:“宋珂——”
宋珂不覺一滞。
走到跟前,陳覺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今天降溫,你怎麽穿這麽薄。”
人人都像是天氣預報,見面第一句就是播報溫度預警,并且大聲批評他不夠知冷知熱。宋珂側開臉:“陳總穿得也不算厚,有什麽立場教育我?”
陳覺說:“你哪能跟我比,我的身體素質比你好得多。”
有嗎?未必吧。
明明自己只是看起來弱不經風而已,真正動起手來陳覺從沒從他這裏讨過什麽好。宋珂把兩只手緊緊地揣在兜裏:“所以陳總好幾天不露面,是去哪裏提高身體素質了?”
陳覺望着他,微微笑:“我妹妹跟你告狀了?”
“哪有人敢告陳總的狀,”他一不做二不休,“陳總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愛消失多久就消失多久,關心你的人生氣着急和你也沒什麽相幹。”
陳覺“喔”了一聲,眯着眼:“所以和你又有什麽相幹?”
宋珂沒有辦法,只好裝聾作啞。
“批評我……”陳覺一副大少爺口氣,慢條斯理地予以還擊,“沒見過你這種人,把我的車撞壞了說話居然還這麽硬氣。”
原來在這裏等着他。
人窮志短,人窮腰杆軟,前任易躲債主難逃。宋珂發現這全是至理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