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去哪找尋他的回憶
那晚過後,宋珂請了兩天病假,再回到公司一切如常。
“既沒有資方鬧着撤資,也沒有競品找我們打侵權官司,這個元旦過得我都有點不習慣……”程逸安在他辦公室坐着閑聊,“欸你近視度數又漲了?之前戴的好像不是這副眼鏡吧,新配的?”
得到可有可無的一聲嗯:“換了一段時間了。”
“看着不錯啊,哪配的,多少錢?”
宋珂握着筆,身形微微一滞:“忘了。”
“喔好吧。”程逸安這個笨師兄也沒深究,“你啊平時注意用眼健康,別老連續盯着屏幕兩三個小時。對了,下午的會面準備得怎麽樣了?”
“差不多了,不過也沒有十成把握。對方對被投企業的要求一向苛刻,希望到時候我能應付得過來。”
“你辦事我放心,相信肯定沒問題。”程逸安起來伸了個懶腰,順便給他倒了杯水送去,“不過就算有也無所謂,這家不行就找下家,睿言是有營利空間跟前景的,看不上咱們那是他們的損失。”
他接過水道了聲謝。
“跟我還客氣什麽。”順手握住他的肩,程逸安心裏忽然很不是滋味。
以前的宋珂雖說也瘦,但身體勻稱健康而且幹勁十足,從不像現在這樣,好像骨頭裏是空的,空到讓人産生一種懷疑:這樣平靜從容的外表全靠一口氣強撐,其實要不了多久人就會出大問題。
“宋珂……”
宋珂從屏幕前擡頭:“嗯?”
程逸安收起玩笑的語氣:“工作要緊身體也很要緊,忙完這一陣徹底放空幾天吧,出去走走也好。”
“知道了,謝謝師兄。”他淡淡一笑。
下午跟資方管理層見面,其中一位姓劉的業務負責人對睿言很感興趣,當時就約定幾天後親自去公司看看。
沒想到進展會這麽順利,下樓時宋珂一直在低頭盤算要準備的東西,直到快要出樓了才發現身邊的人紛紛拿出了傘。
站在檐下,他擡頭看天。
雖然正在落雨,但此刻天空卻是晴朗的淡藍色,就這麽靜靜站着,心情其實并不很壞——
要是忽略叫車軟件已經排位一百多號的話。
算了,坐地鐵吧。
剛想邁步沖出去,身邊忽地出現一道嬌俏的聲音:“西服不打算要了?”
回過頭,陳念在一步之遙含笑凝視。她一身藕色職業套裝,手裏拿的卻是把墨黑的雨傘,一柔一剛融合得極為脫俗。走到近處挽起宋珂手臂,笑吟吟的只是不作聲。
宋珂也笑了:“大小姐親自駕臨,想必是來談大生意的。”
“那當然,人家還說要專車接送呢,我可是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拒絕掉。”
笑完兩人信步朝她的車走去,背影看來活脫脫一對璧人。上了車收起傘,她問:“你車呢?”
“壞了。”
她雙手一攤:“我說什麽來着?二手車根本就是坑,省下來的錢全賠給修車行了。”宋珂好脾氣地不反駁,只是用紙巾擦去手上的雨水。
望了他一陣,她忽地松了口氣:“沒事就好了,前段時間你不接電話,我還怕你再也不肯理我。”
前些天幾次打電話都無人接聽,發消息約着吃飯,宋珂也推說有事。陳念猜到必定是他跟哥哥之間出了什麽問題,然而莫名其妙的,她也産生了一種回避心理。
宋珂系上安全帶,臉上淡淡的:“怎麽會。”
“怎麽不會?我哥那種宇宙超級大混蛋,把你惹毛了可不就殃及我這條池魚?”
宋珂不接話,只是在她的注視下閉目養神。結果車身半晌沒動,他聽見她小聲問:“你真的沒事吧?”
他眼皮不掀:“你看我像有事的嗎?”
的确不像,可是陳念隐隐的不踏實,而且她自己的心情也很不好。車駛到某處咖啡廳,她又将宋珂挾持進去,央求他分吃一小塊芝士蛋糕。
“這家店的甜品都是當日現烤,老板的手藝非常過得硬,以前吵完架我哥就會來這兒買給我吃。你嘗嘗,好吃得很。”
熱情到宋珂沒辦法拒絕,只好犧牲下班時間舍命陪君子。
蛋糕送上來,她喜滋滋一分為二,自己那半用手托着囫囵吞下,簡直像是兩天沒吃過飯。宋珂哭笑不得:“慢點吃,我這半也是你的。”
她噎得說不出話,就着熱咖啡生生咽完,半晌方才拍着胸脯緩過氣來。可是坐在那裏,人陷在松軟的墨綠色單人沙發中,臉色忽然現出悲傷的神色。不一會兒,捧着臉哭出來。
宋珂問:“出了什麽事?”
她雙手托腮,小聲啜泣許久才終于透露,今天這股悲傷源于那位宇宙超級大混蛋。
原來大混蛋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前幾天忽然再次人間蒸發。電話短信通通聯絡不到,鐘文亭只好找上門來要人,可陳念也是若幹天沒見過自己大哥,哪裏給得出什麽線索?兩人一言不合便吵了幾句。
“這個吸血的臭螞蟥,”她恨得牙根癢癢,“改天我哥非把他一腳蹬了不可。”
宋珂聽得既心酸又想笑,無可奈何地啜飲一口咖啡,挺苦的。
“所以你哥人呢?”
“不知道上哪逍遙去了,昨天下午居然又自動出現,呵,後腦勺還受了傷,活該。”
難得的半小時閑暇時光,就在她絮絮叨叨的吐槽中度過。喝完咖啡她拿出小鏡子補妝,宋珂坐在她對面靜靜等着。窗外雨已經停歇,冬日暖陽無聲照出木窗的紋理。
回公司的路上,陳念情緒明顯穩定許多,甚至還想起邀請他一起過年。
“對了,春節來家裏過吧。”
“你們兄妹倆難得吃頓團圓飯,我去湊什麽熱鬧。”
“哪有熱鬧?哥哥多半不回來,顧阿姨也要放假回老家去照看孫子,到時候家裏要多冷清有多冷清才對。”
宋珂手指微微收緊:“他連過年都不在家?”
“我沒問。”她臉側開,“不想跟他說話,除非他先為無故失蹤道歉。”
這想必是不可能了。萬事就怕不在乎,一個不在乎你生不生氣的人,怎麽會主動向你道歉?
當下宋珂只說自己過年有別的安排,并沒有答應陳念的請求。
又過了一段時間,先前那筆投資談定,協議也順利走完所有流程。
簽約那天宋珂挽留劉總吃晚飯,本來是句客套話,沒想到人家欣然同意。于是程逸安也出來作陪,三人一道去附近餐廳要了個包間。
因為體諒宋珂不太能喝,席間程逸安是敬酒主力,背好的客套話一輪輪狂轟濫炸,直接把劉總炸得半醉。打了幾個酒嗝之後,劉總半眯起眼睛,忽然開始掏心掏肺:“小宋啊,知道我為什麽看好你們睿言嗎?”
宋珂當然只好說洗耳恭聽。
“其實咱倆以前見過面。”劉總瞅着他,開始酒後吐真言,“不過你不記得也很正常,那個時候嘛我還只是上家公司一個小小的項目經理,說話也沒什麽份量。不過我可記得你啊,不止你,還有你那位搭檔,叫什麽來着?陳覺對吧。”
這下連程逸安都露出驚愕的神色:“您連他都見過?”
“見過,當然見過!我最有印象的就是他。”劉總端起酒杯,“那個傻小子,當時為了哄我們老板高興天天陪他女兒,手都摔傷了還在樓道裏等他下班,毅力驚人吶。後來我不是還給你打過電話嘛宋珂,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仔細回想他的聲音,宋珂終于記起:“您就是那個打來通知我的人。”
一個電話結束了他跟陳覺長達兩周的冷戰。
劉總拍響桌子:“對!就是我。當時我就看出他是個好苗子,這幾年你們睿言的發展我也一直看在眼裏,要不這次怎麽會談得這麽順利?對了他人呢,怎麽沒見到他,難不成你們這麽快就拆夥了?”
一說起這個宋珂的目光就旁落在桌上,程逸安只好出來解圍:“劉總有所不知,他回家繼承家業去了,沒辦法,人家家底雄厚瞧不上我們這座小廟。算了不提了,來劉總我再敬你一杯。”
劉總也很會意,只感慨了一句“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自此沒有再提這件事。
酒精入喉,微微有些辛辣刺鼻。席散後兩人沒有急着回家,而是沿街邊慢慢地散步。
天冷夜又深,滿街都是枯黃的落葉。
程逸安業已微醺,手拍大腿打着拍子,低聲慢慢地哼着曲,盡管調子悠揚,表情卻似乎并不那麽高興。宋珂半低着頭,靜靜看着地上的人影,很長時間沒有說一句話。
五百米走出去,路口出現一個燒烤攤。想起以前加班出來買夜宵的日子,程逸安止住聲,取下眼鏡放進公文包裏。他平時只要醒着都會戴眼鏡,經年累月間眼眶已經開始凹陷,又因為年長宋珂幾歲,那樣側首看過來更顯得滄桑跟木讷。
他問:“宋珂,你想他麽?”
不用指名道姓,彼此都知道說的是誰。宋珂沒有和他對上視線,只是一味地沉默以對。
他又說:“我有點兒想他了。”
三年的奮鬥歲月,彼此扶持着走過來,明明已經熬過了最艱難的關口,如今卻只剩下他們兩個。走到路邊程逸安将公文包一放,甩手就坐到那上面,也不去管會不會将電腦壓壞。宋珂只好走過去,挨着他坐下。
“你知道麽,”他悶頭發懵,“其實一開始我有點瞧不上他,覺得他技術不行臭講究倒是一大堆,那小子……你、你還記得吧?剛認識的時候我讓他叫聲師兄,簡直就跟、跟要了他的命一樣!”
平常內斂的人喝了酒激動起來,效果顯得有些滑稽。宋珂垂眸無聲微笑:“記得。你跟他打賭誰先發現bug誰就贏,結果他慘敗給你,被迫幫你洗了一周的襪子。”
“這小子表面大方,其實特別愛記咱倆的仇,背地裏不知道罵了我多少回。”程逸安也笑,笑完了眼底卻微微發紅,“有時候我都在想,那次打賭要是我讓給他,他會不會就不走了,會不會咱們三個還是好哥們兒、好搭檔。”
宋珂搖頭:“不是你的錯。”
“我知道,這種事不能強求。”他胸腔裏慢慢呼出一口氣,大團大團的白霧飄得哪都是,“可我就是舍不得,舍不得咱們過去的日子。我老想着要是哪一天他醒過來,回到咱們身邊就好了,要是真能那樣,讓我加多什麽班寫多少代碼都行。”
只可惜萬事無法強求。
興許是情緒太糟,興許是心存僥幸,回家路上宋珂破天荒做了件蠢事。
酒後駕駛。
其實他只喝了一杯,可車裏空間局促,暖氣嗚嗡嗚嗡地發出雜音,幾乎令他昏昏欲睡。快到小區路口時,忽然聽到嘭的一聲,車子追尾了。
頃刻間清醒。
做好了殺頭謝罪的準備,下車卻發現撞的不是別人,是那輛最怕最怕的邁巴赫。他以為是缺覺缺到眼睛出現幻覺,可是車上下來的不是陳覺又是誰?
陳覺穿着紮實的棉服夾克,手上還戴着皮質手套,見到宋珂就問:“怎麽會是你?”說完又醒悟過來,“對,你說過你住這附近。”
宋珂欲哭無淚。怎麽越窮撞的車反倒越貴,越不想見到某個人反倒越碰見這個人。賠不起,只好連聲說對不起,說自己是不小心,內心分明沒有膽怯,可就是不願将頭擡起來直視眼前的人。
視線中,陳覺靜默地站着,手套取了下來。宋珂不肯看他,他也不發火。
過了好一陣子,他抽出一根煙,背過身躲開風點火。吸了兩口就拿在手裏:“怎麽走哪都能碰上你。”
以為我很想碰上你?
邁巴赫的屁股撞凹進一小塊,宋珂看在眼裏,心開始呼哧呼哧地滴血。疼啊,疼得很,都是錢,于是沒好氣地說:“陳總大晚上不睡覺,開着車到處閑逛什麽?”
話裏已經有幾分醉意,只是自己聽不出。
陳覺笑了,手指輕輕地彈煙灰:“就是睡不着才到處逛,想找找有沒有什麽好去處,可以讓我舒舒服服地睡一晚。”
“市區那麽大,幹嘛偏偏逛到這裏來?”
陳覺呵了一聲:“你那天還說市區小。”
哪天?喔,生日那天。
“你就住這裏?”
他慢吞吞點頭:“是。”
“這裏挺破的。”
“當然不比陳總的豪華公寓。”
話音一落,陳覺眼底忽然閃過一絲詫異。宋珂并不清楚自己哪裏說錯了,可是明确感覺到,自己有什麽地方露出了破綻,只好傻傻地站在那裏任人宰割。
陳覺斂聲:“你怎麽知道我有公寓。”
他張了張嘴:“陳念告訴我的。”
“她怎麽會告訴你這個?”
“我們——”沒辦法了,只好胡編,“我們無話不談。”
陳覺靜了靜,嘴角微微下沉:“知不知道你說謊的樣子很明顯。”
他擡眸,陳覺看着他,像要看到他心裏去。
再也招架不住,他只好雙手交握用力地搓,又低下頭朝手上呵氣。沒想到陳覺居然明察秋毫,忽地靠近嗅聞了一下:“你喝酒了?”
他頓時傻眼。
“你有沒有基本常識,喝了酒怎麽還敢開車?”陳覺似乎生氣了,聲音也變得有些嚴厲。
他不言不語,跟個木頭似的。
“算了。”陳覺掐掉煙,“外面冷,你快回去。”
“你呢?”
“我的事輪不到你管。”
他一口氣提不上來,掉頭往自己的車走。可是才走兩步就驀地頓足,靜立片刻,再次轉身走到陳覺跟前:“那車呢,車也不用我管了?”
陳覺看着他:“你管得了嗎?”
是是是,這麽貴的車我怎麽管得了。
他不識好歹地說:“那我就不管了。你那麽多車,應該也不在乎這一輛兩輛,等哪天你一命嗚呼,你的車就都變成陳念的了。陳念的就是我的,所以你的就是我的。”
繞口令一樣,把陳覺都氣笑了,笑過之後又問:“有沒有人說過你喝多了挺傻的?”
他搖頭又點頭。
“到底有還是沒有。”
“……有。”
“有就有,你躲什麽?”
原來我在躲啊,怎麽我自己都不知道。宋珂自知失态,不肯再多說一個字。
陳覺對他說:“你還是走回去吧,車就停在這裏明天再說,這種狀态下開車我不放心。”
他又問:“你呢?”
“我還有事。”
“什麽事?”
陳覺看着他的眼睛:“我要找找我的回憶。”
這句話從耳朵進去,在心髒裏打了個轉,變為武俠小說中勢急力猛的暴雨梨花針。宋珂忽然疼得酒都醒了,匆匆将視線避開:“那我就先走了。”
“你走你的,不用管我。”
他嗯了一聲,提着公文包往家的反方向走,一直走到陳覺再也不可能注意到自己,才停下腳步慢慢回頭。
陳覺還在原地,後背倚着車門,也許還在想該往哪裏去。可是曾經的家就在一步之遙,甚至擡起頭,遠遠的就能夠看見。那是他們朝夕相處、日夜相對的地方,陳覺就站在那裏,短短幾百米距離就是回不去。
不敢再多看一秒,宋珂取下眼鏡匆匆向前,寒風中漫無目的地走了很久很久。
那晚開始他變得有些不對勁,別人不知道,但他自己知道。睡到半夜他會恍惚聽見有人敲門,砰砰砰,極其真切,可是真把門打開外面又什麽也沒有。在路上見到相似的車他會錯認成陳覺的車牌號,真的追上去又會發現沒有一位數字對得上。甚至就連工作的時候也是,好幾次他都以為陳覺還在,直到發出去的郵件被退回,顯示郵件地址無效時才會驚醒。
他知道自己病了,可他不想告訴任何人。